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龙女

 

2024-11-03 21:47:49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冷若冰雪的美女

　　小龙女是金庸小说之中最特出的人物，是最特出，不是最特出人物之一。
　　金庸小说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相比较的，因为她和每一个人都不同。
　　小龙女的这种与众不同，不同的程度又极大，所以使她成了最特出的人物。小龙女从小在“活死人墓”中长大，并不是她变得和世上所有人都不同的主要原因。杨过初见小龙女时，也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反应十分有趣：
　　“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一七〇页）
　　这一段自杨过眼中看出来的小龙女，用字不多，但已经不但形容了小龙女的外形，也形容了她的内心。不过杨过感到“恐怖”，这个词值得商榷，“害怕”或者比“恐怖”程度较轻，而一样可以反应出杨过心中的极度惊愕。“恐怖”好像太唐突小龙女了。
　　由于小龙女极度的冷，其实并不是从“活死人墓”那种不见天日的生活而来的，而是天性使然，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在激情热烈的杨过进入古墓之后，以及以后发生了许许多多事，她的这种性格只改变了一点：爱了一个她所心爱的男人。
　　在小龙女和杨过相见之前，她当然也不是全然未曾和人接触过，李莫愁是她的师姊，还有她的师父，更有古道热肠的孙婆婆。
　　小龙女和那几个人比，如此突出，可知她的天性本来就十分冷，就算她不是从小在古墓之中长大，她也会是个很“冷”的人，不过不如如今之甚罢。要不然，小龙女十八年来，由孙婆婆抚养长大，孙婆婆的性格极热，何以会对小龙女一无影响？可知小龙女天性如此，再加上古墓生活，师父严训，就形成了如今的小龙女。
　　小龙女来历不明，小龙女的师父，也来历不明，全然无可查考了，不明也好，杨过就曾怀疑她是“神道仙女”，就当她是好了，有何不可？
　　金庸写小龙女的那种一切世事全与之无关的性格，写得十分详细，在《神鵰》中，随处可见。其中最典型的一段，是孙婆婆死在重阳宫时：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一八六页）
　　人的性格，天生的决定性极大，心理学家早已证明，不同的婴儿，有对外界事物的不同反应。性格是天生的，但也不全是天生，也可以受外界的影响。
　　小龙女天性本就是冷的，古墓生活，修习内功，加重了她的冷。但是后来，她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尤其和杨过这样强烈的人在一起，所以“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的情形，迅速改变，到后来，不但不是“没了半点”，而是喜、怒、哀、乐，纷至沓来，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小龙女实在应该在古墓中终其一生，不该在外面和他人接触的，可是杨过却闯进了她的生命，虽然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故之后，她还是和杨过回到了古墓之中，但这个圈子兜下来，小龙女再到古墓，已经和当年的她，大不相同了，是不是古墓生活，又可以使她的心冷下来？实在使人萦念不已。

