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2024-11-04 22:33:25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从八王子到江户,那一场彻夜行军实际就是大败退。
  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矛头指向锦旗,还都是惨败收场。身后说不定是趁火打劫的追兵,前方没准儿还有官兵搭的拦路虎。后来再想啊,既然是在御天领内进行的撤退,那样的顾虑的确是过于杞人忧天了,不过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败兵心理吧。
  没人命令,但就是觉得不能结队,于是各自才零零散散地摸黑上路了。不少人一开始就不准备回甲州道中,而选择了往青梅街道的方向。我也是跟了近藤一段路,到了府中宿一带后才转向从人见街道前往江户。
  和近藤土方分头行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毕竟我本来就不好与人结伴。我更喜欢能优哉游哉地上路,不用催人也没人来催我。
  那已经是三月九日了,月光正照道,还赶上了樱花盛开的时节。输了也就输了,比起一路上对着近藤土方那两张臭脸,我自然更情愿一路细品风流。反正只要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到达和泉桥的医学所就成。
  我走的是没有人烟的小路,沿途还不忘赏了赏夜樱。马虽然是扔在甲州的战场上了,但那顶内贴金箔的阵笠和黑毛呢阵羽织倒是挺合我意的,就那么穿戴着了。不过我是打算天亮后再去附近的百姓家,让他们准备马的。毕竟虽然满身硝烟,但我那身打扮怎么看也是个御目付或是御奉行,不骑马实在有些难看。
  这么一想,反而更不急了。我索性就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吃了干粮,末了还小睡了一觉。果然出门就该一个人啊。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要是有人同行,哪儿能那么自在。映入眼帘的樱花,樱花之外的月色。虽说是甘愿花下死,可距离月圆之夜似乎又还有那么些日子[1]。谁料到坏就坏在我这风流心上了。等我踏踏实实睡上一阵再睁开眼时,夜樱下凑上来的是几张与风流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憔悴胡子脸。“呀,还真是斋藤先生嘞!”那一口讨人厌的上方口音,是久米部正亲没跑了。“我瞧您躺得挺舒坦的,还以为是死了呢。”这一次,连林信太郎说话也不合时宜起来。
  我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可让我心烦的还在后头。明明应该没人的小路上,除了载着伤员的板车,还有一群穿着西式军服、把铁炮当宝贝一样背着,从头到脚都一副落武士德行的家伙。
  近藤和手下的人都各自出发后,林和久米部却还不忘护送伤病队士,其心可鉴啊。好像是考虑到在府中一带可能撞上敌军,带着一帮伤员的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这才决定走人见街道的。
  ——你们是傻子吗?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受伤的人以此为由好好待在八王子的宿场不就得了么?官军既然打的是通谋仗,那就不会逮住他们砍头。 ——新选组已经完了。各回各家散了吧!我说的是真心话。林和久米部却气冲冲地反驳了我。说什么新选组虽然完了,但不能让武士也跟着完。佩服,佩服啊。我推开两人回到正道上。月光下,半小队找不着死地的武士正痴痴地望着我。 ——我再说一遍。新选组完啦!武士也跟着了结了吧!
  有人咬紧嘴唇瞪着我,也有完全丧失了底气耷拉着头的。
  我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自己的生死没道理让别人来定夺。我想说的仅此而已。
  林和久米部想来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板车和残兵们又开始缓缓前进。队伍过后,剩下了几个杵在原地的兵士,却没人再去看他们一眼。
  街道的用水上架着一座土桥,樱花树的枝条正好伸展到了桥中间。市村辰之助和铁之助两兄弟蹲在桥上,就像一对儿荒郊野外的佛像。哥哥胸前吊着受伤的手臂,把枪杵在地上作拐棍。
  我忽地就忆起了京都堀川边上那对走投无路的兄弟。总感觉那已是久远往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两兄弟被新选组捡回来也不过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我明明已经坚决地阻止过了,但吉村贯一郎还是把他们给带了回去。这么看来,比起吉村的感情用事,我的直觉更靠得住。半大的孩子却要经历原本可以不用经历的艰辛,不都是他造成的么。
  两兄弟在甲州战场上都有出色的表现。哥哥能跟着败走的队伍走到这步只是手负了伤,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他们不欠谁什么,也没有再勉强自己的理由。
  我把钱袋扔到两人面前。
  ——拿去分了。
  那些钱足够他们扔掉西式军服买身旧衣服换上,然后有多远走多远。
  “感激不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哥哥辰之助趴在地上感慨。余下的人也纷纷向我低下头,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 ——除了铁之助,他正死死地瞪着我。
  想忘也忘不了啊。那松垮不合身的军服,卷了好几圈的袖口,还有几乎被立领埋进去的脸颊。
  ——保重。
  留下这句话后我转身离开。樱花的枝条一路铺展下去,映着西沉半月的红色光晕,犹如一尊尊并肩而立的丰盈女体,散发着暗暗幽香。我抽出腰间的皮鞭,打散了枝头的花往前走去。原本开过就该赶紧谢掉的物事,仗着那些日子的倒春寒反倒开得更起劲了。看着就让人心烦。街道另一头,那些决心赴死的人和板车一起前进着。一下子就多出来一群麻烦的同路人,我只能跟他们拉开距离继续上路。“且慢!且慢! ”刚走出去不远就有人叫住了我。铁之助窜到我面前,恭敬地跪在了路上。
  “斋藤先生。请等等。 ”我满心以为铁之助是来还刀,毕竟他似乎一直当那是我借给他的。不过这次我猜错了。铁之助蹭膝挪到我脚边,嘶声恳求:“我已与他断绝了兄弟关系。求您带我走吧! ”
