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2024-11-04 22:44:27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让我再回忆回忆。回忆下我的助广时隔十年再次尝到鲜血的那晚发生的事。要不逼着自己想起,总是会忘掉的。不,你多虑了。并非是我想忘才会忘掉的。毕竟经过了三十五年的岁月,记忆或多或少都会变得模糊。我可不是那种会因为杀人的记忆而受到内心谴责的正常人。我在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想也不想去知道对方的人生如何。要去考虑家人亲子问题的话,就谈不上是人斩了。
  人都是又臭又脏的酒囊饭袋。杀得越多这世界就越清净。我可是个勤奋的清道夫啊。只不过手里拿着的道具不是笤帚,而是自己更擅长用的刀罢了。
  继续……我站在鹤崎的番屋前,把双手像这样放在腋下暖了暖。那是我在干活前一定会做的小动作。夏天可以擦掉掌心的汗,冬天能让冻僵的手指回暖。
  至于其他武士常有的往手上啐唾沫的行为,我可从来没有过。一是瞧着恶心,何况那也是对刀的不尊重。更何况那种把自己的意图暴露给敌人的行为,简直愚蠢至极。
  指尖已经冻僵了。我站在门口,把手掌伸进制服的腋下部位取暖。我感觉到里面有五个人,而光源应该只有一个行灯。我毕竟不是千里眼,能够感知到的差不多也就这样了。要换近藤勇,这时候他已经冲进去大喊“例行搜查”了吧。可我不是他那种正人君子。再说了,对方可是有五个人,自然是不能按常规套路来。在京都的时候就有过数次的经验,总之雨夜对刺客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因为屋外的响动都会被雨声掩盖掉。在使出初太刀前,我习惯分开双脚让腰沉下,将身体放低两个头左右的高度。那时我也是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地打开了门。那五个人围在火盆周围正喝得兴起。我猛地蹿进番屋,拔出初太刀就把一个人从大腿朝上劈开,然后反手一刀砍飞了另一个人的头。
  不过要放倒意图逃走而露出后背的人倒意外的困难。因为在逃跑中,身体会把头挡住,让人难以摸清位置。想要一招到点,唯有从肋处横砍一刀或是用将刀尖推进刺断背骨这两招。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为了避免被伤者反击,只能一击毙命。算好了间合再踏出半步后,我又除掉了两人。能勉强拔刀反抗的就只有一个人了,可也跟砧板上的鱼没两样。眼睁睁地看着四人被杀,就算再有什么伎俩也施展不出来了吧。我单手持刀,用助广的刀尖对着那家伙抖得跟筛子一样的刀尖,狠狠瞪着他问: ——你是野村忍介的手下,还是本地人?毕竟这是斥候的遭遇战,要是不带点什么礼物回去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是奇兵队的。”那家伙回答道。这个奇兵队可不是闻名后世的长州民兵那支。那是野村忍介手下的两千兵力的自称。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那家伙的白襦袢上穿的是官给品的军袴,看来的确不是那些响应西乡军的本地不平士族。 ——你们的主力队呢?“回竹田口了。 ” ——好。老实待着。
  我退出间合,把刀收回了鞘。当时我原本觉得歼灭四人俘虏一人的结果也不赖。
  可就在我借着行灯摇曳的火光扫了一眼周围后,我又觉得那场面不够漂亮。以我的标准而言,实在算不上出彩。
  就算他投降,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刚上陆不久就亲历了同伴被全灭,等着他的只会是无尽的拷问和被折磨致死的结果。要是这样,我的一时慈悲也许反倒是害了他。
  ——穿上衣服吧。
  我指着被脱下摆在地板上的警察官制服说。那家伙扔下刀,弯腰抓起了地板上的衣服,开始做起成为俘虏前的最后准备。颤抖的手连纽扣也没法好好扣上,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呻吟。人倒真是挺老实的。
  我把他杀了。就在他穿衣服的时候,拔刀腰斩了他。
  卑鄙?其实不然。我总得验证一下刀砍在毛呢西服上的手感吧。
  我在京都时杀的那些人,穿的都是棉或麻料的和服。虽然在戊辰之战时没少杀过穿着毛呢军服的官兵,但明治时代布料的质量可比那好了不少。我有必要去了解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大部分西乡军应该会穿着的军服或制服到底有多厚,同时也需要了解自身的制服算什么程度。
  因此我那时是用上了助广从
  元到物打的范围,长长地拉了一刀。毛呢的制服很厚,又被雨水打湿,豁口的确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不过用力的分寸我是心里有数了。
