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欧阳叔侄

 

2024-11-03 21:42:3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欧阳叔侄之中，欧阳锋是上上人物，欧阳克是下下人物。

　　绣花枕头欧阳克

　　欧阳克其实是欧阳锋的私生子，欧阳锋一身武功，对他来说，必然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可是这个花花大少，却显然学会不多，看起来排场派头不小，其实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丑，一点真材实学都没有。
　　欧阳克在武功上没有成就，或许是限于资质，还可以推诿一下，他自小便风流无比，在女人堆里打滚，奇就奇在他居然其蠢如猪，女人的心理一点也摸不到，黄蓉把他恨之切骨，他还一味追求不已，这样笨的男人，真是世间少见，宜乎他莫名其妙，死在杨康的手下。
　　更奇的是，像欧阳克这样的绣花枕头，黄药师居然会看不出来，一心想把女儿许配给他，真是没有道理之极。纵观《射鵰》全书，欧阳克凡出场之处，没有做过一件看起来可以看得过去之事，都是窝窝囊囊，不知所云，靠着欧阳锋的招牌，本人如同不存在一样，这种人，现实社会之中，倒也并不罕见。
　　欧阳克本来不值一提，但由于欧阳锋的缘故，算是便宜了他。

　　“九阴假经”的玩笑

　　欧阳锋就大不相同了。
　　欧阳锋外号“西毒”，他对自己的这个外号，十分满意：
　　“西毒欧阳锋听旁人说他手段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七八〇页）
　　“兄弟既有了西毒这个名号，若非在这一‘毒’字功夫上稍有独得之秘，未免愧对诸贤。”（七八三页）
　　欧阳锋大奸大恶，他的奸恶是摆明了来的，绝不加任何掩饰，也不加任何做作。像这样的奸恶人，其实现实社会中绝少存在，几乎没有。现实社会中的奸恶，绝大多数像《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绝不是欧阳锋。
　　此所以，和欧阳锋打交道，反倒容易，早加提防，不太容易中他的暗算，虽然欧阳锋无时无刻不想暗算他人，但是司马昭之心，对他自己来说，相当吃亏，但是他仍然不加掩饰，这是这个人性格上的特异之处。
　　欧阳锋的下场，十分可怜，变成了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的一个心智失常的疯子。
　　这一切，全是因为他觊觎九阴真经而起的。欧阳锋为何那么想要得到九阴真经？他本身武功已是如此高强，又擅长使毒，单打独斗，谁也奈何不了他。九阴真经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一念之贪，被洪七公做了手脚，弄到手的是“九阴假经”。
　　洪七公在这件事上，虽说事出无奈，对付的又是欧阳锋这样的人，多少有点不够漂亮，这样的事，让给周伯通去做，对周伯通的身份又适合，真是天造地设之至。情节的发展，可以改为周伯通、欧阳锋打赌，等到满海是死鲨鱼，周伯通认输之后，欧阳锋要周伯通默诵九阴真经，周伯通宁愿跳海，在将跳未跳之际，突然想起可以开欧阳锋一个天地间最大的玩笑，给了他“九阴假经”，岂非有趣之至？
　　周伯通放过了这样一个大玩笑，让给了洪七公去玩，只怕他要搥胸顿足，懊丧不已。连郭靖都想到了这一点：
　　“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是喜爱……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捉狭之事了。”（七九七页）
　　洪七公和郭靖夹手夹脚，行此捉狭之事，总不如由周伯通来做的好。
　　不过洪七公一生少开人这种玩笑，开了一次，报应立到，他和欧阳锋在着了火的船上恶斗，本来已占上风：
　　“洪七公稳操胜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将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却也无甚意味。他得了靖儿的九阴假经……这个大当岂可不让他上？’”
　　就是为了这一念之差，放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要知道洪七公的武功虽高，但和欧阳锋也只是旗鼓相当，半斤八两，好不容易占了火势的光，有一次稳操胜算的机会，就此放过，可惜可惜。看欧阳锋练九阴假经，周伯通才有兴趣，又不是有甚么东西可吃，洪七公何以突然起此念头，真是气数。
　　在这以后，接下来的水中、海上、火里的恶斗，大约三数千字，真是激烈之极，仔细一句一句去看，在脑中设想其时的真正情形──这场打斗，若是想拍电影，世上没有人可以拍得出来，拍了也不象样，所以只好靠自己去想，闭上眼睛仔细设想，其味无穷──这是看金庸小说的一大诀窍，不是看过就算，若是看了就算，又怎么能够韵味无穷无尽？

