第三十五章 敌府篇
2024-08-21 11:21:33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樊志刚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过来吧

  “哇!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往户外跑。与嘈杂的鸡鸣同时,蝙蝠不知在嚷嚷些什么,连在旁的乔太郎和铁牛舍也立刻一溜烟地追了出去。因此,空屋里的伊贺士兵也一窝蜂地往外跑:“啊!……有个奇怪的小家伙逃走了。大家好像前去追他。”

  “虽说是个小孩,还全身穿着甲胃?”

  “是呀!”伊贺士兵们,用手抵着眉际,往村道的方向看去。

  “怎么搞的?对付那样的黄口孺子,也得这般兴师动众,这还像个大男人吗?”

  “不,那可不一定。那个家伙,可不是个等闲之辈哟!你们看看他跑的速度,快得像个风儿子似的。”

  “光站在这儿袖手旁观,乔太郎要是呈报到本营去,可就麻烦了。就算是义务,我们也当前往助阵,不是吗?喂,到冈村去叫几个人先到那儿围守吧!”

  一个像是领头的人,手指一举,聚集在那儿的一半人,立刻前往冈村的小山,而另一半的人则如野鼠群一样散开,迅速地消失于田埂或矮树丛中的小路上。在这附近,似乎已不见敌人的踪影,太阿公一面喘着气,一面步伐蹒跚地走着,这时,从后面传来脚步声,回过头一看,一批武土,而且是他畏惧的三个强敌正向他追来。

  “啊!确如蝉阿弥所说!”他惊愕地想起那个独眼小和尚对他所说的话。杀死你父亲的仇人,铁牛舍葛鼓也来到了这个战场哟!你不得不提防着些。,今川蝉阿弥这样说过。正在想着那个只有一只眼睛,但却忽视不得的怪家伙,现在,跟着自己后头追过来的穿着铁制单齿屐的老行者,不是铁牛舍本人吗?

  而后面的二个人,好像是来乔太郎和蝙蝠银平。事情不妙。自己被这些难以对付的家伙发现了。既是仇人铁牛舍,照理说自己要找他,但是,身上携带有奈都女小姐的重要信件。,不仅如此,单是要对付铁牛舍,就已力不胜任,现在乔太郎与银平这两个厉害的家伙也一起跟着来,再怎么拚也是拚不过的。

  “逃吧!并非我懦弱。此乃好汉不吃眼前亏也!”他自己这样命令自己,由于刚才已稍作喘息,于是便快如枪弹地跑起来。一见到他,在后面的银平便叫道:“等一下!喂,等等啊!”太阿公竟还大胆地回过头去:“喂!过来吧!”

  “这个家伙!”飕,地,从天空飞来的,是铁牛舍投掷过来的锡杖。锡杖的尖端触着地面,如车轮般来势汹汹地滚过来。但是,太阿公轻如飞鸟的身子,同时踏往河堤的另一端,瞬间又越过小河,然后以雷鸟般的速度,跑进密生着一大片桧木的山中沼泽里去。

舍利寺的幽火

  要说那是山的话,只不过是座极为平坦的小山。糟了!乔太郎止住脚步。因为太阿公只要躲进树木丛生的地方,就等于鱼儿游回大海一样。

  “喂!可别将他弄丢呀!”当另外二人也意识到这点时,他便以卓越的飞跃,一口气飞向松山的山蓖去。

  “我从这条路上去守候着。铁牛舍从这边上去。”

  “嗯!好的。”蝙蝠与恶行者,分道扬镳地躲入桧树林中。乔太郎则拚命地沿着狭窄的沼泽岸边跑去,这是座平坦的小山,立刻就到了岩壁的尽头,不久来到山顶,从那儿便可清楚地看到内山与外山,但却不见太阿公的身影。

  “这个小鬼。八成又爬到树上去了……”正在环顾四周桧木的树梢时,突然由山下传来一声尖叫,是天神林的方向:“哪!那个地方?”

  “就是那个啦!”原来,从另一条路攀登上来的银平与恶行者葛鼓,好像跟他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一样,往后山坡疾奔而去,因此乔太郎也追过去,在半路上超越他们,不久便来到天神林前。

  “啊!你们不是伊贺队的士兵吗?”

  “乔太郎爷吗?”

  “你们在嚷嚷些什么啊!”

  “什么?为了要抓各位所追赶的小孩,我们就先把这附近包围起来,并布下网罗,但是,那是个厉害的小鬼,不是吗?”

