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慈母痛捐躯

 

2023-08-03 17:00:17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天四人走至薄暮，抵一村庄，便向大户人家借宿。那大户见他们一行之中，只得一个未成年男子，以为他们都是一家人，便把庄后的一所小院给四人歇息。晚餐过后，冒莲急着要康清施术，便把院门关上。康清道：“侄儿施术时要身上虔洁，否则念的咒语不灵，等我到外面净了手，顺便洗个澡，才回施术未迟。”冒莲见屋里全是女子，让康清在院里洗澡，自是不方便。只得应道：“那末，侄儿洗澡后便回来，不要让我们等的焦急，”康清应了，开了院门闪身出外。

　　庄后一片黑暗，天上浮云满布，月色之光。康清料各人不会跟着出来，听见院门关上，把眼向前一望，屋后是大户人家的果园，植满果树，也有瓜棚豆架，鱼池菜畦，占地甚广。他那还顾得洗澡，一口气跑过菜畦，来到塘边，把两指捏着喉头，作出青蛙的咯咯叫声。等了片刻，才听到东西墙根下，微微传出唧唧的蟋蟀振翼声响。康清立刻穿过瓜棚，直奔到东面墙下，向墙头一望，并没影子，正在这时，近墙处一列豆架，的嗒地坠落一枚竹豆。康清即时闪身架下，他已发觉滕蔓满布的豆架上，伏着一个影子，忙的探首出外，先瞧过园里四边没人，才低声道：“二姑姑来了多久？”架上来了女子的声音，带点忿怒的道：“你怎么擅自把那小妖女放走？佛爷要你回去呢。”康清道：“我不回去，姑姑替我禀告佛爷，我还要钓来几尾大鱼呢。”架上的人又道：“那末，你今夜把那妖女引出来，让我下手。”康清道：“不行，如今还未是时候，她始终逃不掉的，姑姑何必心急。”女子气稍平一点，答道：“你定要这样干，万一给人发觉了，那时你怎能脱身？”康清道：“姑姑不要替我耽愁，这番我定要教佛爹瞧瞧我的手段哩，你估那老太婆是谁？”架上女子道：“刚才你们进村时，我只瞧了一眼，以前似未见过她的。"康清道：”就是那姓周二个小贼的娘……”女子急着问道：“她是冒莲那老东西？”康清点了点头，跟着道：“我正问姑姑，那二个小贼关在那里？”女子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不知道还好。”二人说话声音像苍蝇一般微弱。康清一边说话，双眼不停地望到园里去。这当儿突然一点双足双手攀着豆架，凑近那女子的耳边道：“姑姑不知，我是立心把她赚到……”低下一句，声音细的不可闻。那女子嗯的应了一声，又在他耳边唧哝地说了几句，便把他一推道：“就是这样，你出来太久了，不要让她们思疑。”康清连忙走出豆架，一口气奔回屋里，将到院门，檐头突然纵下一个人，一手把他抓着。康清大吃一惊，定睛看时，却是莫卧儿。不禁道：“姊姊把我吓了一跳。”莫卧儿道：“弟弟怎么一时会这样的胆小？刚才你在那里？”康清心头卜卜地跳动，可是神色即时回过镇定来，轻轻的答道：“我在前面井边蹲着呢，姊姊几时出来的？”莫卧儿道：“我见弟弟出来太久，正在出来看看，怎知刚走几步，便见东面墙头人影一幌，立刻消失，所以我便跳登屋上观看，如果不是弟弟回来，我已追赶那夜行人去了。”康清知道她见着的，就是飞凤的影子，料这时已经去远。便奇诧地道：“有这等事？我怎么没察觉呢？姊姊瞧见的怕是狸奴夜鼠的影子。”莫卧儿道：“你背着那边走来，相隔又远，自然没有见到，那分明是个夜行人。”康清才暗暗舒一口气，答道：“如今追踪也无及了，这里齐鲁地面，夜行人出没也是惯常的，只要不是前来盯梢我便了。”莫卧儿虽然听了康清的话，没有追踪那黑影，似她心里惦念着燕山郎，这几天都探不到他和梅心美的消息，或者他也在到处访寻自己的下落，刚才那夜行人的影子，可能就是他。小姑娘心里一边想，已经回到屋里，冒莲甘碧正等的焦急，见二人回来，便道：“你这孩子，要莫姐姐相找，才会回来。”康清没说话，坐下来便要作法。莫卧儿已瞧过他两次施术，便效康清的动作，喝叫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本法师有旨：命尔等五个幽灵前往查明……”

