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3-02-23 20:25:14   作者：辛弃疾   来源：辛弃疾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也就在他距离门边尚有一丈多远的时候，突然眼前灰影打闪，有似一朵被劲风吹送的灰云，一闪而挡住了“快刀”张不凡的去路。
　　那么高大的身躯！
　　那么遐龄的老人，却仍有这等威猛的身手，还真叫“快刀”张不凡大吃一惊。
　　只见他暴退一步，笑容满脸地一副欣赏的样子，口中连连叫到：“好身手！这么大年纪，还能如此地纵跃，显然老天特别眷顾你老和尚，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修为来的，老和尚，你可不能辜负上天对你的一番特别优待。”
　　广济老和尚正色的道：“退回去！坐下来！”
　　“快刀”张不凡真是恨得牙齿格格响，但外表上，仍然露出令人愉悦地笑，一面说：“这我就不懂了，你怎么会毫无来由地盯上我这么一个刀口舐血的人了。”
　　张不凡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告诉广济老和尚，他张不凡可是个玩刀卖命的亡命之徒，识趣的话，最好不要惹他，否则……
　　突听广济老和尚沉声道：“找你，算我老和尚找对了人。”
　　“快刀”张不凡心一虚，急问：“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老和尚看中意的，就非找上我，给我来个无中生有的麻烦？”
　　广济老和尚神色一振，双眉一扬，摸着挂在项上的念珠，说：“如果我老和尚的两眼尚未昏花，我敢说，你必然是个披着一层绵羊皮的恶豹。”
　　“快刀”张不凡一栗，但刹那间笑意挂满了一睑，笑问道：“你既然那么肯定我是一头凶残的野豹，为何还要硬把我留下来，好一阵子的哕嗦，难道你老和尚真的活得腻了，找我这个花斑而又凶残的野豹，把你这身还有弹性的老肉，给撕吃掉？”
　　仰天哈哈一笑，一袭宽大的袈裟，无风自动，双目神光犹如前殿上供奉的那尊菩萨，似是在看穿芸芸众人中的恶魔，而把这些恶魔的原形披露一般。
　　说穿了，广济老和尚的眼神，能使得好人敬仰，恶人胆寒，所以当他笑声一落，缓缓地盯着“快刀”张不凡说：“恶人为何？好人为何？原都是天地造化，只为一念而沦入轮问，为非做歹者，天地难容。”
　　广济老和尚跨前一步，逼视着“快刀”张不凡，又道：“为恶者，有大恶与小恶之分，正人君子者，不屑于恶小而为之，而施主你，以老和尚的眼光判断，你也是个不屑于小恶而为之的人，而是个巨奸大恶之人，所以，我老和尚一定要你留下来，只要能救了你，就等于救无数受你威胁的人．在我老和尚来说，这是一件功德，是一件终生难得一遇的功德，就算我老和尚因此而返道山，那也值得。”
　　“嘿嘿嘿……”张不凡先是一阵冷笑，继而又“哈哈哈”的耸肩大笑。
　　“说了半天，也绕了个大弯，原来老和尚是在点化在下呀！”一面眯着眼笑，又道：“到现在，我可不得不对你老禅师说实话了。”
　　缓缓地，“快刀”张不凡凑近广济老和尚的身前，低声地说：“我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呀！老禅师如果不信，尽可去打听。”
　　“向谁打听？”
　　“当然是就近的黄梅镇啦！”
　　“为小善而行大恶之人，天底下还真不少，你是不是在黄梅镇上做过什么‘见得人’的善事了！”
　　“老禅师．就请你相信我，我实在是个大好人呀！”
　　“凶残锐芒敛于内，笑容可掬形之于外，心机诡诈而表里不一，你的这副样子，难道真的以为我老和尚两眼昏花，而不知屎香屁臭了？”
　　“快刀”张不凡真的有些不耐了，但他还是笑道：“老禅师，我看算了吧！你想想，一个能做小善的人，必然也乐于做大善事，这样吧！我就冲着老禅师一心想点化我，做一个‘我已经在做的’好人，这份心意，我乐意奉送纹银十两。”
　　一面在怀里摸出两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收起来，充满了血腥的银子，不要沾污了佛门圣地。”
