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风萧萧兮

 

2020-03-13 10:09:56   执笔人：剑虹   来源：名家接龙   评论：0   点击：

　　浮家泛宅，经年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人，对于天像，倒底有几分眼光，昨晚那舟子的话兑现了。
　　黎明时分，桅顶上一面三角形的风讯旗，轻轻飘展，旗角指向正北。
　　霎眼之间，转为西北风，旗角飘向东南，风势大作。
　　岳母和岳玠，以及屠龙丹凤等三人，还在梦寐之中，船已扬帆鼓浪，船头水花翻滚，梢后带起两条斜斜的水线，直向上游驶去。
　　一连三天，灵风满旗，到了夔州。
　　岳玠付过船钱，按照预定计划起旱，亲自背负慈母，和师姊屠龙丹凤，认准方位，径奔熊耳山。
　　他本来可以叫一乘“滑竿”，抬了慈母趱程，但仔细一想，那些滑竿夫的脚程，哪里及得自己？
　　尤其他功力骤增，背着瘦弱的母亲，就宛如一片轻叶，竟是毫无吃力之感。
　　一路之上，岳母又闹了好几次肚痛，这天距离熊耳山不远，已经服下了最后一颗药丸，岳玠钢牙一咬，把那白磁小瓶，在山石上砸得粉碎。
　　好在老马识途，这熊耳山两人都曾来过。
　　奔行之间，屠龙丹凤游目四扫，忽然脸上一红，向一堵崖壁下指了一指，道：“岳师弟！那下面有座石洞。”
　　一座石洞，有什么值得红脸的？
　　不！原来其中有故，那天她和岳玠初到熊耳山，便在这座石洞中落脚，哪知却被白发龙女雷姑婆的大弟子，巫山神女柳千娇弄了手脚，偷偷在洞外施放“天香销魂散”，要非得力于百草仙翁送的一支“寒螭须”，这座石洞，那天便成了她和岳玠的洞房花烛之地，偕了鱼水之欢。
　　如今指点说出，教她怎不红脸？
　　岳玠眼见慈母已服下最后一颗药丸，早是忧心如焚，虽也识得那座石洞，却无心去回想那晚的一段销魂往事。
　　但他突然心中一动，放下背上慈母，道：“娘！你老人家暂时和沈师姊，在那石洞中憩息一会，然孩儿先去见见那位‘森罗圣母’。”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岳玠纯孝之人，此时只好顺从母亲的话，竟把他恨入骨髓的森罗令主，也叫成“森罗圣母”了。
　　岳母却微微一怔，道：“那为什么？要去何不一起儿去？”
　　确然，要去何必一人走单？
　　岳玠一时无法措词，不禁脸上一愕。
　　屠龙丹凤微微一笑，道：“娘！终老人家不知，这是一种江湖上的规矩，好让‘森疑圣母’得信，抬轿子来接你老人家呀！”
　　她笑在嘴上，苦在心头，措词也并不十分圆满。
　　凭良心说，她一百个不愿意岳玠单身涉险，但此情此景之下，怎能带着岳母去同闯虎穴？
　　如今照顾岳母的责任，事实上只有等到她的肩上，她只好装成一副笑容，来帮着岳玠扯谎了。
　　岳母疑信参半，道：“江湖上的事，为娘一点不懂，是真有这种规矩么？”
　　岳玠信口说道：“娘！这规矩自然是有，孩儿岂能……”他本待说孩儿岂能骗你老人家，但事实上是在骗，心中一阵不安，突然住口。
　　岳母叹了一声，道：“圣母是为娘的恩人，要她派娇子来接，为娘怎过意啊！”
　　屠龙丹凤含笑接道：“娘！岳师弟‘八荒四剑’之首，名头已不算小，他的高堂老母，自然是要受人尊敬，就是‘森罗圣母’，也不能例外。”
　　岳母沉吟了一下，道：“既然这样……”忽然转向岳玠道：“玉儿！你先去见见圣母也好，只说为娘也来了，如果她要派什么轿子，你就赶快辞谢啊！”
　　岳玠一见母亲首肯，连忙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去去就来！”
　　他早已看准了一条山陵小径，正是通往“白金之宫”的路，话完腾身一纵，人如轻烟，直向那山路之上，飞奔而去。
　　忽又刹住身形，回过头来，用“千里传声”之法，说道：“沈师姊！娘我交给你了。”
