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饼中间咬骨头

 

2021-05-18 12:01:12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量天尺于停坐在酒楼上。
　　他很快活，因为他在吃饭。
　　他这一餐饭很平常，只有六个菜。
　　六个菜只不过是：蛤什蚂穿豆腐、飞龙烧三草汤、猴头蘑菇炒鹿筋儿、细鳞鱼头吞肉、虎舌、熊掌。
　　当然有酒，是熊酒。
　　于停象一只善觅食的野兽，把门关好，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先用眼睛看，看菜的颜色，摆台。
　　摆台不可不看。
　　一汤居中，如瓮瓦立，四周拱卫，景德镇崩瓷儿套盘儿，都斜拱如花瓣，垂向这一汤钵。汤色成琥珀，熊掌色莹白，细鳞鱼成赤红，虎舌色淡粉，猴头鹿筋颤成轻雾，蛤什蚂穿豆腐白中见点点墨痕。豆腐是东北的蛄磨成的，黑中又有白，白中又见点点粉红，色调极佳美。于停把鼻子凑向每一只盘子。汤味鲜，蘑茹味儿香、细鳞鱼肉嫩、蛤什蚂豆腐味儿细，虎舌味实在，熊掌味感极佳。量天尺于停笑了。
　　他为自己笑，为他吃饭不马马虎虎而笑。
　　他轻轻的抓起了象牙筷子，筷子在菜上面转了一圈儿，他不知先吃哪一个菜好。
　　他叹了一口气。只好先每个菜都尝一点点儿，夹那么一点点儿，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只有量天尺于停才知道得闭上眼睛品味，才知道让一口菜从舌尖抿进去，留在舌面上，再用舌尖推出来，用舌尖小心地推在牙上，轻轻地咬，咬一下，吸两口气，让香味入胃，入肺，入脑，入心。这才可谓品尝美食。
　　量天尺于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对面坐了一个红衣红裤的女孩儿，女孩儿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可气的是，这女孩右手竟然也拿着一双象牙筷子，而且嘴在大嚼。眼睛在笑，嘴嚼得快，居然没一点儿声音。
　　菜盘里，每一盘菜都缺一大块。
　　她吃得好快，量天尺于停几乎看傻了。
　　红衣女孩居然很热情，笑道：“吃啊，吃啊。”
　　量天尺于停的脸胀红了，象细鳞鱼头里吞的肉色。
　　于停问“你是谁？”
　　红衣女孩笑，象劝孩子：“吃饭时别问人家姓名，这显得无礼……”
　　于停倏然出手，筷子飞快点向对方承泣大穴。
　　红衣女孩右手一招，叭——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夹住了于停的筷子。
　　于停用力回抽，筷子纹丝不动。
　　红衣女孩右手去挟菜，小心地吃了一口蛤什蚂穿豆腐，笑了：“香，好香……”
　　于停脸胀得通红。
　　量天尺于停不是好惹的人物。
　　他一声吼叫，左手掣出一柄尺来。
　　尺是黑色的，是于停赖以扬名的量天尺。
　　一柄尺子，砸向红衣女孩一头乌油油的乌发！
　　女孩儿笑了，笑得很顽皮，用右手的两根筷子稍稍分岔，向于停轻轻一点。两股凌厉劲道向于停臂上奔来，认穴很准，是手少阴心脉的少海、灵道、通里、阴郄。
　　这是双笔点四脉的功夫。
　　于停只好匆匆缩手。
　　他又一出臂，叭地量天尺够向了女孩儿的脸颊。这一量直伸向女孩儿的承光、丘处、曲差、眉冲四穴。
　　女孩又后发先至，两根筷子指向于停胸前主穴玄机、气门、将台、天井。
　　于停只好缩手。
　　他失声叫出：“红娃儿？”
　　红衣女孩笑了，点点头：“咋不动手了？”
　　于停面色苍白：“动手也无用。”
　　红衣女孩道：“那好，乖乖吃菜。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是不是？”
　　于停愁苦着脸，他的胃口不佳，吃不下。
　　红衣女孩兴致勃勃，一边吃一边问他菜名。
　　于停恨不能把这桌子掀翻，但他没动，苦着脸，吃菜。
　　佳肴味同嚼蜡。
　　红衣女孩笑盈盈，象是热情的主人：“吃啊，吃啊，于大侠，你胃口不佳啊，是不是？”
　　于停不吱声。
　　红衣女孩太得意了，她忘了于停的手边还有那柄量天尺。
　　于停出于如风，抓起尺来，剌向女孩。
　　女孩儿向后一闪，身子生生退出半尺。
　　尺尖离她鼻子只有一点儿距离，但量天尺已经够不上她。
　　可这柄尺叫量天尺。
　　量天尺突然弹出一段，直剌向女孩子。
　　于停手用力一握，量天尺内有九段隐尺，一段一段弹出去，尺可以量天，女孩儿小小脑袋必将被剌透穿过。