　　“快刀”张不凡一笑，收回银子，说：“好吧！如果老禅师以论相而辨别好人歹人，那么在下陪老禅师往江陵城去，咱们二人就站在江陵那个高大的城门楼下面，把过往的面貌不雅恶人，一个个找出来，好好把他们点化点化，这样一来，老禅师必成正果，骑鹤而去。”
　　“你不但心机深沉，善于伪装，更且口吐莲花，如果你运用得巧妙，虽诸葛在世，也会上你的当，老和尚更不能不点化你了。”
　　你说千百句，他老有主意，看样子“快刀”张不凡是遇上麻烦了。
　　不过，再大的麻烦，也影响不了他内心中所设的计谋。
　　于是，“快刀”张不凡缓缓退了一步，笑道：“老禅师！我看算了吧！别耽误你打坐的时间，也误了我看戏的兴致，你还是高抬你那菩萨金手，让我过去吧！”
　　“成！老和尚就站在这扇门内，如果你能冲出去，老和尚就不再拦你，任你去祸害苍生吧！”
　　“好！我这个人，一向都是以实力论英雄，如果老禅师真的能把在下留在这屋里，我就……我就……”
　　“快刀”张不凡伸出指头在算。
　　当然．他必须要在五月节前．赶上山寨，而回山寨以前，他又必须赶一趟江陵的万寿山庄，去通知王老十，让他在五月十日，率大批船队，前往洞庭十二道弯的东口冲进去，就算不去王老十那儿．派个人去说一声，自己总还得赶到柳如眉那儿，当然，陪着柳如眉上鸡公山．是必然的了，然后由黄梅镇．再赶上鸡公山飞虎寨，也得个一两天马程的。三算两算，“快刀”张不凡正要开口，突又听广济老和尚说：“你的心机动向，决定好了没有，还是觉得没有把握闯过老和尚这一关？”
　　“快刀”张不凡打个哈哈，说：“我总觉得．咱们既无怨又无仇的，何苦要弄个血肉横飞，惹菩萨落泪！”
　　“良知未泯，尚得有救。”
　　“我说过，我是个好人。”
　　“你本来是个好人。”
　　“我现在也是呀！”
　　“一个说谎的人，初说会有所表示，如神不守舍而脸红，久之，习惯成自然，对于说谎．如喝凉水，你是骗不了我老和尚的。”
　　“快刀”张不凡一方面有些讨厌这个老和尚，硬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大恶人．另一方面，“万人迷‘的梆子腔，又不时地传进来，令他心神有些不宁。
　　于是．“快刀”张不凡冷笑．说：“老禅师，我知道你为我好，我更知道你是在为众生而积德，所以在我内心中，宁愿杀个三五十人，不论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愿把刀刃划过老禅师的衣袂。”
　　微微一窒，张不凡又遭：“不过，眼下情势所逼，老禅师以高龄之躯，做卫道的精神，而在下却肩负一桩无头公案在身，咱们是各为情势，各为理想，少不得在下只有硬闯了。”
　　他话声一落，蓝影立时变成了虚幻的彩云，一闪而逼近广济禅师的近身处。
　　只见碎如星光打闪，又似飞瀑崩溅出点点水珠，“快刀”张不凡的袖中“子母青锋”短刃，上下翻飞，尽在广济老禅师身前激荡。
　　刹时间，就听到裂帛之声，一连发出两声，而在这两声裂帛声中，“快刀”张不凡立刻暴退一步，含笑站在那里。
　　却见广济老和尚，两只袖子，已为张不凡的“子母青锋”短刃所划破，只是未曾划破半点皮肉。
　　然而，广济老和尚站在门当中的粗壮身躯，并未有丝毫移动。
　　哈哈一笑，“快刀“张不凡说：“算了吧！老禅师！这一回你该知道我是个不轻易杀生的人了吧！”
　　广济老和尚一挺胸，这才说：“小施主，你好犀利的刀法，几乎使我老和尚躺在当场，不过我还是没有看出你的师承来。”
　　一面缓缓取下项上的念珠，又道：“你已失去了一次机会，不过，当今武林中，能逼使我老和尚，取下项上念珠的人，已是凤毛麟角。”
　　只见他双手抓住那串漆黑发亮的念珠，对愣愣的“快刀”张不凡道：“你走不了啦！”
　　“嘿然”一声，“快刀”张不凡陡然间斜身撞向广济老和尚的前胸，当然，他把那双“子母青锋”短刃，掩护在令人难以捉摸的部位。
　　广济冷冽地喝道：“孽障！真够阴险！”一面陡然一圈手中念珠，酷似一个陷阱一般，停在他与张不凡二人之间，那条原来软塌塌的念珠，一变而为一个钢环般，就等猎物撞来，而他那高大的身形，在两只破袖的低垂下，仍然牢牢地挡在门中央，面对“快刀”张不凡的一轮猛攻中，上身偶有侧倾，但双脚似已钉牢在地上一般。