　　屠龙丹凤芳心如割，但却银牙一咬，也用“千里传声”之法，说道：“你放心去罢，她老人家如有半点差池，这世间上也没我屠龙丹凤沈凝碧了……”说到最后几个字，语音带颤，显然已抑制不住沉痛悲伤之情。
　　岳玠自是听的出来，心头一酸，猛掉身形，一个起落之间，已在四五丈以外！
　　作者从来不愿在书中说话，但执笔至此，不禁恻然生感，想起了一首豪情千古的诗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但这里不是易水，只有纠纷的群山，更没有高渐离击筑作歌，只有屠龙丹凤悲哽的语声。
　　虽然情势相似，也许境遇各殊，因此改了下面一句：“壮士一去兮还不还？”
　　岳玠一路飞纵，转入了一条山沟，但见怪石嶙峋，谷地渐来渐窄，刚好只容得一人通行。
　　此时时交申酉，红日西偏，两面高峰之间，只有天光一线。
　　岳玠纵目看去，景物依稀如旧，狭道中间，有一方巨石矗立当路，石上并隐隐显出字迹。
　　那是八个擘窠大字，岳玠连看都不看，便已知道，因为他已见过一次了，那是用“大力金刚指”写成的：“白金之宫，擅入者死！”
　　岳玠眉峰一耸，方待绕过巨石，忽听巨石之后，飘来阴恻恻一声冷笑道：“你也来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生似那城隍庙中，无常鬼的高帽上写的：“正在拿你，你也来了？”
　　岳玠面色一寒，剑眉怒竖，一振手中太乙分光剑，厉声喝道：“出来说话！”
　　语声甫落，巨石后身形一闪，出来的竟是白发龙女雷姑婆，但见她老脸之上，笼着一层冰霜。
　　岳玠一见，禁不住双瞳喷火，焦雷般一声叱道：“原来又是你这老鬼婆，我来了，你就莫想再活！”
　　雷姑婆一抡手中双拐，桀桀冷笑道：“娃儿！此山是我开，此石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岳玠虽然气在头上，听了这几句话，也不禁一怔，暗忖：“这老鬼婆，她怎用起绿林强盗，拦路打劫的歌诀来了？”
　　当下屈指弹剑，剑作龙吟，冷喝一声道：“岳小爷无钱买路，只有一柄宝剑，挡我者死！”
　　雷姑婆脸色突然一变，恨恨说道：“祖奶奶凭这一对钢拐，纵横江湖数十年，想不到那天一招之失，竟被你这黄口小儿，削掉了祖奶奶一绺白发，一世英名尘土，此恨难消……”
　　岳玠双目一睁，大声喝道：“你待怎样？”
　　雷姑婆萧萧白发一抖，道：“你那老虔婆母亲，谅必药物已罄，你来投降求药，但此处一人把关之地，你想过路，先赔给祖奶奶一条胳膊！”
　　岳玠暗忖：“听这老鬼婆话中之意，她在此处拦截于我，为的乃是私仇，显然不是森罗令主老妖妇之意，但她竟把我估成投降而来，哼哼！”
　　他暗哼了两声，接着一声冷笑道：“你这老鬼婆想的不错！事实上你已败在岳小爷手中，纵令你要了岳小爷一条胳膊，也难得英名如旧了。”
　　雷姑婆蓦的脸色一沉，道：“祖奶奶只求解恨！”
　　岳玠目光四扫，只见石壁如削，中间就只一条才可容身的狭道，果然险隘十分，想到母亲需药甚急，眉梢挑处，勃然怒作，震雷一声叱道：“老鬼婆！只怕你旧恨难解，又要恨上添恨了……”话完功力暗聚，太乙分光剑略一抡动，寒芒如霜！
　　就在腾身欲起之际，忽听一缕乐声，悠扬而作，飘垂四野！
　　岳玠方自一怔，只见雷姑婆身后的狭径之上，四个宫装少女，如飞而到。
　　由于狭径太窄，四女鱼贯而来。
　　那奔在最先的一个，手中握着一支乌光闪闪的“森罗今”，神色匆匆，像有急事一般。
　　她奔至雷姑婆身后三尺左右之时，猛的一刹身形，扬了扬手中“森罗令”，高声说道：“令主有令！黄坛坛主让路。”
　　白发龙女雷姑婆头也没回，但见她面如寒冰，忧若未闻。
　　那少女怔了一怔，重又扬起“森罗令”，道：“小婢再传‘森罗令’，黄坛坛主回避，让岳少侠入宫晋见！”
　　白发龙女雷姑婆双瞳之中，燃起火焰，仍然一声不响。
　　那少女面现惊容，显然，这等之事，她还少见。