　　甘碧当堂咭的笑起来，康清已拿手帕盖上双目，听了也忍悛不禁，冒莲正色道：“你两个丫头还来说笑，我二个孩子的性命就要断送呢！”甘碧立刻收敛笑容，屏息不语。莫卧儿从不受人教训，心里有点不舒服，便把甘碧扯开，在她耳边道：“甘姊姊，我要出外走走，免人家说我在此打扰。”甘碧诧道：“妹妹还要出外去？”莫卧儿答道：“我心里很闷，要到外面溜达一下，吸点空气，一会康弟弟作法完毕，如果问你，便说我不久便回来了。”说罢走出屋外，一跳上瓦，甘碧望着她的影子，瞬已消失，才转身回到屋里。只风康清把手帕蒙面，口中念念有词。过了片刻，忽地一敲桌子道：“尔等回来了！”跟着全身发抖，口里喃喃地像和别人说话。一会又高声道：“你等有无查个明白，如有虚报，看本法师的手段，定教尔等五雷轰顶。”

　　冒莲坐在一旁屏息静听，又是焦急，这刹儿再捺不住性子，问道：“侄儿，那幽灵査得我的儿子何在？”康清没答她，还作成和幽灵说话的样子，问道：“再三査报，还是保叔塔下么？哦！在塔基下的地窖，有铁门关着，不错吧，当心本法师的五雷掌！”冒莲已一一听到，不禁悲喜交集。康清已念咒遣退鬼魂，对冒莲道：“姑姑听到了吧？两位哥哥原来禁在保叔塔下，那里有无数武士守着，姑姑如去，切不可独个儿行事。”冒莲道：“我自有主意，谢谢侄儿替我作法。”康淸回身一望，不见莫卧儿在室里，忙向甘碧询问。甘碧道：“莫妹妹出外溜达片刻，叫我告诉你，她一会便回来。”康清暗叫不好！她一定追踪飞凤二姑姑，万一给她发觉，那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康清为什么对莫卧儿事事关怀？这也是前生冤孽，原来这孩子比别人早熟，虽然不懂得什么是情爱，但自从在妙峰山上遇见莫卧儿，便觉得这女孩子十分可爱，后来知道她就是少林小妖女，便千方百计和她接近。如果康清不是乾隆的私生子，谁个有这权力把燕山从大牢里放出？自此他对莫卧儿的一颦一笑，都是觉得无一不可爱，可是这个女孩子正是满清的仇人，怎能和她亲近？所以不惜乔装易名，跟着乾隆微服南下，沿途打听。那晚他奉了周日青之命，把莫卧儿三个诱到龙舟上去，打算一网成擒。怎知给师傅孟丽丝知道，把他抓回船舱去，教训一顿，燕山郎和梅心美藉此得以逃脱。康清知道抓着莫卧儿一人，暗念飞凤定然不会把她放过。便擅进舱底，把莫卧儿救出，一同离去。他是乾隆的心肝宝贝，所作的事，自没有人能管他？还要派飞凤暗中跟随保护。

　　事有凑巧：这一晚飞凤和康清见面之后，正要离去，忽见院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子，认得是莫卧儿。正是仇人见面，份外眼明。心想：福哥儿虽然不想在这时把她除掉，但时机不可失，纵故将成后患，我怎管得许多呢。立刻挂身围墙外，探首窥伺。谁想莫卧儿见了康清，便一同回到屋里。飞凤心还未息，再伏下去。不久果然见着莫卧儿从屋里再度跳出，而且展起轻纵，迎面奔来。飞凤躲身墙外，拉剑出鞘，耳听风响，看准莫卧儿的影子掠到，宝剑一挑，一记“虹霓乍现”，给这妖女一招闷着。那知叮铛一响，黑暗里迸出一簇火花，飞凤手肘一震，宝剑当堂荡开。莫卧儿闪电般冲破她的剑路，飞过墙头，人影落地，身形一转，和飞凤打个照面，她的手里，一口黄龙宝剑金光闪闪，盯着飞凤冷笑道：“满洲婆，我早猜到是你。”

　　莫卧儿为什么会知道飞凤躲在墙外暗算？就因这晚星月无光，大地漆黑，飞凤手里的是宝剑，如果有月色，剑光和月亮交映，反而会瞧不到，但在漆黑当中，宝剑一出鞘，光影乍现，宛如一道白气，从墙根射到上空，很容易分辩。莫卧儿眼光锐利，饶有机智，瞧见光影一霎，便知道墙外有人持剑伏着，立刻掣出黄龙剑在手，飞凤的剑剁出，便给她迎着一挡，反把飞凤震的手肘一阵酸麻。

