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快乐逍遥老顽童

 

2024-11-03 21:41:5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要在金庸的小说之中，选一个最逍遥快乐的人，除老顽童周伯通之外，不作第二人想。《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庶几近似，但比起周伯通来，还大有不如，因为桃谷六仙是兄弟六人，平时他们虽然浑浑噩噩，但是兄弟之间的感情却是极之深厚。六个人不可能同时去世，若是桃根仙桃干仙先走一步，离开人世，剩下来的四个，不知怎么过日子了。而周伯通却是全然无牵无挂的，人生苦事之中的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全然不放在心上。黄药师丧妻，他就要恭喜黄药师。
　　周伯通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但是佛家所言的人生几大苦，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生下来天真烂漫，生对他来说，绝不是苦。老而弥顽，老苦也不存在了。他武功高强，不会生病，自然没有病苦，死对他更不算甚么，找不到他怕死的证据。求不得苦？周伯通也没有甚么要求的东西，除非看到了新奇武功，心痒难熬，或是看到了甚么新奇的玩意，大感兴趣。
　　但是周伯通在“求”的这方面，维持着兴趣昂然，求得自然大喜若狂，求不得，也坦然置之，不会伤心欲绝，持这样态度，求得求不得全是一样，只是趣事，绝不会是苦事。

　　没有爱情纠葛？

　　周伯通能够超脱烦恼，快乐逍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男女情爱上的纠葛。他先是没有男女情爱上的欲求，然后再没有情爱上的纠葛，这才是真正快乐逍遥，无欲无求，真是快活人。
　　或曰：错了错了，周伯通怎么没有男女情爱纠葛？瑛姑不就是么？他和瑛姑之间的纠葛，持续了几十年，怎么说没有？
　　且听解释。
　　周伯通和瑛姑之间，的确有男女纠葛，但是在周伯通心目中来说，那从来也不是男女情爱的纠葛。瑛姑有，周伯通没有。瑛姑对周伯通念念不忘，爱周伯通，但老顽童却一点也没有甚么情爱上的思念，只是觉得这个女人讨厌，离她越远越好。
　　在周伯通的心中，怕瑛姑和他怕蛇一样，周伯通会对蛇有情爱纠缠吗？当然不会，看到了、听到了害怕，走远点躲着也就是了。
　　是周伯通无情无义吗？倒也不是，而是周伯通和瑛姑之间的关系，根本是极偶然的一种结合。
　　周伯通和瑛姑的关系，在周伯通来说，全然是一种意外，在瑛姑而言则不是。
　　先是周伯通教瑛姑点穴功夫：
　　“一个教一个学，周师兄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生情，终于闹到了难以收拾的田地……”（一二一八页）
　　在这以前，瑛姑已经是后宫的贵妃，就算她的年龄比周伯通轻，但是，男女间的事，必然已经熟知，而周伯通在那时，肯定还是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的。“日久生情”云云，只怕是一灯大师的猜想，事实大抵是一个深宫寂寞，又深谙男女间事的妙龄贵妃，去勾引一个天真不通世务，心智上不成熟，但是生理上却成熟了的男人的结果。
　　一个妙龄而又有经验的女子，要去引诱这样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不论这男人的智力、定力如何，当真是易如反掌。《天龙八部》之中，虚竹和尚向佛之心，何等之诚，喝水之前都要念经，可是冰窖之中，西夏公主一到怀中，也守不住啦，这是“天地间第一大诱惑”之事，谁都挡不住，何况是周伯通。
　　更何况周伯通根本不知那是甚么事（有趣是一定知道的），事后他还大吵大闹：“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干。”（一二一九页）
　　所以说，周伯通和瑛姑之间的事，是瑛姑主动，绝不冤枉了她。周伯通“不知这是错事”，那不会是假话。周伯通不知，瑛姑不可能不知，周伯通主动，她也应该坚拒，何至于有事发生？
　　周伯通在桃花岛上，就对郭靖说过：
　　“……美貌女子见不得……决不能让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则要倒大霉。”（一二二一页）
　　周伯通和瑛姑两人之间是怎么有事的，至此，真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所以，周伯通是没有男女情爱纠葛的，瑛姑有，他没有。在周伯通来说，大理皇宫中的那回事，和给毒蛇咬了一口一样，心中只有厌烦害怕，眼不见为净，也不见得有任何烦恼。

　　人生根本就是游戏

　　周伯通有得玩就玩，有得顽皮就顽皮，难得他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可以由得他怎样玩，就算打不过人家，叫黄药师打断了两条腿，在山洞中关了一十五年，他也当着是玩。他这样的人生，比“游戏人生”又进了一步。“游戏人生”还是主观的，视人生为游戏，而在周伯通来说，人生根本就是游戏，不必游戏，也是游戏！当他被毒蛇所噬，眼看毒发将死之际，他一样要游戏：
　　“‘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六九五页）
　　快死的人，想到可以和鬼开玩笑，会觉得高兴，这不是在根本上视人生为游戏么？
　　例子中更彻底的是在大海之上，洪七公、郭靖、周伯通三人一起落海，陷身大群鲨鱼之中，周伯通还要打赌玩耍，“先给鱼吃了的算赢”。洪七公和郭靖没有答应，周伯通伤后内力不继，眼看要裹鱼腹，他难过的是：
　　“‘唉，你们不肯赌赛，我虽然赢了，却也不算。’……语音中颇有失望之意。”（七七九页）
　　这又岂止是“视死如归”而已，简直在他的观念之中，已超脱了生、死的界限，生就生，死就死，只要有趣，生死绝无差别。
　　所以，周伯通是第一快乐逍遥之人，殆无疑问。
　　在《我看》之中，对周伯通的评价不是很高，何以忽然改变了呢？其实，对周伯通的看法，并没有改变。周伯通是天下最快乐逍遥之人，但是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心目中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可以无牵无挂，可以有趣就玩，可以甚么都不管，和他有任何接触的人，可就苦不堪言了。
　　瑛姑就给他弄得死不死活不活，他没事人一样，瑛姑伤心欲绝。
　　郭靖也给他玩得几乎做不得人，他不知轻重，没有是非，只要自己一高兴，就不理会有甚么事会发生，自己玩够了再说，他快乐逍遥，别人可吃足了苦头，他看到别人因他的胡闹而吃苦头，还乐得拍手顿足，一点分寸也没有，甚至要郭靖把下半身浸在海水里去做饵，引鲨鱼来给他玩（九一一页），这样一个心智永远如儿童的人，谁受得了？
　　所以，周伯通只好是中中人物。
　　他是天下最快乐的人，那是另一回事，有时，真羡慕周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