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021-08-01 18:46:57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8

  时间拉回到大概一个小时之前,行政套房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沃伦·特伦特把自己囚禁在紧闭的双开门后,深陷在椅子里的同时,也让自己深陷在烦乱的思考中。今天上午,他有好几次都伸手去抓电话,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柯蒂斯·奥基夫,他接受其转让饭店的条件。现在,他已黔驴技穷,似乎再也没有任何耽搁的理由了。雇工兄弟会是他可以选择的注资来源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沃伦·特伦特本来企图借此摆脱被奥基夫巨兽吞噬的命运。可是,兄弟会无礼、断然的拒绝却最终变成了压垮骆驼后背的最后一根夺命稻草,也彻底粉碎了他最后的抵抗。
  可是每一次,沃伦·特伦特都又会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名死囚,已经被判了死刑,可他还有选择在此之前自行了断的权利。不过,既然已经接受了这无法抗争的命运,他意识到,哪儿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解甲归田的时候到了,能做的就只有拱手交出对饭店的所有权了。但是,人类的本性驱使着他紧紧地抓住残留的分分秒秒不肯放手,他想一直磨蹭到一切希望化为泡影,所有出路仅剩一条的时候为止。话又说回来了,难道现在不正是这样的时候吗?
  他已经抛下了打光子弹的枪支,就在下一秒即将举手投降之际,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到来让那最后的一秒暂时定了格。麦克德莫特汇报了牙医大会继续驻留的决议,而这一事实,沃伦·特伦特在昨天就已料定,所以也没让他感到多么惊喜。然而,这一喜讯却让他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似乎整件事情离他都是那么遥远,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麦克德莫特离开后,他的心情居然一下子舒畅了起来。
  此后,他便陷入欢愉的遐想回忆之中,他尽情享受着过往荣耀所带给他的喜悦和满足。那并不是很久之前,那个时候,他的饭店还很受伟人和大人物们的追捧。总统、君王、名门望族、精英名媛、权贵富豪、著名的和非著名的专业人士,都曾是饭店的座上宾、房中客呢。他们本身就值得关注,事实上也是走到哪儿都吸睛夺目。而且,这些精英名流就像风向标、吸铁石,住过的地方总会引来众人纷纷效仿追随。所以,那时候的圣格里高利大饭店,是饭店住客心中的麦加城、雷音寺,也是沃伦手上货真价实的印钞机、摇钱树呢。
  当回忆变成了仅存的或者似乎是仅存的全部之时,好好享受它才是上上策。沃伦·特伦特希望,在这余下的几个小时里,能让他在饭店当家人的位置上再多坐那么一会儿,不受任何干扰地坐一坐、回忆一下。
  然而,希望再一次落空了。
  跟平常一样,感受到了老板的负面情绪,克丽斯汀·弗朗西斯轻手轻脚地走进办公室,“埃米尔·杜梅尔先生想跟您谈谈,我本不想打搅您,不过他执意要谈,说有急事。”
  特伦特闷哼了一声,心中思量着,眼看就要死透了,秃鹫们也该在一起聚聚喽。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比喻并不恰当。这位埃米尔·杜梅尔行长所统领的工商银行,还有大笔资金被圣格里高利占用着呢。不过,成也杜梅尔,败也杜梅尔。也是这家工商银行在数月前拒绝了他延期还贷的请求,同时还驳回了注入更多资金的建议案。现在好了,杜梅尔和他的高管们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转瞬将至的吞并交易一完成,他们的钱就能回笼了。沃伦·特伦特觉得杜梅尔是想向他要一颗定心丸,既然如此,给他便是。
  沃伦伸手就要拿电话。
  “不是电话,”克丽斯汀的通禀也很讲策略,“杜梅尔先生亲自过来了,正在门外恭候呢。”
  沃伦·特伦特愣住了,大吃了一惊。这可太稀罕了,埃米尔·杜梅尔可是通常只待在他那座银行堡垒里,很少会出门,今天是什么风还让他亲自拜访了呢。
  没一会儿,克丽斯汀就将来者引入,离开房间并关上了门。
  埃米尔·杜梅尔是一位胖墩墩的矮个子,谢顶的脑壳上只剩下一圈蜷曲的白发。这位老先生虽然有着土生西裔克里奥尔人的纯正血统。不过,和西班牙的堂·吉诃德那消瘦的形象相去甚远,却怎么看都像是从《匹克威克外传》里走出来的那位大腹便便的匹克威克老爷。杜梅尔本身那炫耀自大、挑剔多事的举止神态和小说里的人物形象还真挺匹配。
  “很抱歉,沃伦,没预约就冒昧地前来叨扰。不过,十万火急,实在没有时间拘于小节了。”
  两人草草地握了握手,饭店所有者便挥手请来者坐下。
  “有什么事?”