　　飞凤听见莫卧儿的笑声，巴不得一剑把她剁倒。当下怒声道：“小妖女，今夜你死期将届，还敢在本郡主跟前饶舌。”嘶的一响，剑影如银蛇飞噬，向莫卧儿身上横戳而来。只觉一阵风起，小妖女施展好的蚱蜢身形，簌的跳出圈外。飞凤一剑扫了空，抬头望去，莫卧儿正横剑作势，左掌傍着剑背，剑锋外向。沉声道：“看你今夜跟踪到来，莫非满洲魔头已离开龙舟？”飞凤给她一语道破乾隆的行踪，暗自一惊，心想：“今夜非把她杀掉不可！”双目一瞪，杀机顿起，大叫：“小妖女看剑！”身形一拔，宝剑穿空，像一点流星，向莫卧儿头上坠落。这一剑不容再避，莫卧儿前足一伸，后足一屈，全身矮下，长剑盘头打出，贴着来剑一圈，一招“蝴蝶双飞”，刷的把飞凤剑送开。可是她的妙着还在脚下，蓦地一仰身子，飞凤刚贴近来，莫卧儿的脚已当胸踢到，疾如电掣。这一记正是少林无影脚，若给点在心窝华盖穴上，要当堂气绝身亡。不过飞凤这时命不该绝，她的身上穿上碧琅钓叟给她的一件“雪山藤甲护胸”，刀剑不能贯入，碧琅钓叟自从治愈飞凤的病，怕她气力不及从前，特地送她一件雪山藤甲。这番跟随乾隆微服南行，长日穿在身上。当下只听拍的一响，飞风全身后仰。莫卧儿以为她中脚倒栽，抢步窜上，那知飞凤只是一震，倒退丈余，身上一点没有损伤。这时她已立心置莫卧儿于死地，见她扑来，立把腰子一挺，全身踊起，人影一幌，已到了莫卧儿头上。原来飞凤把她的绝技凤爪脚蹬出，快不可观。莫卧儿只觉一阵风掠来，飞凤像腾云驾雾一般，凌空冲下，心知不妙！

　　那料眨眼之间，黑暗处窜出一个人来，大叫“姐姐快向后滚！”是康清的声音。人随声到，把莫卧儿挡个正着。飞凤的脚已点下，这电火般的霎儿，又怕伤了康清，连忙半空拧动身子，双脚斜打出外。康清把莫卧儿一手扯开，手里抖出一口剑，喝叫一声：“好奸细！敢来暗算我姊姊。”剑光一闪，迎着飞凤剁出。这一下把个飞凤气煞了，急的把剑一沉，荡开来剑。怎知康清一招复接一招，一记“下马铺毡”又匝地扫到来，飞凤见他狠狠地一点不留情，又怕伤了他，急的腾身便起，让康清的剑从脚底掠过。暗念这孽种忒会做作，当着小妖女面前和我拼命，这番只有一走。

　　莫卧儿看着康清连发几剑，把飞凤逼的步步后退，她知道飞凤了得，连忙叫道：“弟弟当心！我来助你。”黄龙剑一抖，正要抢上。那知飞凤已一剑把康清震开，跟着一势飞云纵腾身翻出圈外。这里一片矮林，连到山坡，天色又黑，瞬已失掉飞凤的影子。康清喝道：“贼婆那里走！”飞身赶上。莫卧儿忙高声喝道：“弟弟且住！须防暗算。”说声未罢，黑暗处嗅的一阵风响，几点光影飞出。莫卧儿已欺身赶上，长剑迎风扫出，把暗器挡落，原来是三枚螺旋镖。莫卧儿扯着康清道：“飞凤走了，刚才若不是弟弟，我已丧命她的凤爪脚下了。”