  至于那个被我突然转念杀掉的人是怎么想的,又与我何干。一个酒囊饭袋就算被骂卑鄙,自然也是不痛不痒。
  助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了它的鞘中。实在是太长时间没有吸那么多的鲜血,没多久它就睡着了。我在火盆旁蹲下,拿起德利喝了一口剩下的酒。敌人也是带着喜欢的酒上战场的吧,就像我们带着酒樽出征那样。德利中装着的,是萨摩的烧酒。我不喜欢烧酒,但那时我却觉得那滋味也不错。像那样能沉淀到脏腑中的酒,已经十年没喝过了。当我察觉到有人靠近时,我部下的那些警官已经架起铁炮站在了门口。 ——别开火!这里就我了。虽然我这么说了,但他们依旧是屏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僵持之中,平田带着小队的人赶来了。那时的番屋整个就像一个被围观的杂耍小屋。
  等我再仔细审视屋内的情况后,也不禁为自己喝了一把彩啊。正面劈开一个,反手被一刀砍头一个,意图逃走的两人一个腰斩一个背切,剩下的那个则是从毛呢制服上来的一个下腹腰斩。简直就是一幅地狱图,画面之美也让我十分满意。
  “发生了什么? ”平田走进番屋后,怒气冲冲地问道。照理说他战斗过的北越战场也少不了地狱般的场面,眼前的情况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闹内讧了吧。我无意撒谎,但我是为了不让部下们对我退避三舍才那么说的。只是在走出番屋前,我把得到的重要情报告诉了平田一个人。 ——这些家伙是奇兵队。野村忍介人在竹田口。平田在检查完尸体后应该也会目瞪口呆吧。毕竟不论哪一具,身体上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处伤口。这种情况又怎可能是内讧。提着装有烧酒的德利,我走回了大雨中。有什么好稀奇的。换作是冲田和永仓,肯定也是这种结果。毕竟一直以来我们所经历的,都是那种敌人怎么杀也杀不尽的战争。那时的神清气爽我到现在还记得。就像是酒足饭饱又沉浸于无尽的温柔乡后的感觉。
  走出去没多久,部下的巡查们就追了上来。其中一个人提心吊胆地用侍奉佛像的小僧般恭敬的动作为我披上了雨衣。
  当时的雨衣可不像现在这么高级。不过就是一件用刷了桐油的木棉做成的斗篷,像这样系在脖子上就成。我先前嫌它碍事,就脱在番屋的门口了。
  用来替换的刀并没用,依旧在我背上。毕竟是时隔十年的战场,因为担心自己手生做了万全的准备,看样子却是我杞人忧天了。人啊,用脑子记住的东西会忘掉,用身体记住的东西却永远都忘不了。
  说起来我在漫长的戊辰之战中似乎也没换过刀,在京都的时候也一样。我的刀包括助广在内,还有池田鬼神丸或是河内守国助等拢共五六口,但我一般只会带上胁差和其中的一口。
  我的剑术使用的是居合,几乎遇不到和对手激战的情况。因此我也犯不着去担心刀折或弯掉的问题。就算过了十年也没那个必要。我依旧还是被称为人斩的年轻时那样,在敌人拔刀之前就能置之于死地。身体上的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在回佐贺关的路上,我想起了土方那句口头禅。鸟羽伏见的败战之后,就时常能听到他说 ——往后就不是刀枪的天下了,到底是拧不过铁炮。
  可笑啊。话倒是没错,但从一个靠着一把剑一路发家的武士的嘴里说出来,不就跟说自己是个废物没两样了吗。
  战争的结果并非只有输赢。彼此既然是以命搏命,比胜负更重要的应该是个美字。
  这正是近藤勇教给我们这些弟子的真谛。他的剑不仅强大还很美,而继承了他的剑技和心的冲田的剑,更是美到像是被神灵附体了一般。
  我以为像永仓、原田左之助和吉村贯一郎等他流的修行者之所以会为近藤的剑术倾心,也是因为这个。近藤算不上是高尚的人,非要说的话他也只是个庸人。但他的剑却的的确确美而神圣。
  土方是近藤的得意门生。他说刀的时代已经结束,不可能是表面意思那么简单。他只是在感慨终于变成了谁都能随意杀人的时代了吧。正因为他有那样的想法,才会把自己的刀托付给市村铁之助并让其远离战场后自己挺身冲入敌阵,得偿所愿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下你应该也明白了吧。鹤崎的那个雨夜,我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若只是想歼灭敌人,我只消让十个部下端着铁炮站在番屋门口就成。要杀还是活捉都不是难事。但那能算是美吗?
  站在番屋门口脱掉雨衣的那刻,我意识到自己是那个新选组的斋藤一。不错,就是在剑的末世出现,一个叫近藤勇的绝世剑客带领的新选组。战斗若是男人骨子里无法磨灭的本能,那即使是在新的时代里,我也要把以战为美学的师训贯彻到底。
  就算被说成恶鬼之行,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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