　　蓦的高高举起“森罗令”，大声说道：“小婢三传‘森罗令’……”
　　“令”字未了，白发龙女雷姑婆双肩抖动，白发一飘，突然怪叫一声道：“几个老鬼一死，令主雄主武林的心愿已遂，霸业已成，何必要争取一个黄口小儿？我雷姑婆今天要违令一次了……”
　　蓦的腾身作势，双拐如飞，直向岳玠猛扑而到。
　　岳玠虎目双睁，大喝一声道：“来的好！”
　　剑随话发，捷如灵蛇，一招“云汉天章”，电漩倒卷而出！
　　岳玠母子情切，此来熊耳山“白金之宫”，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尤其这白发龙女雷姑婆，又是他最为恼恨之人，一剑出手，尽展绝学！
　　但见剑幕如织，寒风四起，威势所至，神惊鬼泣！
　　白发龙女雷姑婆明知岳玠的“银河剑法”，奇诡非凡，变化万千，但她却想在一对钢拐之上，凭着数十年性命交修的精湛内功，一消心头之恨！
　　哪知岳玠在半途之中，又获奇逢，如今功力之高，已不在她白发龙女之下。
　　剑拐接处，只听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大震。
　　白发龙女雷姑婆只觉两臂酸麻，一对钢拐，几欲脱手飞去，人已被震的立足不住，倒挫三尺！
　　她骇然一凛之下，打了一个冷战！
　　还未来得及想通是走是拼，岳玠狂叱一声，又是一招绝学出手。
　　这一剑迅快无伦，寒光电泻，森森剑气绕顶一匝，蓦然下沉！
　　白发龙女雷姑婆双拐未起，一缕凉风，业已贯顶而下！
　　只听那手握“森罗令”的宫装少女，尖声叫道：“白金宫前，岳少侠不得伤人！”
　　岳玠舌绽春雷，掉头一声叱道：“谁听你的！”喝叱声中，剑光已落！
　　但听雷姑婆一声嗥叫，鲜血狂喷中，飞起一条断臂，面如死灰的跌在巨石一侧，双目紧闭，只等再来一剑毕命！
　　哪知岳玠掉头不顾，大踏步径向前面走去。
　　他面如寒铁，剑眉飞竖，目射厉芒，一派神威凛凛之状。
　　那手握“森罗令”的宫装少女看的心头一寒，道：“小婢等前行领路！”
　　话完掉转身躯，和另三个宫装少女，沿着一条蜿蜒的狭径，急奔而行。
　　岳玠一声不响，随后纵步紧跟。
　　此时金乌西坠，夜色已起！
　　远远遥见一堵悬壁之下，分列着八盏红色宫灯。
　　原来“白金之宫”已到。
　　岳玠虽觉自身功力，如今已窥上乘，但一想到“白金之宫”以内，那种出人意想的机关设置，和森罗令主那种阴毒谲诈的险恶心机，仍不免心弦震颤，泛起一股森然的寒意。
　　但他如今别无选择之路，为了慈亲，何惧山刃剑树，斧锯加身？
　　他在八盏宫灯照耀之下，拾级而登，神情一片萧索。
　　刚好走到两扇石门之处，那前导的宫装少女，忽然回头说道：“少侠少待，容小婢禀报！”
　　岳玠虎目一抡，道：“要多少时候？”
　　那宫装少女道：“那就看夫人的意思了。”
　　岳玠脸色一厉，道：“你告诉她，岳某不能久等，迟了一盏热茶时光，我就自己进去了。”
　　那少女微微一愕，道：“难道岳少侠是和夫人作对而来？”
　　岳玠眉峰一耸，喝道：“你只照话通报，休管闲事！”
　　那少女方自一惊，只听石洞深宫以内，传来云板三响，一阵传呼之声，彼起此落，由远而近。
　　“夫人升座……”
　　“夫人升座……”
　　骤然之间，灯光齐明，照的满洞雪亮！
　　岳玠纵目看去，威仪赫赫，一如往时，两旁肃然而立的银盔武士，长戈耀眼，红毡铺地，一直通到大殿。
　　忽听传呼之声又起：“传岳少侠晋见……”
　　“传岳少侠晋见……”
　　岳玠剑眉轩动，一种悲愤沉痛之心触发豪情，冷哼一声，龙行虎步而入。
　　他昂然而行，如入无入之境，沿着一条铺地红毡，一直走到大殿。
　　蓦听玉罄三敲，一幅从殿梁上深垂及地，绚烂夺目的锦幔，缓缓分了开来。
　　岳玠抬头一看，目光接处，端坐在一张紫檀木镂花的交椅之上的，赫然正是森罗令主柳无双。
　　只见她云髻宫妆，脸上一派祥和之色，雍容一笑，道：“孩子！你脸色好像有点不对！”言下一片关注之情。