　　复杂矛盾的一面

　　孙婆婆临死，把杨过托给了小龙女，小龙女踌躇的时间并不长，就答应了下来，答应之际：
　　“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一八七页）
　　小龙女一直到答应时，还是心中在踌躇着的，不然不会有这样的神情。小龙女在当时，自然不会预知日后她和杨过的关系，但是她一定知道，答允还是不答允，是她有生以来所要作的最大决定。
　　以她的性格而言，实在可以不答允的，就算孙婆婆含恨而死，对她也应该不生影响，但是她居然答应了，而且接着要郝大通自刎：
　　“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一八七页）
　　从这里看来，小龙女的性格，除了冰冷之外，也有复杂矛盾的一面。她一方面真正感到“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么”，但一方面又感到“杀人抵命”的重要。这种矛盾的纠缠，是日后她的许多行动的主导原因。例如在听了黄蓉的一番话之后，她留下了字条，独自离去，事前，她曾：“反复思量良久……心中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五六八页）
　　而在这之前，小龙女才由衷地讲了一句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别人瞧我不起，那打甚么紧？”（五六六页）
　　同是一个晚上发生的事，由于她性格上本有这种矛盾，才会如此，如果只有一面，别人瞧不起就瞧不起，不去反复思量，当黄蓉的话是放屁，那就甚么事也没有了。
　　杨过进了古墓，金庸在一个小情节上，用了“矜持”一词：
　　“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虽然未笑，但“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一九四页）
　　小龙女欲笑不笑，眼角之间蕴有笑容，此情此景，真是动人之极，但说小龙女“矜持”，总觉有点不妥，小龙女会矜持吗？不应该会吧！她和别的少女不同，在古墓之中，她又是主人，何必在杨过面前矜持？她不爱哭，自然也不爱笑，但笑意总是会有的，就让她自然而然有笑意好了，坚决主张把这四字删去，因为矜持，在文字上，给人以做作之感，而小龙女不论做甚么事，都出乎自然，不会做作的。矜持是有意保持出来的一种态度，而小龙女的任何态度，都应该是自然的。
　　杨过进古墓第一夜，就捱了小龙女十下屁股，以杨过的口齿伶例，和小龙女瞎七搭八讲起来，只怕十八年来，小龙女所讲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晚上的多。杨过又加油添醋，讲古墓之外花花世界的种种，小龙女听到后来：
　　“不禁叹了口气。”（一九七页）
　　小龙女为甚么会叹了口气呢？很值得研究一下。是她被杨过说动了心，想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了？照说没有这个道理。但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还有甚么别的原因呢？如果真是，唯一的解释是她矛盾的性格又起作用了。
　　次日，杨过拜师时：
　　“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二〇二页）
　　可知杨过一来，小龙女又笑，又说那么多话，又感动，所谓七情六欲一点没有，已经大打折扣了。所以，两年之后，有一小段，又值得商榷：
　　“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言笑，神色冷漠，似没半点亲人情份。”（一五页）
　　分明是第一晚上已大是有异，“与往时无异”自然不对，若说小龙女是在做作，那更加不妥了。
　　一直到后来，练功受伤，她面临生死大关，那才真正堤防崩决，有了大改变！
　　“不由心事如潮，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二五五页）
　　这一改变，她甚至希望杨过来抱一抱她，听到杨过说会对别的女子好，还会不高兴，又想下山去玩，和杨过之间，已由师徒变成了情侣。

　　绝顶的悲剧人物

　　就在这时，最不幸的事发生了，小龙女被尹志平侮辱，使她整个生命，起了改变，以后许许多多事，全因此而生。虽然这件事绝未影响杨过对她的爱情，但是在小龙女而言，却是哀痛欲绝，直接的是形成了她和杨过的第一次分离，直到英雄大宴，再次见面。以后，她几次离开杨过，只怕都因为抛不开这件事，等到她终于明白了当日终南山上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之际：
　　“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自己也已不是个清白的姑娘……只是茫然”（九六七页）
　　这一段，写小龙女在遭受重大的打击之余的反应，和以后，小龙女只是跟着尹志平，都极合小龙女的性格，她实在不知怎样才好，整个人都坠入了一片迷雾之中，真是实在不知怎么样才好。人生到了这一境地，甚么悲苦、忧愁、哀伤，与之相比，都不能形容于万一，这是人生中最悲的境界：不知如何才好，不论你怎样想，都不知怎样才好！
　　小龙女本来就是一个悲剧式的人物，这一来，更是变成了绝顶悲剧人物。所以，初看《神鵰》之际，看到小龙女投崖之后，以为她自此消失，再也不会出现的了。结果，金庸写了小龙女复出，绝顶的悲剧人物，喜剧收场，读者以手加额，人人抹一把冷汗之后，皆大欢喜。在《我看》中曾提过这一点，再重看《神鵰》，看到十六年后，杨过小龙女重逢的那一段：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一五九九页）
　　看到这里，心血沸腾，热泪盈眶，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陡然大叫：“当然要让他们两人再在一起，管他妈的文学结构的完整不完整，悲剧性格，喜剧性格！”
　　其时，身在台北中正机场的转机室之中，身边的几个人以为笔者是神经病，纷纷投以怪异的目光，忙向各人解释，人人都看过《神鵰》，讨论一下，各人发言热烈，都认为不让杨过重逢小龙女，真是没有天理！
　　虽然世上没有天理之事甚多，但没有人愿意会发生在杨过小龙女身上！
　　重逢之后，金庸对小龙女的性格，来了一个总结，一大段文字之后，小龙女纵声大笑，到这时候，天人合一，小龙女就成了读者心目中最可爱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