  “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想还是按部就班地从头说起吧。首先,请接受我的道歉,没能通过你申请贷款的要求。很不幸,您要求的资金数额和条件我方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而且和我们既定的政策大大背离呢。”
  沃伦·特伦特也不表态,只是应付地点了点头。他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个银行家,却也从来不会愚蠢地低估这位奸雄的能耐。别看他貌似蠢笨做作、大大咧咧,还靠着这种形象哄骗麻痹了不少人,但在他虚假的皮囊里却隐藏着一只狡诈能干的老狐狸。
  “不过,鄙人此次前来就是实心实意地希望能弥补之前那些冒犯失礼之处。”
  “这个嘛,”沃伦·特伦特可不吃这一套,“是天方夜谭吧。”
  “我们试试看。”银行家从随身携带的超薄公文包里拿出了几页格子纸,首页用铅笔标记着:“我的理解是,你已经接受了奥基夫连锁饭店开出的条件。”
  “你用不着让美国联邦调查局来告诉你这些吧。”
  银行家笑了笑,“你不介意跟我说说开出了什么条件吧?”
  “为什么要说呢?”
  “因为,”埃米尔·杜梅尔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竞价。”
  “真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更不应该跟你说了。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同意今天正午就给奥基夫回话,准备接受他的出价了。”
  “正因为我得到的消息也提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只好冒昧登门造访了。还得说明一下,很抱歉没能早点儿赶过来,毕竟收集整合信息、接受指令还是挺费工夫的。”
  这最后一刻的“橄榄枝”,尤其是由工商银行出面参与的竞价并没有让沃伦·特伦特太过激动。他觉得这就是本地的一帮投资商在搞鬼,他们凑合到一起琢磨着低买高卖谋取暴利,现在让杜梅尔出头,来做一个读秒低买代言人而已。不过,他们再怎么咬牙跺脚,也不会提出比奥基夫更优厚的条件了,沃伦·特伦特自身的地位,也不太可能有任何改观。
  银行家又看了看铅笔写的那几页格子纸。“我的理解是,奥基夫连锁饭店开出的价格是400万美元,其中的200万以抵押续约为条件计为延期偿还的抵押贷款。余下的款项中,有100万美元的现金会直接支付给你,最后的100万美元将会以奥基夫连锁饭店新近增发股票的形式给付。还有一条附带的传闻,在有生之年里,可以保留你个人在此住所的居住权。”
  被抖出老底儿的沃伦·特伦特一下子怒火上蹿脸涨通红,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见你的鬼去吧,埃米尔,少给我玩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
  “如果我的所作所为让你有所误会的话,那我向你道歉。”
  “我的老天啊!既然你都已经知道得如此详细了,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坦率地讲,”杜梅尔似乎也是一个实在人,“我只是希望得到您本人的确认,再者,告诉您我开出的条件多少要好那么一点点儿。”
  沃伦·特伦特觉得自己中招了,掉进了老套而初级的陷阱里。
  但更让他恼火的是,杜梅尔竟然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妥。
  很明显,是柯蒂斯·奥基夫的阵营里出了内奸,而且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参与奥基夫高层秘密决策的某个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柯蒂斯·奥基夫是刺探商情的高手,安插内线是他惯用的商业伎俩。窥探别人反倒被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可是贻笑大方的事呢。
  “到底怎么好一点点儿呢?还有,到底是谁开出了这样的条件?”
