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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3 09:30:22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那是奥哈根旅店224房间的钥匙。
  空中交通管制雷达室隔壁半明半暗的休息室里,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那把钥匙和上面的塑料号牌看了好几分钟了。也许只看了几秒钟?不是没有可能。最近,时间的流逝和其他事一样,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变幻不定,难以捉摸。这阵子在家,娜塔莉发现他有时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中空无一物。她会关心地问他:“你在那儿做什么?”他才会回过神来,继续活动,恢复意识。
  他想,之前和刚才出现的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他的精神太紧张,大脑疲劳过度自动跳闸了。人的大脑构造精密——血管、筋腱、储存的思想和错综复杂的情感——某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开关,就像电机里的保险丝一样。电机过热可能会烧坏时,保险丝就会熔断,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电机和人脑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如有必要,电机会停止工作。
  但是,人脑不会。
  外面管制塔台上的探照灯还亮着,光线透过休息室里唯一的窗户照进来,基斯得以看清四周。其实他并不需要照明。他坐在其中一条长木凳上,娜塔莉为他做的三明治就放在旁边,根本没动。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拿着那把奥哈根旅店的钥匙想个不停,思索着人脑的矛盾。
  人的大脑可以发挥无限的想象,创作诗歌,监视雷达显示器,创造西斯廷教堂和超音速协和式飞机。但是,一旦存储太多记忆并受到良心谴责,大脑也会患上强迫症,一遍遍自我折磨,停不下来。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种痛苦。
  死亡……遗忘,忘记,最终安息。
  这就是基斯·贝克斯菲尔德今晚决定自杀的原因。
  他必须尽快回到雷达室。还有几个小时的班要值,他跟自己约定,一定要完成今晚的空中交通管制任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么做是对的,而且他总是尽职尽责地做那些对的事。也许尽职尽责是他家族的遗传特性,他和他哥哥梅尔在这一点上很像。
  不管怎么说,等到值完班,尽完最后一份责任,他就可以去今天下午登记的奥哈根旅店了。一到那儿,他会立马吞下40粒安眠药——总共60粒——全都装在他口袋里的药盒中。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偷偷积攒,每次攒几粒。医生给他开这些药是帮他入睡的。每次娜塔莉的药师给他开药,他都会偷偷地留一半藏起来。几天前,他在图书馆找到一本有关临床毒理学的工具书,确定他手中现有安眠药的剂量致人于死地绰绰有余。
  今晚这班要值到午夜。很快,他就会吞下那些胶囊,昏睡过去,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看看手表,把表盘伸到从窗外照进来的灯光下。快晚上9点了。现在要不要回雷达室?先别回——再等几分钟。他希望自己回去时能平心静气、沉着冷静地应对最后几小时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又开始在手里摆弄那把奥哈根旅店的钥匙。224房间。
  说来也巧,今晚他的房间是随机分的,里面正好有个“24”。有些人就信这种数字命理,用数字来解释神秘现象。基斯不信这个,如果信了,末尾两位数前面还有个“2”,那就是第二个“24”。
  第一个24是个日期,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基斯的眼睛有些湿润。每当想起这件事,泪水便会模糊双眼。那天的事在他的记忆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充满自责和懊悔。他变得孤独寂寞、郁郁寡欢都是因为这件事。他今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6月24日,星期四,一个夏日的早晨。
  对诗人、情侣和彩色摄影师来说,那一天再好不过了。人们愿意把它记住,多年后再回忆起来,就像打开了一本剪贴簿,里面全是最美的景象。在弗吉尼亚州的利斯堡,与历史上有名的哈泊斯费里相距不远,黎明的天空清澈透亮。航空天气预报说“CAVU”,用的是航空缩略术语,也就是说“无云或疏云,能见度高,天气很好”。那天天气一直很不错,只有下午出现了几片零星的棉花状积云。太阳很暖和,但是并不会让人感到湿热。从蓝岭山脉吹来的阵阵轻风,还带着金银花的芬芳。
  那天早上,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开车去利斯堡的华盛顿航路交通管制中心上班,路边的野玫瑰开得正好。他想起上高中时学的济慈的一句诗——“只因夏季早充盈……”,用来描述这一天似乎非常妥帖。
  那时,他和娜塔莉以及两个孩子住在马里兰州的亚当斯顿。他像往常一样离开温馨的家,开车进入弗吉尼亚州境内。他把那辆大众敞篷车的顶棚放了下来,无遮无挡,一路享受着风和日丽。等航路管制中心那栋熟悉的低层现代小楼映入眼帘时,他比往常都觉得轻松。事后他曾怀疑,这种状态是不是也间接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事。
