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最快的剑

 

2024-08-05 20:46:29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齐鲁大地，秋色肃杀，只有枯叶、光秃秃树枝的老树，隔时便有昏鸦在叫，呱呱地啼几声，示这秋色苍凉。
　　有庙，是小庙，且颓败倾圮，落满落叶，如沉溺中的腐物，不堪入目。
　　从远处走来一个人、他同这庙、这树、这落叶相同，都是这肃杀、颓败中的景物。
　　他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衣，一头不曾梳洗的头发，一张久经风霜的脸，一双疲惫已极的双眼。只要看看他，便知道生也无趣，活也艰难。
　　他走路也很慢，象是步履沉滞，一步步向小庙走来。
　　在小庙前，他看着那落叶，竟从那落叶里翻拣出一片片来，看它。
　　他看得很细，像是那落叶中有万千景观，引他百看不厌。
　　他看着、竟是脸上有一种微微的笑意，那笑意，是一种过来人的欢欣，一种饱经风霜人的快乐。
　　这是千古战场，屈死的冤魂总是在地下陈诉悲哀，诉说着人的血肉不堪沉重的背负，诉说着鬼魂的冷凄。
　　有人来了，是一个走向他的人。
　　那人站在他的身后。
　　那人说：“你是柳双？”
　　他不语，他是不是柳双，与人何干？他是谁，与别人有什么干系？
　　那人说道：“我是钟离吾，我拿来了一柄剑，想请你看一看。”
　　他不回头。
　　钟离吾说：“这是一柄古剑，人传说是干将。古人说，干将莫邪同出，天下大治。干将出，干戈起；莫邪出，天下邪。”
　　他仍不语，甚至也不回头。
　　钟离吾说道：“我们有兄弟三人，为了这一柄剑，死了我的二弟，伤了我的三弟，他重伤不愈，生命只在旦夕。只为了这一柄剑……你难道连看也不愿意看一眼？”
　　他不回头。
　　钟离吾说道：“好，你不愿意看，我只好带它走了，我们兄弟三人的仇恨，也只好带走了。”
　　这人不抬头，只是翻看着一片片树叶。
　　落一叶而知秋，那么落一百片树叶呢，落一千片树叶呢？
　　落一地树叶呢？那又怎样？
　　风吹得更疾劲了，把落叶刮走，但风再吹，又把落叶刮回。
　　落叶在风中回旋。
　　钟离吾走了，他走得很忙，像是赶路回家。
　　他仍在看树叶。
　　再踢踢踏踏来了一个人。
　　那人是一个老人，他走得很慢，慢得不像是在走路，他来到了这人面前。
　　老人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老人说道：“我有一柄最短的剑，它叫吴夫人匕首。你知道不知道吴夫人匕首？”
　　他不语，只是看着树叶，
　　老人一叹，说道：“当年人都知道，专诸刺吴王僚，用的就是它，它也叫鱼肠剑。有人说，从前荆轲刺秦王，用的也是它。”
　　他看着树叶，竟不再抬头。
　　他不喜欢吴夫人匕首？
　　那老人说道；“有人找它，化了十年的功夫，让你看一眼，你也不愿意么？”
　　他不语，只是看着那一座小庙。
　　小庙在他的心里，似乎比吴夫人匕首更重要。
　　那老人沉声一叹，叹声直摧人心肺，他说道：“天哪，天哪，我想这人是铁石心肠，他竟是不动一心，我们的血岂不是白流了么？”
　　他捶胸大哭。
　　但这人仍不言语，看着那小庙，看着那树叶。
　　老人脚步踉跄，大声而笑，笑得凄伤、难过，他大声道：“人无心肠，果然不假。天啊，我们丐帮死伤三百人，竟换不来他一顾？”
　　老人踉跄而去。
　　风再起，刮一地旋风，竟把那落叶刮得飞旋起来，树叶象像对他有所依恋，在他的身前身后旋舞，仿佛一个艳丽仙子多情而舞。
　　他的脸上微微笑了，他喃喃说道：“是你，明儿，是你，慈儿，是不是你们俩人，又要捉弄我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艳姝，明媚鲜丽，柔骨丰肌。
　　但落叶尽收，便再复是一眼肃杀。
　　哪里有那袅袅而来的丽人？
　　有人远远看着他，盯着他的人每天足有那么几十几百。
　　有人问：“他是谁？”
　　“他是江湖上有名的少侠柳双。”
　　“哪一个柳双？”
　　问这话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你是江湖人，你就一定会知道有个柳双。
　　从前在唐门大肆荼毒天下武林的时候，柳双公子站出来了，他带四大门派攻唐门，下独山，竟使唐门屈服，答应从此不再在江湖中滥杀。
　　这是一大功绩。
　　还有谁不认得柳双？
　　“听说他后来带了两个美人去了海岛？”
　　“他回来了，便不知道为什么便没了那两个美人，只有他自己了。”
　　“他看那庙做什么？”
　　“你去问他，我也不知道。”
　　那只是一座小庙，一座无人知晓的小庙。
　　柳双带着他的两个美人去海岛，那只是三年前的事儿，那时的柳双是一个丰俊的少侠，他只有二十岁。
　　如今这人是柳双么，他怎么像是四五十岁的模样？
　　“他去海岛，见到了他父亲柳不恭了么？他的母亲是那个亦正亦邪的小双儿，他看到了他的母亲了么？”
　　“不知道，听说他只呆了两年便回来了。他去时，是带着两个美人走的，他回来时，只有他自己。”
　　“在海岛上发生什么事儿么？”
　　“谁知道，你去问他。”
　　一声长叹，有人说：“我在这里看着，每天都有几个人去看他，但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么？”