  “可以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那就是,现如今我还没得到可以透露出价人身份的许可。”
  沃伦·特伦特不满地哼了一声,“我只和眼见为实的人做生意,从不跟看不见摸不着的鬼影子交易。”
  “我可不是什么鬼影子,”杜梅尔针锋相对地提醒他,“况且有银行给你撑腰呢,我担保这绝对不是镜花水月,而是诚心诚意的交易。能请动银行出面来谈的人物,那本身的信用可都是铁打的。”
  饭店所有者虽然还是对刚才那种看扁人的试探耿耿于怀,不过还是想看看葫芦里的药,“我们就直接亮底牌吧。”
  “正有此意。”银行家又翻了翻他那几页纸,“基本上,我的委托人开出的竞价和奥基夫连锁饭店的没什么两样。”
  “既然你们都知道奥基夫的出价了,那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有些方面,还是有明显差异的。”
  从两人会面算起,沃伦·特伦特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上心了,对银行家要说的话越来越感兴趣。
  “首先,我的委托人无意斩断圣格里高利大饭店和您个人之间的骨肉联系,也不会把你排斥在它的财务体系之外。其次,如果经营收支方面允许的话,我的委托人还是倾向于将饭店作为独立经营店,并保留现有的风格特色。”
  沃伦·特伦特紧紧地攥住椅子把手,瞥了一眼右侧墙上的钟表,现在,差一刻钟就要到正午了。
  “不过,他们强调要持有普通股本中半数以上的流通股,这也算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主要是为了实施有效的管理控制,因此你本人将退居为第二大股东。还有一个附带的要求,就是需要你立即辞去总裁兼总经理的职务。可不可以麻烦你让我先喝杯水?”
  沃伦·特伦特从桌上的热水瓶里倒了满满一杯的水。“辞去职务的话,你们觉得我该干什么呢?餐厅勤杂工?或许助理门童?”
  “那不太可能。”埃米尔·杜梅尔抿了一口水,然后就端详着杯中之物。“我总是惊叹于此,每每想起都会颇有感触,把我们那淤泥翻滚、浑浊不堪的密西西比河变成如此爽口甘甜的清水,是多么卓越非凡的成就啊。”
  “说下去!”
  银行家笑了笑,“我的委托人建议,你辞职后应立即推举你为董事长,最初是两年任期。”
  “我看,那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职位吧!”
  “也许是吧。不过在我看来,似乎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事。难道你更乐意把这个职位让给柯蒂斯·奥基夫先生吗?”
