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2024-11-04 22:34:38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总而言之,磐石般的新选组崩塌了。
  准确地说,其实文久三年秋的芹泽暗杀、庆应三年春的伊东甲子太郎一党离队这两件事,都让新选组有了裂痕,但贵在近藤勇这根主心骨还在,所以不仅没有崩坏,反倒是变得更加坚实。
  御大将的存在意义就是如此。只要大将心存信念且随信念而动,就算处于劣势,军队要分崩离析也不会容易。可若是连他都变得稀里糊涂起来,无关胜负队伍都会走向自灭。
  萨长这支革命势力,你知道他们怎么能够迅速成长起来,以至于达到能颠覆幕府的实力的吗?
  有坂本龙马策划的连横,还有西国诸藩的支持,再通过公家们在暗中活动得以奉事圣上,最终将锦旗握在了手中。这一过程不得不说是精彩非凡,然而军事却不单只是由计谋构成的。一旦开战,二百六十年都固如磐石的德川天下怎可能轻易就能摧毁。
  好在德川家的御大将是个窝囊废,这才帮了他们大忙。原本就算指挥再没章法,也能稳操胜券的鸟羽伏见之战却输了。一知道萨长阵营里立起了锦旗,就畏首畏尾地逃回了江户,还打什么打。要是身为御大将却毫无信念可言,胜仗也是能给打成败仗的。
  大树公是水户出身,因此勤皇的意识必然坚定,况且其生母还是皇族。有精神和血脉的双重枷锁在,他对锦旗所反应出的畏惧也是情理之中,但被扔在战场上的家臣们可不认这个账。不论后世如何去评价裁量他,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窝囊废。
  按德川的设想是要彻底实行公武合体。因此他们才会修习水户学,认为与朝廷家有亲戚关系的大树公更适合当将军。但这一切都必须是以万事商量着来为前提吧。
  于是乎有人站出来说没这个必要了。又说要武力倒幕了。其实就是人家已经看透大树公的斤两而已。
  要说德川将军的人格,谁又能摸清。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知道这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就是那个嫁给了第十三代将军,出身萨摩的天璋院夫人。
  不论陷入怎样的境地,大树公都不会对锦旗出手。因此公武合体根本没有必要。谈和也毫无意义。
  当有人明明白白抛出这些话时,周围肯定是一片死寂吧。只要大将没了战意,成倍的敌人也不值得畏惧 ——这一点武家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我是自个儿随便臆想出来的?你要真这么想就当我没说。为什么会输掉一场原本能赢的仗?这么多年我其实也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却群龙无首。反之官军一方却有持有坚定信念的御大将。
  万幸的是那位并不是圣上。是一位通过天璋院笃姬夫人知道了大树公的秘密主张武力倒幕的人,担起了官军御大将的重任。
  西乡隆盛。从鸟羽伏见到箱馆,以至到后来的戊辰之战,他都是官军坚不可摧的那根主心骨。
  关于他,历史上是众说纷纭,但最了解他的,莫过于我们这些曾跟他作战的对手。要单看军队规模,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胜算,然而西乡却忠于自己的信念凝聚人心,最终扳倒幕府,开辟了明治的新时代。
  那些被尊为元勋的人,其实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就算没了谁,也会有人出现,来顶替他。但西乡不同。没了他这个人,御一新就不会成功。他才是御大将中的御大将。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差不多能了解当时江户的情形了吧。本应作为御大将的人,却在上野山里幽闭着。而一群主战派的幕臣也不知道会错了什么意,纷纷聚集了过去。御大将受不了那阵仗又逃回水户。说他又一次扔下了自己的兵也不过分吧。近藤勇会神经衰弱其实不是不能理解。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只有剑术算是长处的近藤偏偏还失去了自己的惯用手,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我和久米部正亲一行三十人,拍拍屁股就朝着会津去了。至于后面的人到底遭遇了些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听说永仓他们先去了和田仓门内大名小路的会津屋敷,与反对江户开城的御家人们碰头后才去的会津。
  西乡和胜安房在品川进行谈判,江户最终无条件开城投降是在四月十一日那天,也就是说永仓他们比我们晚了一个月才逃离江户。据说他们那一队人里,不仅有受过法式训练的幕府步兵,还加入了会津桑名的残兵,人数上也是相当可观了。
  而另一边的近藤和土方,在我们走后不久也动身离开江户,就驻扎在足立五兵卫新田。真是让人弄不懂他们。既然都决心要在会津一战,偏又要在江户市中心附近徘徊。过了半个月,才转移到了下总的一个叫流山的地方。既然近藤已是一副空壳,我就只能试着揣摩下土方的心思了。就算胜安房守率领下的旧幕府是真心恭顺,但谁也不知道西乡会做出什么。拒绝开城和谈直接攻进来也是有可能的。考虑到这一点,让主战派暂时离开江户,在附近候着的确才是上策。
  胜安房打出的是战和牌,不,准确地说是刻意弄出这样的格局来引出西乡。本人自然是毫无战意的。但若不摆出这种放马过来的姿态,外交交涉也不可能成立。
  这么说起来,土方就是中了胜安房下的套。上野的彰义队、永仓的幕府步兵队以及新选组……胜向西乡暗示这些主战派的存在,以迫使他休战。
  仔细想想胜安房还真是精明啊。此人分明完全没有主战的意思,却安排得煞有介事的样子。事实上他满脑子想的,都只有怎样恭顺才能让江户免于战火这件事。
  如此一来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分散主战派的势力。而我们新选组就按照计划被一分为三。其他队伍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处境了。
  驻扎在和田仓门内会津屋敷的永仓步兵队由于距离城最近,应该能更快更准确地掌握到近期的情报吧。因此品川谈判的无条件开城刚一决定,他们立马就离开了江户。而彰义队的抗战意志坚决,恐怕也是正中了胜安房的下怀。若不能多少体现一些旗本御家人的精神,江户子们心里的坎儿也过不去吧。