  “嗯,那么是不是已打这儿过去了?”

  “当我们埋伏在这附近的地面上时,他只有一次从检山下来到沼泽,以后就在这树林子里,像只猴子般在村上跳来跃去地逃走了。”

  “不管怎么说,那个家伙在妙义村时,就被叫做鸟童,是个奇怪的小鬼头,且在树上飞着走要比走在路上快得多了。但是,我看这天神林并不怎么宽广,所以,如果我们动员起来必能将他逮到。”经乔太郎的鼓动,一个伊贺兵便吹起哨子,立刻又齐集了十数名人员。那些人分批进入天神林进行捕索,然而只见一些野兔与山鸡被追赶出来,太阿公的行踪则如飘散的浮云般消失了。

  来到森林的尽头处,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水田与旱田,由此处再稍前面的地方,则是本多佐渡守的军势所在的冈山阵地。而且,在北面,有猫间川的水流,那个地方也有九鬼,有马的士兵在各处看守着。他绝对通过不了。

  “哈哈哈!我明白了。”正在考虑的乔太郎,这时,突然有个景物映入他的眼底。在冈山阵地与国分村之间,有一座古寺。太阿公的藏身之地,除了那个地方之外,别无他处。走近一看,这是一座没有住持且残破不堪的佛寺,刻着舍利寺的木额高仰在蔓草丛生的门框上。温驯的冬天的夕阳,在不知不觉间因西倾而渐趋阴暗。

  在进入那门的同时,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气迫身而来。突然,在这无住持的荒凉佛寺微暗的正殿里,出现了随风晃动的红色火焰,一阵烟雾从破旧的厢房飘了出来,于是乔太郎一伙人或由丙寺,或由侧房,悄悄地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殿堂的楼梯。同时,在没有铺席子的正殿中央,一个燃烧着火焰,孤零零如幽灵般的人影。

  “啊,真难得呀!那儿来的不正是高野的蝙蝠和葛城的乡间武士乔太郎吗?”那人冷不防地说出二人的乡里名,并竖地站起身来。

俘虏

  在这极寒的天气里,如枯木般消瘦的身上穿着槛楼的黑麻薄法衣,一个旅行的老和尚抚摩着白髯站起身来。内心感到惧怕,而又一直注视着那人影的乔太郎与银平,好像突然想起他:“这么说,您是高野一山的住持、木食上人喽!”

  “正是。”

  “您怎么会来到这样的古寺呢。特别是这个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一番激战哟!……看来您是在云游的归途中,迷失了方向吧!”

  “不!不!我是特意到这儿来的。来看看家康公的阵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冈山阵地,或是其他诸侯的兵营,好给您带路呢?”

  “要找人帮忙的话,既会打扰别人,我也嫌麻烦。这姑且不去管它,乔太郎,看你们面现怒容,跑到这古寺里来要做什么呀?”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刚才有个小孩逃到这里,所以我们来搜查一下,不知老僧您是否看到这样的小孩?”

  “小孩子。……什么样的小孩啊?”

  “大约十三四岁,全身穿着甲胄,是个动作相当敏捷的家伙,叫做妙义太郎。”

  “啊!就为了要抓那么一个黄口小儿,还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真是的。……可是,我不知道有那样的人呀!”木食上人若无其事地说着。

  后面的大殿,突然响起咔啦咔啦惊人的声音,然后从厨子(注:厨子是安置佛像或经卷用的,有两扇门靡的箱子)里,有两个人揪在一块地滚落到须弥坛来。将太阿公压在地上的,是那个不知何时从乔太郎身边溜开的铁牛舍,他从厨子的缝隙看到甲胄的闪光,便绕到住持僧的居室,再由后面出其不意地将他逮住!