　　且说莫卧儿给康清欺身扑出，替她挡去一记险着，心中自是非常感动。这时飞凤早已远遁，莫卧儿拉着康清的手，觅路回去。康清便道：“姊姊不该独个儿出来溜达，还幸我作法完毕，没见了姊姊，才会找到来。”莫卧儿想起刚才给冒莲教训了几句，肚子里还有点不服气，答道：“我不惯瞧人家的面色咧，那老婆子动辙拿她儿子的性命来撒赖，谁是她教训的。”康清乘机道：“姊姊何必生气，刚才我已替她施术了，横竖飞凤已跟踪到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去。”莫卧儿道：“日里我我便不想大家走在一块儿，免惹起鹰爪儿注视，可是弟弟却要我答应了她们。”康清道：“我瞧着冒姑姑的辈份，不想令她失望便了，其实并无别意。”莫卧儿忽道：“弟弟替她查到周家兄弟的下落吗？”康清点头道：“已经查到了，只不知灵不灵验，原来周家兄弟被禁在西湖保叔塔下的地窖里，你说奇么？”莫卧儿道：“这并不奇，我想乾隆这番命周日青等在杭州开设水陆擂台，打算拿周家兄弟二人作为饵诱，让我们一班盟友落网呢。”康清故意问道：“姊姊和谁结盟？”莫卧儿道：“弟弟年纪还轻，或者未知道这件事，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师傅隐禅上人和吕四娘前辈，先后损躯，当日一班武林剑客在邛崃山上结盟，誓愿反清，可惜那时我不在山上，但他们也把我的名字加入去了！后来武林人便称作十三剑结盟。”康清道：“原来如此，挺有意思呢，我也可惜自己年纪太小。”说话间已回到屋里，冒莲、甘碧见了当堂一怔，忙问碰到了什么事。原来武林人剧斗之后，面色和衣服都有异样，内行人一看便可看出。莫卧儿便把飞凤盯梢到来的事说出，又道：“如果不是康弟弟赶到，我已没了性命归来了。”二人听了暗地一怔，冒莲道：“我们非乘夜离开这里不可。”甘碧问道：“姑姑不再等候李叔叔前来么？”冒莲道：“我本来约过李大侠，在运河沿岸路上相候的，可是刚才康侄儿替我作法，探得了复明兄弟被禁的所在，我已巴不得即日赶到保叔塔去，把他们兄弟救出虎口，怎能还在此间耽搁下去呢。”康清在旁道：“好婶娘，你不要相信我的法术啊，我也不知道是否灵验的哩。”甘碧也道：“姑姑不若等李叔叔到来，和他商量一番，然后前往杭州未晚。”冒莲急着要救她的儿子，那里肯依。甘碧只得道：“冒姑姑既然一定要去，侄儿也不敢拦阻，不过将来李叔叔知道，怕会怪侄儿不向婶娘劝阻呢。”康清听见李来风不久便到，心里暗自一怔，便加进一句道：“甘姊姊，婶娘急着要打听两位哥哥的消息呢。”这时莫卧儿已急着登程，冒莲便道：“甘侄儿，不若你留在这里等李大侠吧。”当下大家草草背起行囊，乘夜离开庄子。

　　莫卧儿和康清仍是扮作姊弟二人，一路访寻燕山郎梅心美的下落，这且按下慢表。且说女侠甘碧和冒莲分手之后，沿着独山湖岸向南走，每经一处小站头，都留下指路暗记。原来神剑手李来风探悉密宗女侠王雪莲来了直隶，因此留在泊头驿等候，泊头驿就是上次康清替人家舞狮子的一处站头，甘碧想起李来风分别之前，会约定在山东江苏边境会面，所以缓缓登程。这天已抵微山湖岸，已是苏北地域。忽觉路旁嗖的一响，树林里走出一个叫化来，那叫化背着一个破草囊，面目黧黑，向甘碧喊道：“这位姑姑，好心施舍小乞儿一个铜钱。”一边伸出手掌，甘碧一眼瞧见他的掌里写着一个字，那字正是当时一个反清复明秘密帮会的暗号。连忙掏出三个一文小铜钱，答道：“施给你也行，但我这三枚铜钱得来不易，你若说出一个字来，我便给你一个。”那叫化听了，口里说出“天，地，人，”三个字，甘碧的三枚铜钱也吊落他的手里。叫化看看路上没人，把三枚铜钱放在掌里一握，当堂掷作一团。低声问道：“姑姑，甘瘤子是你的什么人？”甘碧道：“正是我的先父。”那人把破笠揭开，原来年纪未过四十，说道：“那末，我要找的正是你，李大侠有要紧的事等着你和冒大姊见面，他就在这里的香堂住下呢。”

　　甘碧向那人问得香堂的地点，那人又把那三枚铜钱给了她，说道：“你拿这些前往，便有人启门的了。”甘碧谢过一声，依着那人的话，果然找到一处荒村，在那里见着李来风。甘碧正待行礼，神剑手道：“你先来见过一个人。”一手牵她人到后进，只见一个年近花讯的少妇，丰容盛鬓，额前覆发，隐隐现出额上印着山字一般的暗纹，原来这少妇正是密宗女侠王雪莲。甘碧不禁喜出望外道：“王姐姐，我们听到你和司马兄离开金川，大家正想念着见你一面，估不到今天在此相逢。”王雪莲道：“甘姊姊，你们能够原谅既往的事，使我十分惭愧，今次我追踪到来，为的都是打听长缨的下落，你们有探到他的消息么？”

　　大家坐下说了片刻，李来风忽问冒莲何去。甘碧道：“侄儿正为事焦急，她打听到周家兄弟被囚的所在，便兼程赶到杭州去了。”李来风诧道：“奇了，我们打听多时，都査不出周家侄儿被关在那里，她怎会探得真切呢？”甘碧便把康清作法的事细说一遍。神剑手圆睁虎目道：“那个康清？你们在那里结识的？”甘碧又把路上碰到莫卧儿，才知这姓康的哥儿是她的救命恩人，后来同行在一起，冒莲怎样央求康清施术，这晚怎样给飞凤跟踪到来，都一一说给李来风知道。