  饭店所有人一声不吭了。
  “我还接到进一步的指示,我的委托人让我转告你,涉及在此处居留的个人请求,将等同于奥基夫连锁饭店承诺的条件。现在,关于股份转让及新资注入的问题,我将向你做详细解释。”
  银行家滔滔不绝地开讲了,时不时地看上一眼那几页格子纸。而沃伦·特伦特却有一种疲惫和恍惚的感觉。渐渐地,一件许久之前的尘封往事浮出脑海。
  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有一次到农贸集市上去玩。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几枚一美分硬币,被小沃伦死死地攥在他的手心里,不过后来,差不多都“喂”给了电动投币马。最后一枚硬币他准备用作风险投资——搏一搏名为“险中求”的竞步赢奖游戏。
  “险中求”这种游戏早就被打入了冷宫,他觉得现在应该是没什么人再玩了。他只记得游戏是在一个平台上,平台的地板是那种带着好多铰链的活动地板,总是不停地活动。一会儿上翻、一会儿下探、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又向前又向……反正走在上面,眼前的世界永远都不会是平整的。只要一枚一美分的硬币,就得到了险中求奖的机会。不过,需要历经“颠沛”,冒着随时摔落的危险到达平台远端才可获奖。如果中间掉下来的话,就只好离开了。开始的时候,小沃伦似乎还觉得挺刺激的,不过他记得就快要到终点时,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下来,退出这个游戏。
  过去的几周也像“险中求”这个游戏一样。最开始的时候,他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可是异变突起,脚下的地板突然就塌了下去。接着又在他即将掉下去时上翘起来,希望之光重新在眼前晃悠,然后呢,再一次向下塌去。也是快到终点的时候,雇工兄弟会承诺给他平稳,不再“颠沛”了。可是呢,发了神经般的命运铰链又一次让地板突然塌陷。
  地板现在又出乎意料地再一次平稳起来,而他现在想做的还是退下来,退出这个游戏。
  可沃伦·特伦特知道自己的脾气。此一时,彼一时。过后他的想法还会改变,还会“不知悔改”地再次一心扑到饭店上,以前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但是此时,他感受到的只有解脱。无论如何,责任的重担都要移交出去了,现在只想下来,现在只想退出。而当他在享受到了解脱的放松感后,伴随而来的就是莫名的好奇心。
  在本市的商界巨头中,谁会是埃米尔·杜梅尔背后的那个影子委托人呢?谁会对圣格里高利这么上心,即便冒着众所周知的财务风险,也愿意维持传统的独立经营模式呢?会不会是马克·普雷斯科特?这位百货商店的领导者已经伸出触角广通财源了,难道这次对饭店又产生了兴趣?沃伦·特伦特想起来了,过去几天听人提起过马克·普雷斯科特,他现在应该在罗马。也许这正好解释了他没有直接出面的原因吧。管它呢,沃伦认为,他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银行家把股份转让的细节说得很明白,听起来还很公平。和奥基夫的出价相比,银行家的条件虽然让沃伦·特伦特个人的现金所得相对少了一些,不过沃伦在圣格里高利的留存股本也基本可以填平现金亏付。而两相比较,奥基夫的条件却把他完全排斥在了饭店事务之外。
  至于董事长的委任,可能只是给他一个象征性的荣誉头衔,没什么实权。好在他没有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还可以作为饭店内部的一位“特许”旁观者,笑看风轻云淡、静观霜重雾浓。也算是虎瘦雄风在,颜面尚留存吧。
  “这些就是基本的要点,”埃米尔·杜梅尔给出总体的结论,“至于竞价的可信度,我已经郑重声明过,由银行来担保。但毕竟空口无凭,我将用白纸黑字来保证这一点。今天下午就可以给你一份公证过的意向书。”
  “如果我同意的话,整个过程什么时候能完成?”
  银行家噘着嘴唇,思量了一番。“没有理由不能速战速决,起草合约费不了多少工夫。而且抵押期限迫在眉睫,也没时间磨蹭了。我觉得,明天的这个时候就应该可以完成。”
  “是不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能知道是谁和我交易了?”
  “这个嘛,”埃米尔·杜梅尔坦言,“是股份转让必须要求的。”
  “如果明天就能揭晓的话,为什么现在不能说呢?”
  银行家摇摇头,“我是奉命如此,无能为力呀。”
  一句话就把沃伦·特伦特那一贯的火爆脾气又给激醒了,他琢磨着要冒冒险,坚持要知道幕后者是谁,准备以此作为让他同意的一个条件。接着,理智又开始压制他的臭脾气。如果那些承诺真的能兑现的话,是谁在幕后有那么重要吗?而且他觉得,因为这事喋喋不休地有点儿不值得。几分钟前的那种疲惫感,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全身。
  他叹了一口气,疲惫得似乎懒得再多说一句,只是应道,“我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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