　　一声苦笑：“他不愿意对世人说话，他愿意对他自己说话，或者是对着小庙说话，对着那树叶说话。”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去找他？”
　　“你也可以去找他，如果他对你说话了，你便是天下最幸运的人。”
　　“为什么？”
　　“传说中，他是天下第一人。”
　　“什么叫天下第一人？”
　　“你想要什么，他会给你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就能做什么。”
　　那问话的人笑了：“你尽骗我。如果他那模样就是天下第一人，那做天下第一人，还有什么意思？”
　　人叹气了：“也许别人做了天下第一人，就不会像他那样子了。”
　　“那做了天下第一人，你会干什么？”
　　人不语。
　　人都有许多的欲望，如果是你，你会忙着做许多有趣的事儿，你不会看落叶，也不会看小庙。
　　看的人不语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又是走向柳双去的。
　　他们慢慢走到了柳双眼前。
　　这三个人与其他的人不同，他们到了柳双面前，竟不顾秋凉的肃杀，在那柳双的眼前，忽地像是鬼幻一般，拿出了一张桌子，一张大大的八仙桌。
　　那一张八仙桌是特别做的，桌脚都是早安好的，一装便好。在桌上很快放上了一坛酒，几盘菜，再放好了一张椅子。三个人像是他的仆人，摆好一切，才站在他的身后。
　　远处看的人都看着那三个人，看他们都是穿着白白的麻衣，头上戴着那种只有恶鬼才愿意戴的孝帽子，腰里系着麻绦。
　　有人惊叫了一声：“鄂北三鬼！”
　　三人看着那柳双，等着他坐下来，享受那酒菜。
　　可是柳双看看那酒坛，竟是再也不看它一眼了。
　　他对于那张巧夺天工的桌子甚至看也不看，只慢慢站起来，一径要走回去。
　　那矮个子的大鬼钟亭说道：“柳大侠，这是北方的熊酒，整整一百年的熊酒。里面有一棵百年的老参，是天下只有一坛的好酒。柳大侠，你只喝一杯，好不好？”
　　老二钟秀笑笑——难得见到鬼笑，江湖中知道三鬼的人都说，他们绝不会对人笑——他说道：“柳大侠，如果你喝下一杯酒，我们就走，我们不会请柳大侠做任何事儿的。”
　　老三说道：“如果柳大侠不喝一杯，我们三个就白白地从鄂西北走到这里了。”
　　柳双看看他们三人，他的脚步不停，慢慢走了。
　　三个人不敢拦他，任何人也不敢拦他。
　　只见他慢慢走着，脚下小心翼翼，他尽量不要踏着那落叶，仿佛那落叶也有生命，他走得委实沉重，慢慢向回走。
　　远处的人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老人步态，竟是无一个人能轻松地呼吸。
　　鄂北三鬼无奈地看着柳双远去，他们急匆匆收拾起那桌子，拿起那一坛酒，三个人飞步而去，瞬眼间无踪。
　　柳双走回了他的住处，每一个能住的地方，似乎都比他的住处好。房子是漏的，可以看得到天光，从窗子可以看得到远处的秃树，看得到那个小庙。
　　满目凄凉，再无一点儿生气。
　　屋子是小的，泥屋，有一根长长的木头，躺在地上，便是柳双的床了。再看锅灶，竟是只有一只小小的吊罐，支一个三角叉子。
　　除此外，屋子里竟是什么也没有。
　　这是人住的地方么？恐怕世上再也没有比他的屋子更简陋的地方了。
　　风呼呼吹着，一直吹到了屋内。
　　可在他的小屋外，站了至少有七八个人。
　　他们中有的脸上油光满面，有的雄悍健壮，人人都是毕恭毕敬地站着，在风里毫无怨尤地站着，喝风受冻。
　　看到他回来了，所有的人都是叫道：“柳大侠回来了，柳大侠回来了！”
　　像是欢迎一个国君般，看着他到了门前。
　　明明知道他不会对别人说话，但还是有人喋喋不休：“柳大侠，你能不能吃一点儿东西？柳大侠，你能不能看看我的剑？”
　　“柳大侠，你能不能说几句话？”
　　他径直走，一直走进了屋子里。
　　所有的人都是苦笑，今天又白等了。
　　他们明知道今天会这样，明天也会这样，说不定以后一生都是会这样。他们来做什么，来同他纠缠什么？不如就呆在暖暖和和的家里，喝着酒，同美丽的亡人好好嬉戏。他们呆在这里受冻做什么？
　　所有的人都去后坡，他们的下人早就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上了车，上了马，疾驰而去，留下一路烟尘与一路奔卷飞扬的落叶。
　　终于少了人，终于走得差不多了。
　　似乎还有人，总是有人的耐性比别人更好，他们宁可在那冷冷的外面等着。
　　更有的人心性好，他们在远处结下了帐篷，住在那里，以便天天能看到这柳双。
　　天一亮，他们便起来了，看看柳双的屋子。
　　没动静，他们会再睡一会儿，或是再打一会盹。再一会儿，出太阳了，他们会再来看看柳双，看他出来没出来。
　　人都熟知了他每一天所做的事儿：一大早，出太阳时，他会起来，坐在那一块树上，想一会儿心事----如果他有心事的话，有的人说，他不是有心事，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想----然后他便出来，看那小庙。
　　看过了小庙，他便回去了，做吃的，他一餐只吃一点儿东西，或许是很可怜的一点儿东西。有时他一连三五天不吃东西。
　　到了下午，他会站在那屋前，看着远方。据说那里是海，那方向的远处是奔腾咆哮的大海。
　　再到了晚上，他还到那小庙前，看看小庙，看看落叶。
　　这就是他的一天，是大侠柳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