　　神剑手蓦地拉着甘碧的手道：“不好！这番冒莲妹妹性命休了，你估那叫康清的是谁？他就是乾隆的私生子福安康……”说还未罢，甘碧便道：“李叔叔，你怕认错了人吧，我听莫妹妹说，这姓康的哥儿在泊头驿便和梅心美一道儿同行的了。”李来风高声道：“那更是这小野种无疑了，当日在泊头驿上，我几乎把小奸细抓起，想不到他和黄河黑狮帮中人有交道，终给他逃脱了。”王雪莲听的出神，因为当年在清宫里，福安康曾认作她的弟子，当下问道：“李大侠在那里见过福安康？”李来风道：“我们一班反清同盟朋友之中，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会过他便了。”于是把上次夜探万寿山，怎样和福安康交手，后来第二次相逢，就是在泊头驿岸上，无意中遇到福安康在船里，可惜终给他用计逃去。

　　王雪莲忽道：“李大侠，我也发觉一宗奇事呢，原来乾隆已舍舟登陆。”李来风听了，当堂一怔，诧道：“王侄儿，这话从何说起呢？”王雪莲道：“就在十天之前，侄儿在三河湾夜登龙舟，发觉乾隆是个假的替身，不过当时福安康也在龙舟里，而且跟在孟丽丝身旁，所以我思疑那叫康清的人，并不是福安康。”李来风愈听愈奇，细问一遍，才知王雪莲夜会孟丽丝的事。老侠低头一想，实然拍案道：“是了，龙舟上的假乾隆，正是和尚穷所扮的，这贼秃和魔王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王雪莲道：“那么，看来乾隆已微服到江南去了，怪不得长缨不走这一路，我非即日起程赶往杭州不可。”王雪莲要追踪她的丈夫，恐怕复堕进飞凤的手里。李来风更替冒莲着急，虽然王雪莲说：福安康还在龙舟里，可是日前在泊头驿遇见的，分明是福安康，而且追赶了一程，才给他逃脱。这样看来，康清所谓替冒莲作法，说出周复明兄弟囚禁之处，无非是一个圈套，故意诱冒莲前往送命。冒莲因急着要救她的二个儿子，很容易坠入康清的计中。想了便觉得冒莲这番前去杭州，定然凶多吉少。当下向甘碧问过那夜作法的情形，知道康清说出周复明兄弟被禁在西湖保叔塔下地窖里。李来风暗叫一声“不妙！”再向甘碧询问，冒莲走了几天？大家屈指一计，冒莲这番急着赶往杭州，定是沿途乘马，若循起大路起程，便不容易赶上。李来风不觉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她走迟两天，我们还可赶上。”二人计议一番，便吩咐甘碧道：“甘侄儿，我们今天便要起程赶往杭州，希望能够见着冒莲，阻止她进入虎口，留你在这里等候莫卧儿和燕山郎等人的消息，教他们不要再上康清的当，到时你要如此这般，合力把这小奸细擒获，将来便可拿来作人质，要挟乾隆和我们作城下之盟了。”说了便在甘碧耳边授计。

　　甘碧本来要跟李来风王雪莲一起到杭州，但李来风授计她留下擒捕康清，要她找着莫卧儿等人一起行事，当下只有连声应诺，记在心里。原来甘碧心里，对康清是福安康的化身，还是半信半疑。因为她未见过福安康的面目，同时听说福安康年纪不过十四岁，怎会有这样好的武功？其次，她听见莫卧儿说，康清那晚在龙船上救她出险，可是刚才王雪莲却说：同一晚上，她入到孟丽丝舱中，见福安康跟在孟丽丝身旁，那么，怎会有两个福安康？何况前天晚上，莫卧儿几乎倒在飞凤的脚下，也是得康清救她性命。不觉想的有点糊涂。但李来凤却力证康清就是福安康，其中定有原故，也不能不信，因此只有放在心里伺机行事不表。这天神剑手李来风和密宗女侠王雪莲一起登程，赶往阻截冒莲去了。留着甘碧独个儿，单人匹马，沿着运河打听莫卧儿等人的行踪，也待迟些再表。

　　话分两头，且说女侠冒莲，当年是江南八侠“雪地飘风”周涛的妻子，她的出身，早就见诸拙作“游侠英雄新传”之中。几十年来，她干过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她的年纪比沙哈洛少几岁，却是神尼抚养长大的女弟子，雍正被吕四娘暗杀之后，冒莲见大仇已报，她的两个儿子也得到了因和尚收作徒孙，可说志愿得偿，便遁迹塞外阿苔山静养，十数年来，已不问世事。谁知人生聚散，吉凶祸福，冥冥中像有定数似的：自从武林十三剑客在邛崃结盟，触怒了清朝一班鹰爪，用毒计把老禅师了因除掉。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了因死后，周复明复汉两兄弟又给清朝一级侍卫策零抓去，消息传至阿苔山，这位年过半百的慈母，为了把儿子救出虎口，不惜千里奔驰，设法营救，在前几回里已有叙及，这里不过把前因后果交代一笔。

