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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秋风吹煞人
 
2020-04-12 15:30:51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奇怪买参客
  九九重阳日,关东山下驿马集。
  这是个大集,远远可以眺见长白山。
  长白山古称不咸山,是古老的华夏版图上的知名大山。最早见之于《山海经·大荒北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足见长白山之古老,卓然可以与黄河长江文化渊源相齐肩了。
  这驿马集系在鸭绿江畔,长白山南麓,暧江江边。
  鸭绿江,古称马訾水。其上源有二,一爱滹江,一葡萄河。爱滹江即暧江,源出长白山南麓,距天池四十余里。由三奇峰腰向西南去,至南天门,水脉若伏若断,有沙石无水线,土人名之旱沙河。又南二十余里,细流涓涓,向东南流,土人名之爱滹河,暧江之名始于此。
  暧江边驿马集,是长白山参客下山鬻参之地。
  九九重阳,长白山百宝下山。

×      ×      ×

  驿马集平日冷落,只有九九重阳之日才有月余热闹。
  热闹非凡。
  这里此时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富商大贾。
  他们等待着从长白山上下来的赶山人。
  那些赶山人披星戴月,面色疲惫,从山上赶下来,人形枯槁,衣衫褴褛,急急一头扎在那些富商大贾驻扎的帐篷里,吃喝睡。
  他们都等九九重阳这一日。
  到了这一日,他们才打开桦皮小包,拿出他们挖来的上好山货,卖与识家。
  山上下来的土人与猎户也在这里乘机兜售他们的稀有奇珍、山货药材。
  这几日就特别热闹。
  驿马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所有的买货人都在九九重阳这一日看货。所有的赶山人下山来都白吃白住,住在买参人的帐篷内,吃喝算买参人的,最后那花销由买参人成交数额多寡来支付。谁买到的山货多,谁便多付与赶山人这吃住的费用。
  谁家的帐篷搭得多,谁便是大富豪。
  有一排小帐篷,足有六、七十顶,帐篷外都飘着十二色条纹的旗帜,帐篷边都有人握刀持剑把守。这是长百十二峰的帐篷。
  没人比长白十二峰更气派,年年如此。

×      ×      ×

  可今年似乎有些异样。
  在长白十二峰的帐篷对面,突然来了三十骑人。
  人是武士,马是良驹。
  这些人下马之后,不由分说,便在对面打桩,扯帐篷。足足扯起了一百顶帐篷。每顶帐篷都是黑色的,帐篷外面也有人守护。
  这是什么人?
  下山来的赶山人不知所措了。他们过去下山,总是一口气直奔长白十二峰的帐篷。没有人比长白十二峰出手更阔绰,也没有人比长白十二峰做生意更讲求信用了。
  可现在又有了一百顶新帐篷,它们的主人是谁?他是不是更比长白十二峰肯出大价钱?
  他们徘徊在两者之间,不知该去哪边。
  于是,有的人进了长白十二峰的帐篷,也有人进了黑帐篷。
  进黑帐篷的人笑了,黑帐篷比长白十二峰的帐篷更气派,待人更大方。
  后来的人就都去住黑帐篷。
  一人住一顶帐篷,这是规矩。
  拿下山货的人像女人生孩子,不乐于让别人瞧到。