　　岳玠纵目四扫，大殿之上，竟是空荡荡的，在她麾下的一班魔头，居然一个不见，只有两个宫装少女，立在她身后。
　　当下冷笑一声，道：“你看我的脸色，哪点不对？”
　　森罗令主笑脸如常，道：“孩子，你不说出来，老身怎会知道？”
　　岳玠突然脸色一沉，道：“我的母亲，你可知道？”
　　森罗令主微微一笑，道：“莫非你老太太，果然犯了肚痛之症？”
　　岳玠脸笼寒霜，冷冷答道：“不错！”
　　森罗令主点了点头道：“当日老身把你老太太从皖北救回，曾替她把脉……”
　　岳玠眉头一轩，蓦的截住话头道：“你看过医书？”
　　森罗令主莞尔笑道：“老身对星象医卜之学，无不涉猎，医术尤精。”
　　岳玠愤然接道：“并熟读兵书，深通权谋诡计，懂得爆炸之技……”
　　森罗令主微微一怔，道：“孩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岳玠轩眉冷笑道：“武功不敌，施用火药炸人。”
　　森罗令主脸色微微一变，道：“孩子！你好像对老身甚是不满？”
　　岳玠目光一抡，道：“你几时做过一桩令人满意之事？”
　　森罗令主忽然仰脸望着殿梁，缓缓说道：“你老太太的那几颗药丸，不知用完了没有？”
　　一提起那药丸之事，岳玠不禁浑身一抖，怒火狂腾，但怒上眉巅之时，忽又钢牙一咬，强忍了下来，冷冷说道：“你算的很准，三天一次，还有没有，你最知道。”
　　森罗令主翠眉一动，道：“既然没有了，那得赶快想法儿啊！”
　　岳玠恨恨说道：“岳某不谙医术。”
　　森罗令主微微一笑，道：“你老太太的那种肚痛之症，看来普通，其实极是难治，纵令一代名医，要想着手成春，也是难事。”
　　岳玠心头一震，道：“你的意思是无药可救？”
　　森罗令主摇了摇头，道：“不不！世间哪有无药可治之病？只不过有许多疑难杂症，良医束手，而一剂祖传秘方，常能药到病除。”
　　岳玠心中一动，道：“大概你有医治家母腹痛之症的祖传秘方？”
　　森罗令主坦然一笑，道：“秘方虽有，药物尚不太全。”
　　岳玠眉头一皱道：“那药物几时可全？”
　　森罗令主展唇一笑，道：“孩子！只要你有诚心，老身总是尽力而为。”
　　岳玠冷冷问道：“这与我的诚心何关？”
　　森罗令主雍容高贵的脸色之上突然闪过一丝阴云，道：“孩子！怎会不要诚心？古人说孝感天地，只要你的诚心，感动了老身，莫说你老太太只有一点肚痛小症，就是生死人而肉白骨，老身也能办到。”
　　岳玠纵声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森罗令主神色如故，对岳玠的冷笑之声，和讽激之言，恍若未闻，笑了笑道：“孩子！莫非你果然找着了名医，不需老身了？”
　　岳玠眉梢刚动，突然脸色一沉，道：“森罗令主！明人莫说暗话，你究竟要岳某怎样？”
　　森罗令主两条翠眉之间，露出一点喜色，目光一转，说道：“你这样聪明的孩子，难道还不懂老身之意？”
　　岳玠冷笑接道：“我愚笨的很！”
　　森罗令主嘴角一哂，道：“等你老太太来了，再说不迟。”
　　岳玠微微一愕，道：“我娘？”
　　森罗令主点了点头道：“是啊！你老太太为人最好，也最能了解老身之意。”
　　岳玠鼻孔一哼，道：“你就对我说了罢，我娘不会来的。”
　　森罗令主星目一阵眨动，突然放声笑道：“孩子！看你多不孝顺，把位身上有病的老太太，摆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里，老身已派人去接了。”
　　岳玠大吃一惊，道：“真的？”
　　森罗令主冷冷说道：“那还有假？”
　　岳玠一听之下，禁不住一股怨愤之气，直透华盖，蓦的大喝一声，腾身而上，左手迅疾一把，抓住森罗令主的罗衫翠袖，右手剑光一闪，直向森罗令主的项间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