　　一个人在焦急当中，每每乱了方寸。冒莲误信康清是幻法神尼的弟子，便不考虑到他的来历。康清说懂得符咒，冒莲便相信他真的能够驱遣五鬼；康清说查得周复明兄弟禁在保叔塔下，冒莲便飞也似的日夜兼程赶到西湖，更没考虑到康清的说话是否可靠，只恨自己没有长上一双翅膀，不能马上飞到杭州。

　　原来保叔塔也有人叫应天塔，在杭城外葛岭山麓，面对西湖，背着西溪，当年知雷峰塔矗立湖滨，同属名山胜地。那时因清主乾隆南巡，而且择定杭州开设水陆两擂台，数月之前，傅恒监督着地方官府，把西湖所有名胜修葺一新，一边选了湖滨几处有名的园林，作为圣驾游玩憩息之所。大内便衣巡检，早就满布各地，有些混迹寺院道观之中，暗中戒备，可是武林中奇人怪客，也同时出没。平时清静的西子湖，便顿见热闹起来。

　　冒莲不日赶到杭州，谁料她的行动，沿途已给人在后盯梢，布下天罗地网。冒莲还是未觉，这天她正在保叔塔下逡巡，只见山下路口，竖起几面文告，写着“官军驻地，不许擅进”。山麓一带，围着两重铁网。冒莲找到一处矮树林，轻轻越过，再上一些，又有木栅拦着，布告板上，大书“闯进禁区，格杀勿论”。冒莲暗道：这里原日游人不少，如今变成禁区，看来我的儿子真的关在塔里。”正想退出，待夜里再来，突然嗖的一声响，草坡下越出四个人来，才知草坡下掘了坑道。那四人全是禁军装束，手执大刀，一声大喝：“好奸细！”便向冒莲剁过来。

　　冒莲心里一想：杀了这几个狗子，岂不打草惊蛇？立刻滚身林下，边道：“兵大爷饶过，小妇人认不得字，误闯进来。”急的将身一越，冲破小树，隐身荆棘里。那四个守卫想追入树林，却给荆棘阻着，便将手里大刀乱劈。冒莲乘机溜出林外，越过铁网，一口气奔出山麓。心里道：“刚才不应惊动了他们，还幸他们不知我是谁，今夜再来，定要入到塔里，瞧个究竟。”

　　天色入黑，她跑到湖畔一家茶寮，要了些酒肉，胡乱吃饱，正想回到客寓，换上夜行衣。出到店门，忽地人影一幌，一个人窜过她的身旁，声音像苍蝇一般，说道：“阿姨跟我来！”刚听在耳里，那人影已在前数丈。冒莲暗地一怔，心想他的声音很熟，究竟是谁人？连忙追去。那人展起轻功，像猿猴一般，直向天竺山那边飞纵，乍隐乍现，瞬已过了中天竺。冒莲在外细看身形，忽地醒悟道：“他莫非司马长缨？这种猿猴飞纵，正是孟丽丝教他的。”忙的叫道：“妹夫还不停步，莲妹妹正找你呢。”

　　那人就在涧边转过身来，冒莲赶前一望，仿佛是司马长缨的样子，可是憔悴得惊人，只见他衣服残破，满面风尘，两颊胡子，篷篷如草，头发也像久未梳洗，裹在破布巾里，形似道士。只有他的一双光芒的眼晴，犹带昔年光辉，和腰间一口五龙剑，剑把上镶嵌的宝石，黑夜里闪出光影。他的背也微弯了，像老了许多，一双目眶深陷，似是久未入睡，正耵着冒莲，口里道：“我的雪山莲在那里，你快说！”

　　冒莲知道长缨定是受了很深的刺激，他把王雪莲叫作雪山莲，这名字正是昔年王雪莲跟他下山那时还未改回王家姓氏，玄空法师替她取个名字叫雪山莲。冒莲当下应道：“妹夫怎么憔悴至此？莲妹正在到处找你呢？”长缨面上还是一般的呆着，带着诧异似的神色问道：“阿姨不要骗我，这几个月来，我已去过三音大庙，也上到密勒池，再从青海入京，走遍了运河沿岸，也探不到莲妹的消息。”冒莲忙道：“妹夫，我没骗你，李来风大侠打探到莲妹真的入京找过你呢。”