　　嘿嘿一阵冷笑，“快刀”张不凡道：“老禅师，你这是什么武功？”
　　广济老和尚说：“天地之间，以刚生火，以柔生水，柔之所以能克刚者，就如同水之能灭火，施主的两把阳刚短刃，必然喝过不少人血，也带给你一身的罪孽，老和尚也只能以这串含柔的念珠，截力一拼了。”
　　“好！在下自走道以来，老禅师是我遇上的第一个让我心折的人，不过，我真是不懂，既然有此身手，为什么却遁入空门，你这岂不有点‘暴殄天物’！我看算了吧！干脆脱下僧衣，穿上大褂，跟着我，咱们好好快活他个几年，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
　　“快刀”张不凡陡然间这么一反击，还真叫广济老和尚一栗，冷然喝道：“你已到了颠倒是非，黑白不分的地步．禀于天职，老和尚还是愿意在施主身上一试。”
　　“你要在我身上试什么？”
　　“试我这点化之功，能否祛除你心中的魔障。”
　　“快刀”张不凡露出了本来面目。
　　而他的本来面目，是慑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
　　当他收起他那伪装的笑意时候，就算他身边站着一群顽童，在看了他那种慑人的威猛样子，也会大叫“妈呀！”而纷纷跑去。
　　却在此时，一直没有笑脸的广济老和尚，突然大笑起来，一面戟指“快刀”张不凡说：“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你终于露出来了，哈，哈……”
　　“快刀”张不凡冷冷地说：“老禅师，你好像非要我免费送你去西天取经．你才会含‘悔’瞑目。”
　　哈哈一笑，广济老和尚说：“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已失去走出此门的机会了，我再明白地说，当你第一次攻向我的时候，你没有骤下杀手，因而提醒我，面前的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一流杀手，我不会再大意的。”
　　突然，广济老和尚又把那串念珠，绷成圆圈，又停在他的胸前。
　　同时间，“快刀”张不凡奋力一纵．右手母刃上撩，左手子刃下戳，快逾电闪一般，向广济老和尚的咽喉与关元三处撩去，光焰未至．嗖声先发，端的威猛至极。
　　也就在“快刀”张不凡的“子母青锋”短刃的寒芒，快要逼上广济老和尚的身前不及半尺的时候，突听他沉喝一声“好！”
　　就见他双手捧的念珠，“唰”地一声，一变而为‘条有生命的黑蛇一般．一圈而套住了张不凡击向下方关元的那把青锋，而上身后仰，恰恰躲过袭向咽喉的冷芒。
　　就听“沙啦啦”一阵脆响，紧接着就见张不凡的一把青锋短刃，已被广济老和尚纠缠在他那串念珠上，而张不凡在左手短刃已失中，猛然一个跟斗，又退回原地，隐隐地，左手腕处有血滴下。
　　原来当“快刀”张不凡的左手短刃，被广济老和尚缠住以后，本想顺势前推，硬插老和尚的关元，但在一瞬间，手腕发出一阵既麻又痛令人无法施力的感觉，电念问，他想抽同来，发觉手腕也被缠住，如果再不及时丢刀抽腕，说不定会来个齐碗而断。
　　这些也只是眨眼之间的事，从而可以知道，生死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就可以立判的。
　　也就在“快刀”张不凡刚一稳住身形，就见广济老和尚手上念珠缠的那把青蓝刃芒毕露的短刃，在他双手一撑一弹中，笔直地飞向“快刀”张不凡，同时间，老和尚口中低沉的说：“拿回去！这种血腥东西，我老和尚不愿它沾污了我的手。”
　　接过短刃青锋，“快刀”张不凡尚未开口，而愣然不解地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腕时候，突又听广济老和尚说：“我希望施主不要再试，如果施主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施主的那只左腕已等于是我老和尚的了。”