  “啊……”木食皱起眉头。众多的伊贺士兵又将那儿团团围住,使得他不能对太阿公说话。

  “喂!将他带走。”乔太郎催促道。总之,要他躲到厨子里的,一定是这个老和尚没错。但是,他虽然一身乞丐的打扮,却依然是高野一山的住持,且拥有与各类武将及公乡之士促膝谈话的权威。一不小心,被告一状或受到牵累的话,就不好应付了。,想得这里,乔太郎趁着混乱,装做忘了打招呼的样子,率先夺门而出离开了舍利寺。

  一离开那里,银平立刻说道:“哼!你这个小家伙,长时间以来,一直受你骚扰,今天晚上,我就要你的小脑袋搬家!”似乎审判已结束,乔太郎连忙制止:“以前要杀要斩都随你便,但是,现在这家伙也是真田那伙的成员。说不定他受了密命而在四处奔走,擅自将他处斩,则有违军规。这儿是战场。就算要杀他,既已活捉,就必须将他押回本营才行。”

  “是吗!真是麻烦。”

  “你看,马上就要到达阵地了。到冈山的哨冈去借些火把,今天晚上就将他押送回去。”因此,留下五六名伊贺队,其他的人回到原来的村子,又打着火把走了约一里的松树街道。

  “我要被带到哪儿去呢?”太阿公认命了。已经没有法子了呀!只有死路一条。他那勇敢的破阵行的计划,终于落空了,平白无故地被这些料想不到的敌人抓了起来,但是回顾由酒井的黑甲胄部队的阵地开始,经过几个阵营,一直到突破伊贺队的警戒线为止,对自己来说,多少也感到一点安慰。不久终于到达。敌方的本营,四天王寺的堂塔就在那里。

  不久前在茶臼山架设营帐,指挥着关东总军的大御所家康,以巧妙的战法逐步向前推进。在那中枢阵营迁移到四天王寺的同时,只要再深进一步,全军就向大阪城的城壕逼近了。不久,被一圈圈绳结所绑缚的太阿公,进到四天王寺的南门,立刻就被带入枪林阵及无数甲胄所埋伏的阵府内部去。

  “那个矮小子是什么人啊!”

  “敌人的小喽罗吧!”

  “话虽如此,还是个小俘虏哩!”

  “嗯,是个可爱的俘虏!”在各要塞持着枪炮,及在阵地出入口站哨的铁甲武士们,目送着他的背影并叽哩咕噜地议论着他。

  第四节:帽子与法衣。

  “你就叫做妙义太郎吗?”

  “是的。”

  “几岁啦?”

  “十四岁。”

  “父亲呢。”

  “被人杀死了。”

  “母亲呢。”

  “没有。”

  “什么缘故使你和真田大助结为同党?”

  “我记不大清楚。”

  “大阪城里的弹药和武器还足够吗?”

  “说那事对我方不利。”

  “嗯。那么,你到城外有什么目的呢?是不是幸村或大助吩咐你来的?”

  “我迷了路,所以回不了城去。”

  “胡说。一定交代你一些别的使命。如果不据实招来,我就命令站在你后头的士兵们,把你宰了当祭品!”

  “那就快动手吧!”审问太阿公的是大御所的家臣成濑隼人正,听到如此回答,突然陷入沉默。与此同时,侍候在隼人正旁的士兵们突然扑上去搜查太阿公的身体,没收那封穴山小助拜托他交给真田大助的信。

  隼人正将信收下,站起身来:“把这个家伙监禁到太子堂下的地牢去,直到大御所的命令下来。”来乔太郎、铁牛舍以及银平都想,从太阿公的怀里取出奈都女的信之后,便会将他交还给他们,于是暂时在隼人正的等候所里歇脚,等待回话。但是,本营非常忙碌。由大清早直到半夜,不断地与各个阵地联络的传令兵一点闲暇都没有。

  “怎么回事呀!快将我斩首啊!”太阿公从地板下的牢房,向那些时常从那儿经过的武士们吼着。地板下的牢狱,如冰库般的寒冷。是不是因为大御所繁忙之故,被弃之不顾呢?他一直被监禁在那儿约有两个晚上了。就算受得了那儿的寒气,那些来来往往的喽罗们看到这个可爱的俘虏便觉得很稀奇,像参观栏里的小熊一般,指指点点地从他面前经过,使他认为这是忍无可忍的耻辱,见人就叫道:“快把我杀了吧!快把我杀了吧。”

  在第三天的深夜。“太郎,这么想早死啊!”有个人站在栏前说话。

  “并不是我想死,只是既被抓到这里来,与其作人家的笑料,不如早些死好。”

  “那么;你不是有报父仇的大愿吗?而且,所谓的武士,是要护驾主公直到见了胜败兴亡之后才死,这才是真正的武门之家。光是死,并非什么荣誉。”

  “咦……是什么人?这么了解我的事情。”

  “趁现在,快点考虑吧!”