  就算是输了,也得摆出“即便如此辛苦了”的姿态。这是打败仗之人所必备的思想觉悟。无论输赢,那份骄傲都得留给后世。
  于是乎步兵队选择继续战斗、彰义队为死守江户覆没……那新选组呢。
  听说他们在足立郡一个叫五兵卫新田的地方重整了军队,也就是说那里聚集的人,都是一些既没赶得上进上野山里,也没来得及去会津屋敷的主战派。要是连这些都在胜安房的计划之中的话,那还真是了不得嘞。
  总而言之,新选组在辗转到下总的流山后,单从数量上来看倒是有两百多人,但他们几乎毫无战意。一听到营地被包围,御大将近藤就老老实实地把脑袋给交了出去。
  我没见过也没去过流山的营地,只能试着想象一下。
  真要说二百来人的话,可以算是新选组历史上阵仗最大的一次了吧。然而在我的眼里,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试卫馆时代的门生都不在了。近藤说要死,土方不让死 ——除了这样的对话,周围似乎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你说会不会是近藤为了让土方和手下的人能逃走,才主动站出来以争取时间?这说法未免太偏心了吧。
  虽然我说得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样,不过我就是知道。近藤是不想活了。不管是战死还是切腹,他的右手都没法再用得上。不,应该说近藤已经颓丧到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些了吧。
  说明白些,就是近藤的气力和体力都已经被榨干了。
  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也少有像他一样被逼到那种地步的人。他甚至没有报上近藤勇的名号,而是在化名的情况下不明不白地被杀了。名留历史的武士中,恐怕也就他死得那么窝囊了吧。
  一心想成为武士的百姓,在跃龙门时以失败告终,死的时候终究还是百姓。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官军还是旧幕府,都看不上身为百姓的近藤和土方。我们所经历的那些命运,几乎都可以用这个理由找到解释。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希望自己的大将能够像一名堂堂的武士那样风风光光地死去。谁想连这点念想都成了奢望。
  不过弹指间,没有武士也没有百姓的时代就来临了。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近藤死得窝囊,却也不见得毫无意义。再来是土方岁三的死。第二年五月,土方在箱馆轰轰烈烈地战死了。
  历史上留名的武士中,能像他那样死得风光的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听说就是五棱郭宣布投降几天前的事,会死在那里也是因为毫无退路了吧。土方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待人接物中擅长观察他人言行,并评予好坏。死在他手上的芹泽鸭和伊东甲子太郎,生前其实都一直活在土方的观点与态度之中。
  那样的土方,又怎会是因近藤的死法而感情用事的人!
  戊辰之战中,他也杀出了重围。想必其间也是不乏死也无妨的想法,然而每次都以“还未到时候”而告终,愣是把自己推上了箱馆开城的舞台之上。
  然后那次,就跟他自知大限已到似的。他冲出了五棱郭,战死的情景就像一幅画。能死得那般轰轰烈烈,谁还敢说他曾经只是个百姓呢。他在亲眼目睹近藤的死后,就不停地在摸索,最终选择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无人能及的死法。
  在当警察官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主要职责就是为要人当保镖。因为没人知道我的真面目,时不时能从一些要人那儿听到不少御一新时的怀旧谈。
  经常能听见近藤勇的名字。还有冲田总司、永仓新八……连斋藤一也是出现过的。有时候真的忍不住想凑上前跟他们说“就是我啊!就是我! ”
  然而奇怪的是不会有人说起土方岁三。就算谁冷不丁提到,也会自觉失言一样赶紧换个话题掩盖过去。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对御一新的幸存者而言,不论敌我,土方岁三的名字都是一个禁忌。
  他那双肩担负起武士时代而战死的英姿,对于曾是武士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刺眼。以至于似乎只要提起那个名字,自己一身的荣耀瞬间就会失了颜色。
  你试想一下,被尊为维新元勋的长州人,却眼睁睁让京师怨入骨髓的土方作为武士夺走了前无古人的壮烈。而在萨摩人的眼里,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让他们感到沉重的死法了吧?
  大树公被奉为公爵至今健在。而五棱郭投降的榎本和泉守,也是一脸没事儿人似的当完外相当农商务相。就连胜安房守,如今都是枢密顾问官的伯爵大人了。
  这些人的脑子里,土方岁三是个抹也抹不去的名字,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忌讳。
  围绕江户开城讨价还价时,胜安房的各种调配完全是神佛水准的。我们全都不过是他手上的木偶。然而只有土方却在最后挣脱线翻了盘。于是乎往后的历史里,胜安房守至多是位伟人,而土方岁三却成了神。
  土方在箱馆的战死,完全对得起这样的评价。
  哎哟,酒好像喝得差不多了呀,话题要是在这儿打住确实有些吊人胃口。四散的同伴们后来的遭遇如何,你应该也挺感兴趣吧。
  就在我和久米部正亲带着伤员和小姓组到达会津时,近藤被官军逮捕。余下的队士在枪炮被官军收缴后,依然选择了继续奔赴会津。土方回到江户后,虽然一度为了救出近藤四处奔忙打点,但在四月十一日江户开城后,他又再次逃离了。与此同时,永仓和幕府步兵队也离开了江户。
  众人的目标只有一个 ——跟恭顺完全无缘的会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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