　　就见女孩儿的左手一闪。
　　叭——叭——叭叭——地上落下九段尺。
　　量天尺仍指着她鼻尖，仍然只差那么一点点儿。
　　红衣女孩嘻嘻一笑：“哎哟，对不起，把你的尺子弄坏了。这尺子不好找吧？”
　　量天尺于哇地喷了一口血，这不是受伤，是生气。
　　红衣女孩脸红了，很难为情：“我可不想让你生气。”
　　于停知道他斗不过这个女娃儿。她叫红娃儿，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厉害角色。
　　他低头不语。红娃儿笑：“问你话，你说不说？”
　　于停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答一句话。
　　红娃儿很耐心，问道：“你见到了那张纸？”
　　于停点点头。
　　红娃儿问道：“你站在柳无恨身前还是身后？”
　　于停道：“我站在他前面。”
　　红娃儿道：“你看会不会是柳无恨动的手？”
　　于停摇了摇。“不会，他没有机会。”
　　红娃儿道：“那个笑弥佛二戒有没有机会？”
　　于停道：“有，只有他和我有机会。”
　　红娃儿道：“你在看字条时，他干什么？
　　于停道：“他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在一旁站着。”
　　红娃儿不问了，她拚命吃菜，把菜吃得精光。
　　她叹了一口气：“这些菜少了一点儿。”
　　本来就少，美味不可多用，于停最讲究这个。何况他没想给这个红娃儿吃。
　　红娃儿站起来，悠然道：“下次你准备这样的好菜时，可千万告诉我一声。”
　　她起身推门，施施然走了。
　　红娃儿扭着腰肢在街上走。
　　她这么大的年纪，本来还不到扭腰肢的时候。可她有一回在街上见了一个女人扭着腰肢走过去，她跟着，看了半天，就决定走路时也扭着腰肢。
　　她以为她扭着腰肢儿一定很好看，因为她自从这样走以后，就有许多男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她很得意。
　　她要去找胡飞，她知道，如果是白天，就到最好的酒楼去找。如果是晚上，就到最好的妓馆去找。胡飞这个王八蛋从来不在正经的地方呆着。
　　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孩儿，一个小男孩。
　　其实这男孩儿也不算小了，和她差不多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的。她看不起这年纪的男人，叫他们“小土豆儿。”可这个“小土豆儿”竟然向她走来，还冲她笑。
　　她也回报以笑，笑着笑着，她狠狠一龇牙一咧嘴，弄出个夜叉样儿。
　　她这一手骇退了许多男人，可并没吓走“小土豆儿”。
　　他反而向她搭话了：“你是红娃儿？”
　　她感到奇怪：“你怎么认识我？”
　　他笑笑“有人叫我请你。”
　　她问道：“什么人？”
　　他问道：“不认得，请你去前面那酒楼。”
　　她犹豫。
　　他偏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红娃儿，你去不去？”
　　她大声道：“当然去。”
　　他抢先在前面走，很得意地扭着腰肢，给这个“小土豆儿”看。他以为是胡飞在等她。
　　现在正是白天，这个酒楼叫“北楼”，正是这城里最好的酒楼。胡飞一定握着酒杯，在喝酒。
　　她匆匆上了楼。
　　没有胡飞，也没有任何人，只有一桌酒菜，摆得好好的，在等客人。
　　她沮丧地坐下来。
　　桌上的菜不错。
　　有燕翅，有鱼虾，起码要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
　　红娃儿很满意：这个王八蛋胡飞如今一点也不小气了，还能想着弄桌酒菜来慰劳慰劳她，不错。
　　酒是好酒，是南方名酒女儿红。
　　红娃儿击桌一叹道：“好哇，女儿红。”
　　她自言自语地念叨：“上好的女儿红，为什么不喝一杯？这个胡飞王八蛋又不知去哪儿了，干嘛要等他？如果他只是为我要的一桌席呢？不是白等了么……”
　　她刚刚从于停那里学会了如何品尝好菜，为什么不试一试？
　　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就抓起了筷子。
　　胡飞慢慢上了山。
　　他那样子很颓唐，大咧着嘴，耷着眉毛，根本不象个什么大侠，只是一个十足倒霉的家伙。
　　山上有一座寺庙，这庙不大，是一座药王庙。门口的墙坍了。胡飞看看坍塌的墙，又看看大开着的门，笑了。他身子轻轻一纵，从坍塌的墙上跃了进去。