　　老毒物的自恃

　　欧阳锋和郭靖两人，一起落海之后的那一段，写来极表现欧阳锋的性格，两人落水之后，抓住了一条断桅，在大海上飘流，一共“漂流了数日”。（八四五页）
　　在这几天之中，欧阳锋要对付郭靖，真是易如反掌，可是事实上：
　　“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八四五页）
　　欧阳锋的水性不好，但郭靖的水性也未必好，在大海之中，欧阳锋绝无求于郭靖之处，而他却并没有对郭靖出手。郭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这条命，若不是欧阳锋虽然奸恶，但自视极高，不屑在这时出手杀郭靖，早已葬身大海之中了！欧阳锋的自恃，要维持一代大宗师的身份，倒真正做到了宋代理学家提倡的“不欺暗室”的地步，他可以骗尽天下人，可是不骗自己。
　　在茫茫大海之中，欧阳锋若是杀了郭靖，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他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可是他有所不为，郭靖这才小命得保。
　　在海上遇险，欧阳锋的蛇杖失去，反倒是受了重伤昏迷的洪七公，打狗棒犹在，真是丐帮历代帮主阴灵护佑。
　　岛上生涯，黄蓉使尽了聪明，最后在海上，洪七公又救了欧阳锋一次，这就是洪七公的难能可贵之处，而且他明知自己救的是甚么人。在这段救人过程中，也从洪七公的口中，道出了欧阳锋的为人：
　　“黄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八八〇页）
　　洪七公的“叹”，其中大有赞叹的成分在，西毒北丐两人，行径虽然无一相同，但是性格中也有相同的一面，至少，都有武学大宗匠的身份。连黄蓉、郭靖，也终于了解了这一点！
　　“此人虽然歹毒，但在生死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八八二页）
　　单是这一点，也就真不简单了。别以为奸恶之极的人一定怕死，欧阳锋不怕死，“宁死不屈”，现实生活中也有面临生死大关、宁死不屈的奸恶之徒。大抵一个人，若是歹毒奸恶到了极处，物极必反，在性格上总可以产生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来。“宁死不屈”本来只是在忠臣义士身上找得到的品德，但是在大奸大恶人身上，也真正是有的。
　　当欧阳锋遇上了完颜洪烈，在船上倒拿灵智上人，气势之壮，令人心服，完颜洪烈想收他为己用，欧阳锋就一点没将这大金国之王爷放在心里：
　　“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九〇〇页）
　　不过欧阳锋奸诈，和完颜洪烈有说有笑，黄药师一上船，对完颜洪烈就“向他瞧也不瞧”，不将王爷放在眼中的气度，两个人倒全有的。

　　趣味无穷的斗智

　　在《射鵰》中，黄蓉和欧阳锋有过无数次的斗智，不论是大斗智还是小斗智，都写得精采万分，成为《射鵰》中趣味无穷的情节。
　　其中，有一节是在嘉兴铁枪庙混战之后，黄蓉落入了欧阳锋的手中，后来在蒙古西征大军之中，欧阳锋找到了郭靖，反而郭靖追问黄蓉的下落，两人的对话如下：
　　“那丫头在嘉兴府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住了，哪知过不了几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一四三二页）
　　这一段，是《四看》中引用原著最长的一段了，其所以引用了这么多，是有原因的。
　　黄蓉与欧阳锋，武功悬殊，黄蓉落在欧阳锋手中，是怎么逃出来的？后来郭靖重遇黄蓉，黄蓉说了逃走的经过，倒也平平无奇，只不过是利用了归云庄上奇门布置而已。其实，这个解答，还是自始至终暗写，不要明提的好。就像欧阳锋所说：“……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
　　不明写，有甚么好处呢？大有好处。
　　好处是：可以留无穷的想象余地给读者。
　　黄蓉究竟是怎么逃走的？又有了一些甚么计谋？老奸巨猾的欧阳锋怎么会上当？其中两人的斗智过程如何？
　　这许多问题，都可以引起极大的讨论兴趣。甚至可以征文，由读者撰写黄蓉和欧阳锋这一段斗智的经过──有了归云庄的提示，从这方面想开去，黄蓉已经用过的计谋，当然不能再用，看老毒物如何看不住小黄蓉，各抒己见，岂非大妙？还有，大有一些至今认为武侠小说没有甚么大不了，甚至侈言武侠小说十分容易写的人，也大可“牛刀”小试，就写写这一段，看看是不是有能力把这一段写出来，人物性格全是现成的，若真是武侠小说容易写，应该不成问题吧？
　　可惜，金庸已把答案写了出来，这些有趣的测试，都不能进行了。

　　笑声中携手而逝

　　欧阳锋最后因为练了九阴假经，成了疯子。成了疯子之后的欧阳锋，似乎没有再做甚么坏事，而且对杨过极好，使他变得可爱了。尤其，当他和洪七公拚武功，到最后，突然之间，神智清醒，知道了自己是谁，这一段，动人之极，看得人心血沸腾：
　　“突然间回光返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神鵰》四二七页）
　　在临死之前的一霎间，甚么恩怨得失，九阴真经，心力交瘁去求的一切，都一如烟尘，都在笑声之中，烟消云散，两人的大笑，只怕是笑以前数十年，自己做的事，无有一桩不可笑？
　　欧阳锋毕竟了不起，最后想出了破打狗棒法最后一招的招式，连洪七公也不禁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神鵰》四二六页）
　　欧阳锋的这一招，杨过是学会了的，但是以后却从来也未见他用过。
　　欧阳锋是上上人物。
　　好欧阳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