×      ×      ×

  就到了九九重阳之日。
  九九艳阳天。
  太阳刚从长白山巅上露出脸来,便是重阳之会的开始。
  大会在驿马集的大场上举行。
  人都无声,坐于地上。
  购参客都坐在前面。
  最气派的是长十二峰与那个无名的购参客。两家都各搭一帐篷,正主儿都在帐篷之内,帐外设置桌椅,各三套,居中空闲,旁边坐一人。
  长白十二峰这里坐的是一个老人,模样儿像是个钱庄师爷,六十多岁,稀稀落落的有十几根胡须。他坐在那里,很是悠闲自得。
  他该自得,因为只要他一喊,那参的成色、价值就被说定了。他一言九鼎。
  所以他很自尊,很傲。连长白十二峰在这几日里对他也很是恭敬,因为这几日要专看他的本事。
  他在呷茶,一口一口地呷,很斯文,他胸有成竹。
  黑帐篷那边坐的却是一个女孩子。
  这女孩子四处顾盼,神色很是随便,哪有一个大参客大方家的样儿?这让周围的赶山人暗暗称奇。
  这女孩不讲话,只是看着席地而坐的土人、猎户和赶山人。
  她惊讶,她从来没看见过人可以穿这样破烂的衣服,她从来没看见穿着这么破烂的衣服的人还这么激动,这么快活。
  就开始了看货。
  货看一家,千家求。
  有一个参客打开了桦皮卷。
  这是一苗四品叶。四品叶是五年生参,有四片复叶。五年参算不得大货,所以长白十二峰座上的那老人只是懒懒地看了看,笑道:“从你这四品叶开始叫价,自然可也不低了。至少不是个‘二甲子’或者‘灯台子’。好,就给你三十两。三十两!”
  众赶山人一片议论之声不绝。
  这开价实在不低。这让他们心中一喜。
  开价不低,可以说能让他们比往年的日子更好过一点。
  他们当然把期望寄托在长白十二峰身上。
  三十两的开价,没有人再肯多出银子买一枚四品叶子。
  那个左顾右盼的女孩子突然笑了,她嚷道:“这么大的一苗参就卖三十两银子?三十五两!”
  长白十二峰开盘的老爷子几乎气个倒仰。这个小姑娘准是个外行,她说人参时竟说个“这么大的一苗人参”,人参能论大小么?像萝卜论斤两用大秤挑?
  他不吱声,让那小姑娘花三十五两冤大头钱。
  三十五两银子,她买了一苗四品叶。
  众赶山人哗然。
  他们以为遇到了奇迹。
  这小姑娘比长白十二峰出手更大方。
  她接连买下了六苗人参。
  她只是比长白十二峰多出银子,只要那老头喊出数儿来,她准比他多出五两银子。
  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两。
  那老爷子暗暗冷笑。
  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人,趴在老爷子耳边窃窃私语。
  老爷子的脸马上涨成了猪肝色。
  显然帐篷里的人对他不满意,长白十二峰对他不满意。
  接着上来几个赶山人,拿出些山货,老爷子闭着眼,不吐口。那小姑娘也不讲话。
  就另有买参人出价购进。没了老爷子与这女孩儿的抬价,参价就少了些,很持允。
  老爷子好久没开口,那小姑娘也浑似忘了来干什么的,只是左顾右盼地看热闹,一点儿也不去注意这些参货。
  老爷子当然不能总不开口。
  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上来了。他的袖子都被林子扯光了,只穿一件无袖式的破衣服,他打开桦皮包。
  这是一苗有头、有身、有须、有形的大参。足有八两。
  人论参时,常说一句俗语:七两为参,八两为宝。八两之参,难得一见,百年来也很少有人挖得到。
  老爷子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枚宝参。
  老爷子禁不住心跳。
  他笑向小伙子道:“小伙子,恭喜了。”
  小伙子点点头,等老爷子开价。
  老爷子看也不看那姑娘。
  他打算施出一手撒手锏,让那姑娘知道他的厉害。
  老爷子放下茶壶,悠悠说道:“一千两!”
  那姑娘连看也不看这苗人参,就说了一句:“一千零五两!”
  赶山人都忍不住笑,知道她准会压老爷子五两。
  老爷子话音轻轻一吐:“两千两!”
  那姑娘马上接上:“两千零五两!”
  老爷子很恼怒:“四千两!”
  那姑娘像是身不由己似的,对老爷子软软一笑,还是娇娇怯怯地说了句:“四千零五两!”
  两个人抬口,这一苗参现在就叫到了一万零五两银子。
  老爷子低下了头。
  他不敢再叫了。
  突然,身后帐篷中有人闪出,对老爷子说了一句话。
  老爷子的脸马上放了光。
  因为他明白这一句话的分量,他知道他可以和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斗一斗了。
  这一句话是:你怕什么?怕长白十二峰没银子么?怕他会拿走你的银子么?
  老爷子暗暗自怨:真是的,如果那赶山人敢多拿他长白十二峰的银子,他会没一两银子,还会丢了项上人头。
  他怕什么?
  老爷子站了起来,吐了一句:“十万两!”
  十万两银子,能买下一个北方小镇,能让五万穷人过上一年日子。十万两银子用车拉,得用十辆车。
  一苗参无论如何宝贵,也值不上十万两银子。
  那卖参的小伙子已经傻了。
  这小姑娘也站起来了,赶山人和众买参人看她,像看一个怪物。
  这小姑娘仍是故伎重演,只说了那么几个字:“十万零五两!”
  没人讲话。没人知道怎么办,没人知道怎么收场。
  这卖参的小伙子突然给那个小姑娘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直磕头:“小姐,让小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吧,让小人把这苗参卖给那位老人,咱不要十万,不要一万,给一千两银子咱就卖……”
  这姑娘浑似不觉,愕然道:“这位大哥,银子多了有什么不好?”
  小伙子磕头道:“万望姑娘宽恕,银子多了我拿不动,搬不走。又提心吊胆的。”
  这姑娘笑了:“这容易,你看,这是银票,一千两一张的,只是那么薄薄的一张纸,你就可以带走了。去蓟州,去汴梁,都可以进钱庄兑换银子的。”
  小伙子哀求道:“小姐,就让我把这苗参卖给那位大爷吧?”
  姑娘奇道:“为什么你一定要卖给他?”
  她望望那怡然自乐的老爷子,突然明白了,叹气道:“你怕他,怕他杀了你是不是?这好办,来人哪!”
  真的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人。
  可这个人一走出来,众赶山人就笑了。
  这个人在这种场合下,也算是一个人么?
  这是个人,只是一个孩子。
  可在这驿马集的大场合上,这孩子实在算不上一个人。
  这孩子不顾众人的讪笑,他冲着这小伙儿乐。
  “你怕他?你不用怕,你跟着我,拿着你那十万两银子,他们动也不敢动你一根小手指。”
  赶山人更笑,笑这孩子说大话。
  这孩子被笑得木讷,像傻了一样,他随手抓过身边那人的长刀,说道:“这很可笑么?你不信我的话?”
  赶山人仍笑,笑得爽快,笑得放肆。
  他们突然不笑了,因为他们看见那小孩正用两根手指,把那一柄亮闪闪的钢刀掰成一片一片,随手扔在地上。
  再笑,谁就真是个大傻瓜了。