　　张不凡又露出了他那惯有的笑脸，“子母青锋”双刃打闪之间，已退入袖管中，一面右手揉着左腕，说：“我要是老禅师，就不会放过这断腕的一击，说不准有一天，我会以这左手的青锋，送入老禅师的腹中。”
　　“施主，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老和尚也不会后悔。”
　　看着张不凡一愣，又道：“一个人立身处事，当做大丈夫者是为立身，做当做的事，是为处事，而大丈夫为当处之事而为而死，那是重于泰山之死，虽死何憾！”
　　“快刀”张不凡笑眯眯地双手一抱拳，说：“老禅师，在下可真是服了你了，在下就听你一次点化，不过，我有个不是的要求，还请老禅师明察！”
　　缓缓将念珠重挂在脖子上，广济老和尚说：“有什么要求，你说吧！”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嗜好，平生就喜欢看戏，梆子戏尤为爱听，老禅师，你只要让我过去，把‘万人迷，的这出梆子戏’三上轿‘看完，我保证，立刻回到你这宝寺中，听你说经讲道，对我这铁石心肠的人，开窍点化，老禅师你看怎么样？”
　　“大丈夫与小人之分，只隔那么一层薄纸。”一面身子打横，站在门边，又说：“施主，你请！”
　　“快刀”张不凡如获大赦，双脚一弹，一溜烟般，冲出这间几乎叫他憋不过气来的僧房。
　　他走过前殿的时候，右手仍握住左手腕。
　　说来也是凑巧，正好有滴血，从他的指缝滴到地上。
　　也就在这时候，站在供桌旁诵经的哑巴老和尚广善浓眉一皱，也不管众香客在上供膜拜，一个箭步，拦住“快刀”张不凡的去路，口中“咦呀”不断，一手指着后面。
　　“快刀”张不凡几乎忍不住，一脚踹过去，但他在广善的飘然拦路的身法上，早已看到这个哑巴老和尚的身手，也是不凡，他当然不能在众香客前面耍狠，尤其对这么年高的老和尚，再说，说不准这些香客中，有黄梅镇来的人，那岂不把自己在黄梅镇树立的那点让人看得过去的形象给砸了！
　　心念间，他哈哈一笑，说：“是大师叫我出来的，不信你可以去看。”
　　也就在这时候，广济老和尚已轻快地走了出来。
　　看到广济大师兄好端端地走出来，哑巴的广善急忙向“快刀”张不凡打个稽首。
　　“快刀”张不凡正要起步，突又听身后的广济老和尚说：“施主等等！”
　　“快刀”张不凡一愣，心想，一个广济，他都没法应付，如今再多了一个广善，这个眼前亏也只有驴屎蛋的人才吃，他张不凡是不会的。
　　一念及此，“快刀”张不凡又是喜形于色地说：“老禅师！你有什么吩咐？”
　　广济一面往神案前一跪，边说：“施主你请前面看戏。老衲在此为施主祈福，愿你福至心灵，幡然回头，苍生之幸也。”
　　说罢．立刻闭上双目，嘴巴嚅动起来。
　　“快刀”张不凡心中还真是一窒，但转眼间，他又笑哈哈的住庙门外走去。
　　这时候前面广场对面，正有一股人潮挤在戏台前面，远远望去，只见那股五六百人的人潮，你挤过来，我拥过去，大伙都想站在戏台前面的正中央，当年，“快刀”张不凡还小的时候，是骑在他爹张翠山的肩头上看戏，不过那时候他除了看大花脸同小花脸的武戏以外，就是环视着四周的人潮。
　　如今，他又看到了这些，这些与当年他爹在世的时候一般无二的人潮，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于是，他有了另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一种不甘心的心情。
　　再说，他总不能听老和尚的话，放弃了鸡公山飞虎寨的霸业！
　　他更不能对已掌握住数百人对他张不凡的服从卖命权势，轻易地撒手。
　　当然，他更不会把那出万寿山庄与崔家堡的双簧戏，演个一半就撒腿走人！
　　他必须要扮演那条虫，那条专门吃人肉喝人血的虫。
　　于是，他暗暗骂了一声：去你妈的3什么点化不点化的，对我有个屁用？
　　他娘的，“万人迷”这个人妖，我总会把你弄卜我那鸡公山飞虎寨，叫你给我唱个十天半月的，唱累死你这个王八蛋！
　　于是，“快刀”张不凡从树干上，解下了他那匹“乌云盖天”，翻身跃上马背，一溜烟地奔下那个原本绿意盎然，景色宜人．而今则是到处屎尿一堆的广善寺前的野台戏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