  “啊?”正在惊吓之际,他已被从地牢里拖了出来。到了外面,抬头仰视那奇怪的人影,竟是前些时候在冈山的舍利寺内,让他躲到厨子里的高野的木食上人。

  “啊!是你。”

  “嘘!快走吧!”木食把原来的牢房门上了锁后,立刻藏身于六角堂侧的营帐内。茫然地目送着那个影子的太阿公,手上拿着一顶竹笠和一件法衣。“啊……大概是要我穿上这个逃跑吧!”竹笠和法衣对太阿公来说都稍嫌大了点。将那用带子系上后,便从四天王寺的精舍,如松鼠般地逃跑了。

家康

  在南大门的北侧,耸立着六角的金堂夜叉塔与如意轮堂的建筑物。他钻到连接两座建筑物的桥下,再从大礼堂的后面轻轻将手攀在高高的土墙上,正想翻越过去。“小和尚,要上哪儿去。”像豹子般猛扑上去,用力将他扯拉下来的兵卒,冷不防地剥下他的竹笠:“呀!你不是寺内的小和尚吗?可疑的家伙!”这样叫道,并扭住他的右腕。

  “你弄错了呀!我是讲堂纳所(注:纳所是禅宗中置放米谷金钱的地方。)的小和尚。”

  “胡说。讲堂的小和尚,下身还穿着甲胄吗。到这里来!”太阿公趁其不注意时,一头往他的胸脯撞过去。这时,他的右手迅速拔起敌人腹带上的短刀。同时,哇的一声,对准刚松手的肩膀用力地一刀砍下去。他把沾了血的刀子摔开。

  然后,一面重新戴好帽子,一面往东门的方向走去寻找藏身处。到了那儿一看,一排铁枪阵正燃着篝火,密得连蚂蚁爬的空隙都没有。不知不觉间,或许是察觉到刚才的骚动,许多武士不断地在寺内走动着,好象正在寻找自己的踪迹。太阿公如今是四面受敌,进退两难。而他能容身的范围也逐渐缩小,最后又回到原来的大讲堂的后面,天啊!那个地方也有数十个武装的人影,围绕在刚才那个兵卒的尸体旁边,正小题大做地喧吵着。

  “啊……完了!”在这危险的当儿,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向后倒退的太阿公,眼看已穷途末路,便象刺猬般地将身子缩成一团。突然,看见眼前有条逃路,就在他藏身的桥廊下旁边,有棵耸向天际的大榉树。他立刻跃往树根处,然后就像一条被悬起的线,迅速攀向冲天的树梢去。

  “太好了!”爬到树上一看,巨木的树梢之间有双手伸展开那么宽,于是他的行动便格外自由。如果要由树枝间跳过去的话,那么从那儿跳到四天王寺的外面便不会困难了。他稍稍歪着头,但是又想到:“慢点!逃命的办法是想到了,但是,如果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回大阪城,我还拿什么脸面见幸村老爷与大助少主呢?在八天狗的面前,我还能心无愧疚地说我回来了吗?奈都女的信不也落入敌人的手里吗?对小助桑也不能交代。不,连妙义太郎的名字也都蒙了羞。反正我曾一度认命要死去的,现在就算要回去,也必须带些体面的礼物回去,否则我将难以立足。真是问心有愧呀!”

  经过这番思考后,太阿公恢复了平静。然后,为要确定有无什么关东军的重要机密可以探查,便环顾四天王寺的本营,突然,有了!有了!就在眼前发现了异样的情景:大讲堂与太子堂圆圆地包围住的中庭部分。与整个外面的境界处,围绕着葵纹的幔幕,每隔三尺就有个旗本(注:旗本,江户时代武士的一个等级,家禄一万石以下五百石以上,有资格直接进见幕府将军。)武士站守着,在两层幕之内,还聚集着众多的武将。

  在营帐的内部,九名老将与四名年轻武士,还有一个和尚武士,似乎正秘密地磋商军事。阵幕没有屋顶。在建筑物的周围与幕外,几百名甲胄士兵正亮着眼睛巡视着,但是,从太阿公所在的位置看,那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光:“啊!审问过我的成濑隼人正也在场。那个老者大概是本多正纯吧。和尚武士则一定是传说中的天海僧正……呀!这么说,坐在正对面的年长者,就是关东军的总帅家康喽?是的,是大御所。对丰臣家来说,就是将他碎尸万断也难泄心头恨的那个老贼家康!”他不由得渐渐挨近树梢的前端,缓缓摇动的枝头上,夜露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在阵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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