　　长缨满布皱纹的面上，当堂露出一丝笑容，仰天说道：“阿弥陀佛！莲妹真的饶恕我了，阿娘没有骗我，这番也不枉我走遍天涯海角，到处追踪，只可惜路上参商，无缘一面。”冒莲不觉笑道：“你们始终是一对好夫妻，说什么饶恕不饶恕的。”长缨急道：“阿姨不知，我自从遇到太极手王崇明之后，才觉悟给飞凤迷惑，因此封金挂印，离开金川城！”冒莲没待他说下去，忙道：“这事我都知道了，不过莲妹没有即时来见你，或者是另有原因呢。”

　　原来冒莲恨飞凤已极，欲借长缨之手马上把飞凤除掉，便故意出言激动长缨。长缨果然追问原因。冒莲便道：“妹夫难道不知女人的心事，你爱上飞凤多年，把莲妹冷落，妹夫若不把飞凤除掉，莲妹怎会相信你是真心悔改呢。”长缨面上顿起羞惭，低头一想：答道：“我岂不痛恨飞凤，不过……”冒莲急道：“妹夫还是旧情未断吧，怪不得莲妹来了，也不和你相见。”

　　长缨终給冒莲一番说话，动了杀飞风报复之心。当下问道：“阿姨知道飞凤在那里？”冒莲答道：“你要找飞风，今夜先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事成，我也帮你一臂之力。”长缨心神恍惚，当下不加思索，问冒莲要他答应干什么？冒莲便把这番赶来救出二个儿子的事情，细说一遍。又道：“他们兄弟当日被擒，都是中了飞凤母女的奸计，我今番已拼了这条老命，若是救他们兄弟不出，也无面目回去了。”长缨一时仗义之心又起，更想起当年随甘凤池上到峨嵋，得到了因之力，才能投身昆仑派学技，如今周复明兄弟已是了因的传人，想了便一口答应了。

　　冒莲自是满怀喜悦，二人就在山上计议一番。两条黑影，在山上乘夜向葛岭奔去。话休烦絮，这时禁卫营统领白振，接到康清的密报，早已亲率碧琅钓叟葛木合、阴阳道姑、木道人，和侍卫策零等来到保叔塔等着。这晚故意放开山南一路，让冒莲偷进来，却想不到同来的还有一个司马长缨。三鼓过后，冒莲和长缨一路展起轻功，来到塔下。只见外面建了一道围墙，像城墙一般，每隔数丈便有一所碉楼，射出灯光。二人伏着看了一会，长缨道：“这围墙建在前面，连不到塔后，背面是山崖，那里定有别的进口。”于是蛇行绕到崖边，果然望见岩石下露出一个圆拱，像个墓穴，原来是个新设的洞口，仅容得一人进入。细看洞里堵塞着大石，并没有门。冒莲嗒然道：“这块石比台基还要大，怎可以移开？或者这个洞是僧人的骨塔吧。”

　　忽听远远有脚步声走来，二人忙的闪到崖边伏着。细看来的是两个人，手里提着风灯。原来是两个守卫，他们像从碉楼上走下来，瞬已走到洞门外，其中一个拿风灯回头一望，然后拿刀在圆拱上一撬，当堂垂下一个铁环。另一个用手抓着铁环一拉，便听到隆的一响，堵门大石立即移开，露出一个高约六尺的暗门，门里面射出微光，果然是一条秘道。

　　冒莲早已跳出，抓着那人的脖子，闪电般向石墙撞去，当堂脑浆迸裂，连喊也喊叫不出，已是一命呜呼。其余一个也给司马长缨在后一剑刺进，直贯前胸，倒翻地上。二人拾起风灯，一同进入门里，内面是一条狭窄的地道。长缨看见洞门后也有一枚铁环，便抓着一拉，那块堵门的大石响了一声，依旧把穴口闭塞。冒莲低声道：“这地道定是通进塔下地窖去的，让我燃着风灯，向前探路。”

　　风灯刚燃着，便听见远处有脚步声走来，冒莲急把风灯移到背后。这时转角处已走出二个人来，也和刚才守卫的一般装束。他们瞧见冒莲和长缨的影子，立刻喊道：“你二人接班来迟了，我们正打算到外面等候哩。”冒莲手里一扬，嗤的一阵风响，两枚精铜弹丸像流星般射出，那二个守卫，顿觉眼前光影一霎，咽喉已给弹子贯进，喉里咯的一响，翻身倒栽。这手飞丸暗器正是峨嵋派的传统绝技，当年雍正亲上峨嵋同求了因传授，也就是这一手精铜飞丸暗器了。