  循着一声“铁之助”回头望去,他的哥哥还站在另一头的路上。樱花的枝条缠在他瘦弱的身上,遮住了他那张和善的脸。忽然间,我想起了先前某次铁之助提起他们离家出走的原委。就是那个哥哥,救走了饱受虐待的弟弟,却也抛弃了自己的家。
  我叱责了铁之助。
  ——就算是乞丐,也不能忘记他人之恩。
  谁知道铁之助竟然紧紧抱住了我的小腿。
  “兄长的大恩我必不会忘!请您理解! ” ——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你是因为觉得我和吉村对你有恩,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 ——那你就给我说明白了!铁之助没有开口,只是哇哇哭了一阵后哽咽着说:“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兄长就不会回大垣家里去。原本我是打算在甲州战死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还请您体谅我的心情。 ”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铁之助在日野看到土方和他哥哥见面的场景时,会露出那般充满恐惧的表情。甲州之战中他一直为队伍殿后,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在逃到八王子后,他反而变得沉默寡言,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那家伙真是个叫花子。他连生母的长相都不知道,在收留自己的大垣家又受尽几近致死的虐待,为的只是一口饭,跟着我们图的不过也就是不饿肚子。要报答哥哥的恩情,只有让自己去死。这种彻头彻尾没救了的叫花子,上哪儿去找。
  辰之助还在唤着弟弟的名字。可他毕竟生性软弱,恐怕连跟我说句话的胆量都没有。所以他也只是杵在原地,隔着樱花的枝条,扯着嗓子叫着“铁之助!铁之助! ”
  那把声音,和在日野乡里油菜花田中跌跌撞撞的土方哥哥重叠在了一起。就跟那一声声“阿岁 ——阿岁 ——”一样,哪一个都不像是人能发出的鸟兽嘶鸣。
  “求求您!求您把我带走吧!我已经与兄长道过别了!请带我走吧! ”
  我一脚踹倒铁之助,又朝着他仰面朝天的脸上抽了几鞭子。直到那张跟小姑娘似的脸蛋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我并非对他有什么怨恨。不论有怎样的内情,那哥哥可是为了救他而甘愿沦为结绳乞食的人,他却口口声声要断绝关系,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又怎知道痛。
  ——坏心眼的臭小子!
  抽着鞭子的时候我在想啊,这时候辰之助要能冲过来拦住自己多好。
  就凭着那份勇气带着弟弟逃走就是。不管靠什么活下去,总之应该不会再去讨饭了吧。往往就是某一瞬间所下的决心,能改变人的一生。
  然而铁之助没有和哥哥一起逃走的想法,而辰之助也没有来救弟弟。吸饱了血的鞭子终于被我打折了,我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扭过了头。
  哥哥已经喊哑了嗓子,他穿着那身寒碜的西式军服,吊着一只手,像根棒槌一样杵在原地。
  我对那个懦弱少年说。
  ——滚!
  辰之助抽着鼻子,表示拒绝地摇了摇下巴。
  ——滚!
  我朝着樱花的枝条抽出了刀。第一刀横一文字削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粗枝,在它落地前,我又从上段挥出第二刀将其砍做两段。月色下扬起漫天落英。
  土桥附近站着的那些人嚷嚷着四散而去。其中一个还不忘拽起辰之助的衣领,把他给拖走了。
  那个懦弱、碍手碍脚却温柔得无可救药的哥哥,消失在了夜色中飞舞的花瓣里。
  剑,不过是杀人的凶器,但我还知道,它偶尔还能用来斩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好个越前守助广啊。虽然我是从来不用这把名刀砍靶子,不过就算是砍了两次樱树的粗枝,刀身依旧发着寒光,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了鞘中。
  再看铁之助,不仅一副不识鞭子疼的模样,连他哥哥方才离开的事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落在他面前的树枝切口,那表情就跟让狐狸什么的冲了身一样。
  我掀起阵笠的帽檐,抬头望向比之前看起来广阔了一些的夜空。高处看来是有风的,有几片未到凋谢时却被打散的花瓣,乘着风飘上天,忽闪忽现地混进了星光里。
  ——铁之助。
  “在。 ”
  ——我可不是要收留你。
  “我明白。我绝对不会给你您添麻烦的。 ”
  ——要这么说的话,快去死。
  “好。 ”
  ——不许自杀。赶紧让人杀了就成。
  “铭记于心。 ”
  我走回人见街道的樱花大道。而铁之助也的确是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我身后。
  走着走着我就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换作是吉村贯一郎的话他会怎么做。可思来想去,都觉得他应该会跟我做出同样的抉择。要是让两兄弟再回去过结绳乞食的日子,到头来不就是白忙活一场了么。
  那一次我也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件事 ——杀人很容易,可要让人活下去就实在是太难了。在我毫无自己风格地沉浸在思索中时,樱花大道尽头的枯田河堤上,先出发的那群人还在等着我。东边森林的一头,已经开始泛白。林和久米部见着这对兄弟分开行动,想应是心存疑虑的,不过看到我的脸色也没多问。我一言不发地追过他们,加快了脚步。然而不论我走得多快,也没法再享受一个人的旅途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新选组如今就是一个串上了一大群人的结绳乞食啊。

  注释:

  [1]典故出自和歌:願わくば、花の下にて、春死なむ、その如月の、望月の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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