×      ×      ×

  从长白十二蜂的那帐篷里就钴出来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是老五三奇峰、老九恶林峰、十二峰抱残峰。这三个人神形各异,老五状似木讷,总张着嘴笑眯眯,好像一无机心;老九失去了一条左臂,脸色阴沉;杜十二瘦小精悍,旁若无人。
  这三个人一落座,那个很尴尬的老爷子就只好在一边站着了。
  老五三奇峰笑眯眯地问:“不知姑娘是谁呀?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嫣然一笑,拍手道:“五大爷别逗乐子啦,杜大爷想必早就看出了我,我是留人馆的羊羔啊。”
  其实,杜十二也早就知道她是羊羔。
  既然那骷髅人已死,这羊羔又来干什么?
  羊羔笑,像猜透了他的心思,回头说道:“我不要来,他们偏生让我来,没办法,我只好来了。”
  她身后这时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奇胖,胖得一塌糊涂;一个很瘦,瘦得叫人担心。
  三奇峰怕这瘦老人是骷髅人,他向老九恶林峰、杜十二看一看。
  他二人摇摇头。
  三奇峰也就释然了。骷髅人已经死了,其余人就不足为虑。
  三奇峰一拱手:“不知道诸位来扰长白十二峰的买卖,有什么见教?”
  那瘦老人双手仍抱臂,冷冷一笑道:“长白十二峰杀我兄弟骷髅人,还杀天门派掌门人,嫁祸于我兄弟,这笔帐自然不可不算。”
  杜十二大吼道:“算就算,你想怎么样?”
  老九恶林峰朱颂嘿嘿冷笑道:“莫说我们没杀天门派人,就是杀了,你又能怎样?你看在下这一臂已残,便是给你那骷髅人害的。就是宰了他,也不解我恨!”
  那瘦老人冷笑道:“好,我们今天就来算算总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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