　　两个守卫一倒，冒莲立刻打个手势，和长缨继续贴耳壁间，施出听音本领，低声道：“前面有人！”冒莲把风灯吹熄，脚下一点没有声响，瞬已走到那石拱门外，看这圆拱有铁枝隔着，铁枝粗如手臂，透过铁枝，拱门内面又有一道石级，直通下去。长缨看了一眼，在她耳边道：“我看这里已是地窖的入口，不过怎会没人看守的呢，阿姨还是不可大意。”这时冒莲的心里，已巴不得一步迈进，见着自己的爱儿，那还计及危险。当下答道：“刚才四个守卫的不是给我们弄倒了么，我看地窖里不会再有人，让我先进去吧。”说罢便把佩剑掣出，向铁枝剁去，她的剑虽然是精钢铸成，却不及长缨一口五龙剑的锋利。长缨见她削了几下，还没法剁断一根，立刻挥动手中宝剑，嚓嚓几下，铁枝应声折断，不愧是削铁如泥。

　　铁条断开，冒莲侧身窜进，长缨只得跟随她的背后，走下十余级，便见挡着一面大青石墙，那石墙砌成圆莆，每块青石大如桌子。长缨道：“这圆墙是塔基了，内里定是地窖。”二人沿着石墙找了一遍，墙垣果是圆的，忽见墙头露出几个圆孔，那圆孔仅可伸进一条臂膀，原来是通风穴口。

　　冒莲心里一喜，全身一踊，攀着那穴口，双眼窥进，只见微弱光影之下，里面是个地窖，四边围着圆石墙，另一道铁门透进。地上放着油灯，有两团黑影躺在禾草上面。冒莲双目一触，心里宛如刀割，躺在禾草铺的黑影非他，正是自己的爱子复明复汉，一时情绪紧张，口里喊叫：“我儿，你娘来了！可怜你们在这里受苦……”她说未完毕，喉头已经咽着。长缨听见她喊声，知道发现了周家兄弟，也贴身墙上，向穴里一窥，这时周复明兄弟给喊声惊醒，认得是自己娘的声音，以为自己做梦，正揉着双目，苍白的面上露出惊奇之色，把失神的眼光瞧向上面，果然发觉一双泪眼模糊的半边面孔，额上皱纹深陷，忙翻身起来，口里应了一声“娘啊！”兄弟二人，飞身攀着穴口，响了叮啷之声，原来二人脚下销着了铁链。他们跳起时，发出一阵声响。当下六目交投，相隔尺余的石穴，正是流泪眼看流泪眼，复明兄弟叫过一声“娘啊”之后，忽地一触，忙道：“阿娘快快离去！这里设有机关，提防中了暗算！”

　　冒莲见二个儿子骨瘦如柴，已如万箭穿心，复明兄弟的说话，如何放在心里。当下应道：“我的儿，你娘千辛万苦到来，今夜若救不出你兄弟二人，你娘誓不离去，快告诉娘亲，那扇铁门从何透进。”复明兄弟回头一望，进入地窖的铁门紧紧闭上，急道：“阿娘切不可从这道门进来！孩儿目前还不会有性命危险，求娘亲保重，不要为孩子进入虎口！”他们悲声哀愁，泪随声下，跟着催促连声：“阿娘快走！快走！”怎知他们被囚数月，已经身骨虚弱，喊了几声，更焦急他们娘亲的性命，心头一涌，不觉喷出一口鲜血来，双眼一眩，脚下响出铁链的坠下声，跟着晕倒草铺之上。

　　哀哀慈母，眼见二个儿子的惨景，一时顾不得许多，双手一松，跳回地上，向青石墙连推几下，犹如蜉蝣撼树，她叫出一声：“进口在那边！”便绕着石墙走去。这塔基是圆形的，绕到那边，果然见着地窖的入口，那是石拱的门枋，一扇铁门关着。冒莲像疯狂似的，也不知从那里来了这一股巨力，双掌附在门上，连撼几下，内劲渗出，只听铁门发出晰沥晰沥的响，数寸厚的钢板渐渐向里陷入。冒莲喝叫一声，使尽平生之力，门里的横铁闩砰的一震，当堂在内断裂，那铁门跟着破开。长缨看见她那癫疯了的举动，正想阻拦。谁料冒莲回身一摔，脱开长缨的手，好似渴骥奔泉，扑进地窖里。眼看她的二个儿子晕在地上，不觉痛如刀割。一步上前，把二个扶起，一手挟着一个，悲声道：“上天可怜，今天我的孩子终于回到我的怀抱了。”她忘记了二人的双足销上一根链子，当她满怀喜悦，要把二人抱出地窖时，铁链已经拉尽，突然来了轰隆一声震响，像有物塌落一般。冒莲给响声惊动，神智顿清，心里暗叫“不好！”本能地向门外急窜，那知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刹那，头上已落下一面千斤闸来，冒莲把头一歪，刚压在她的肩膊上，身骨已给压成弯曲，但神智还清醒，急把复明兄弟释开用膝一顶，二人立刻滚开。究竟冒莲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