　　庙里阴森，荒草漫长，屋梁衔燕，角壁结网，堂前尘封，象是久无人迹。
　　胡飞看着堂前那香炉，香炉倒是很奇怪，一尘不染，上面好象刚刚燃尽的香灰都在。
　　胡飞笑一笑，突然吼喊一声：“笑弥佛，出来！”
　　就听见咔嚓一声大响，胡飞马上转过了头。
　　原来是庭前那香炉鼎上的鼎盖飞起来了，鼎盖在空中飞旋，一转眼就翻了个个儿，鼎盖尖朝下疾落。
　　从鼎中慢慢浮出来一个人，坐在一只鼎耳边。鼎盖尖儿正落在他光光的秃头上。
　　鼎盖儿有几百斤，压在他头上，他若无其事。
　　这是个和尚，总在笑眯眯的和尚。
　　胡飞笑道：“和尚，最近又干什么了？”
　　笑和尚笑得很得意：“没干什么大事儿，只是把朱老太爷的那只灵犬宰来吃了。”
　　朱老太爷，六扇门的高手，直隶一带乃至盛京的第一名捕。朱老太爷的灵犬和他的宝贝女儿朱玉是朱老太爷办案子的左右手。
　　胡飞大笑道：“你何不把朱老太爷的女儿也一并弄来，做做老婆，也就风光风光。”
　　笑和尚眯眯笑道：“罪过罪过，二戒和尚头一戒即色，色戒乃我佛门第一戒律，怎么犯得？”
　　胡飞道：“你这人只有二戒，可见活得多自在，连我这个江湖懒人都有个七戒八戒的。”
　　笑和尚道：“你戒什么？”
　　胡飞道：“戒杀！”
　　话音刚落，他突然向笑弥佛出手。
　　笑弥佛手忙脚乱，不笑了，急得直吼：“胡飞，你想干什么？”胡飞手仍不停：“我想宰了你！”
　　笑弥佛道：“佛家戒嗔戒怒怨戒厮杀戒血腥，你凭什么宰我？”胡飞突然停了手：“你为什么在门口下了毒？”
　　笑弥佛又笑了：“我又不想毒你，如果朱老太爷和他的人来了，我这毒才有作用……”
　　“有什么用？”就有人接上了话。
　　一个人闪在他两人身后，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箭衣小裤，蛮腰细靴，乌发成鬟束于头顶，一绺头发飞耳鬓，脸如圆月，齿似编贝。这女人极美，美的象她的名字，她名叫朱玉。
　　二戒和尚一回头见了她，马上闭上双眼。
　　“哎呀，糟糟，糟透了，不看，不看，就是不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美皆如骷髅，蕴万千岁月，有若枯木，无心无止，但为禅……”
　　和尚自顾自念念叨叨。
　　朱玉自然不理会他这一套，猛地一喝道：“和尚，你把灵犬弄哪里去了？还我灵犬……”
　　和尚脸色惊惶，慌忙四顾：“没有没有，罪过罪过，和尚平生粗疏，也不曾见你灵犬，和尚虽然只有二戒，这第二戒就是戒做坏事。”
　　朱玉道：“你刚才还讲你宰了灵犬……”
　　笑和尚又笑：“我可没讲，你听见了么？”
　　朱玉道：“不光我自己，还有这位胡大侠，他也听见的。”
　　笑和尚问胡飞：“你听见了么？”
　　胡飞摇摇头：“我没听见。”
　　她突然一吼道：“狗屁大侠，果然人都说得不错，你只是个…”胡飞笑问：“是个什么？”
　　朱玉怒吼：“你只是个王八蛋！”她如飞般从墙上跃走。
　　笑和尚问他道：“你来干什么？不是来找狗肉吃的吧？那只灵犬真不错，肉味儿不错。”
　　胡飞道：“来问问那事儿。”
　　胡飞掏出一截树枝。
　　笑和尚不笑了：“你想知道什么？”
　　胡飞：“这截树枝怎么插进明铨后背的，你当时站哪儿？”
　　笑和尚又笑：“我站在他身边，把树枝从他后背拍进去。”
　　胡飞脸色一沉：“别胡扯！”
　　笑和尚笑得贼忒忒的：“胡飞，你想不想活？”
　　胡飞道：“当然想活。”
　　笑和尚一叹：“想活就别乱打听。一截树枝，没声响儿就插进了心窝，明铨也一身好本事……”
　　胡飞一叹。
　　笑和尚道：“我送你点礼物。”
　　笑和尚又跳进那鼎里，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饼。很可笑的是饼中间穿个洞，洞里串根狗胫骨。
　　笑和尚道：“你饿了，嘴馋，吃骨头。”
　　身子一纵，人如大鸟，直飞上药王庙顶，又一纵一跳，人去已远。
　　胡飞低头一看，愣了：这饼已僵，咬不动；这骨头象被狗舔过了，没一点肉星儿，光溜溜的。
　　笑和尚把这骨头串在饼中，是什么意思？
　　红娃儿夹起了菜，把菜放在鼻子左边嗅。
　　她在象于停那样品味这香味儿，然后就象于停那样把菜放在嘴里，用舌头蠕动着推过来推过去细细咀嚼那滋味儿。
　　筷子停在了嘴边，这一口菜没有被吞吃下去。
　　她的目光停在中间那一只扣碗上。扣碗里是什么？是不是该象于停品菜那样，分一个先后。
　　她打开扣碗，愣了。
　　扣碗里有一张饼，饼上穿一根骨头，一根光溜溜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