  进了管制室,虽说墙壁厚厚的,没有窗户,也不见阳光,但基斯觉得外面夏日的灿烂也渗透到室内来了。就连70多个身穿衬衫正在工作的管制员似乎也露出轻松的神情,与平时一年到头压力重重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今天的空中交通管制任务比往日要少,因为天气真的太好了。许多非商用飞机——私人飞机或军用飞机,甚至是几架民航班机,都采用目视飞行,也就是飞行员“彼此看得见”,在空中相互避让,不需要用无线电向空中交管的航路管制员报告。
  利斯堡的这个华盛顿航路中心是一个很重要的管制点。东部6个沿海州的所有空中交通都归它的中心管制室监管指挥。管制区加起来超过10万平方英里。在这一管制区内,无论何时,只要飞机申请仪表飞行,从离开航空港那一刻起便会受到利斯堡航管中心的监视和管制,一直持续到它飞行结束或离开这一管制区。进入这一管制区的飞机是从其他管制中心移交过来的。美国大陆共有20个管制中心,利斯堡是全国最繁忙的一个。它涵盖了“东北空中走廊”的最南端,要知道,这个空中走廊每天的交通是全世界最密集的。
  奇怪的是,利斯堡离任何一个航空港都不近。它距华盛顿特区40英里,因此航路管制中心是用华盛顿特区的名字命名的。管制中心位于弗吉尼亚州郊区,由一群低矮的现代楼房组成,带有一个停车场,三面被起伏的农田环绕着。附近有条小河叫布尔河,因南北战争时的两次战役而名垂青史。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有次下班后曾去了布尔河,在那里思索着利斯堡迥然不同的过去和现在。
  这天早上,虽然知道外面是晴朗的夏天,但这座教堂般宽敞的管制室内一切照旧。整个管制工作区比橄榄球场还大,依旧和往常一样灯光昏暗,正好能让人看清那十几个雷达显示屏。这些显示屏上方都悬挂着罩子,排成几排。任何人一进来,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管制室里的噪声。飞行数据区排满了电脑,还有各种电子设备和自动电传打字机,各种机器不断传来嗡嗡隆隆或者咔嗒咔嗒的声音。近处坐着几十个指挥空中交通的管制员,他们不停地通过各种频率的无线电低声交换信息,下达指令。机器声与管制员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处处噪声不断,但奇怪的是,这噪声会被带有吸音效果的墙面和天花板吸走,消失不见。
  管制室工作区上方有一座横贯整个房间的观察桥,偶尔来访的人会被带到这个桥上,观察下面的工作情况。从这里向下看去,整个管制室就好像一个股票交易所。管制员很少抬头往观察桥上看,经过长期的训练,他们早已学会无视那些工作时可能会让他们分心的事。由于只有个别人才有参观管制室的特权,所以管制员接触外来人员的机会很少。因此,这里的工作不仅压力大,而且像是进了清心寡欲的修道院——由于根本没有女员工,所以又加剧了这种感觉。
  基斯在连着管制室的一个套间把外套脱掉,穿着简洁的白衬衫走进管制室,这身衣服就像是空中交管员的制服。没人知道管制员上班为什么都穿白衬衫,其实并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多数人都这么穿。他路过其他人的工位,朝自己的位置走去,有几个同事跟他友好地道了声“早上好”,这也挺不寻常的。通常情况下,一进管制区大家就会感到有种压力袭来,往往只是礼节性地匆匆点个头或简单说声“嗨”,有时候,连这种招呼都免了。
  基斯经常负责的管制扇区是匹兹堡—巴尔的摩的一部分。这个扇区由三人一组共同监管。基斯是雷达管制员,他的工作就是和飞机保持联系并用无线电下达指令。两个助理管制员分别负责处理飞行数据和与航空港的通信联络,还有一名主管负责协调这三个人的工作。今天,他们组还多了一个实习管制员,最近几周,基斯时不时会指导他工作。
  其他小组的成员也和基斯·贝克斯菲尔德一同慢慢走了进来,站在那些就要下班的人身后,准备花几分钟把那幅“图”印在脑子里。偌大的管制室里,其他工位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
  基斯来到自己所属的区域,站在准备下班的雷达管制员身后,觉得自己的大脑变得敏锐起来,思考的速度也有意识地加快了。接下来的8个小时内,除了两次短暂休息外,他的大脑必须时刻保持这种状态。
  他发现,因为各处天气状况良好,当天的空中交通还不算太忙。黑暗的雷达显示屏上,大概有15个绿色的光点,也就是雷达管制员口中的“目标”,代表空中飞行的飞机。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一架康维尔440正在8000英尺的空中朝匹兹堡进近。它后面还有好几架飞机,各自处在不同的高度。有一架国民航空的DC–8,一架美国航空的727,两架私人飞机——一架里尔喷气机和一架仙童F–27,还有一架国民航空的班机,不过这是一架“伊莱克特拉”号螺旋桨飞机。基斯注意到,还有几架飞机可能会随时进入他的管制屏,它们都是从巴尔的摩的友谊机场起飞的,会从其他管制区过来。有架达美航空DC–9在朝反方向的巴尔的摩飞,就要由友谊机场的进近管制接手了;它后面有一架环球航空的班机,一架皮埃蒙特航空公司的马丁飞机,还有一架私人飞机,两架美联航班机和一架莫霍克飞机。基斯注意到,除了飞往巴尔的摩的那两架美联航班机离得有点儿近之外,其他飞机的飞行高度和相互间隔都很让人满意。仍旧坐在雷达屏幕前的管制员仿佛读懂了基斯的心思,指挥美联航的第二架班机稍作等待,改变航路。
  “图我已经掌握了。”基斯轻声说。那名管制员点点头,起身离开。
  基斯的主管佩里·扬特把他的耳机插在基斯头顶的插座上,探过身来,说着自己对目前交通状况的看法。佩里是个黑人,瘦高个头,比基斯小几岁。他短时记忆力很强,可以迅速记住大量飞行数据,然后或整体或单个复述出来,跟电脑一样精准。遇到棘手的问题,有佩里在身边总会让人感到安心。
  基斯接手了几架新飞机,也移交出去几架。主管佩里碰了碰他的肩膀。“基斯,我这一班要管两个位置,这个,还有旁边那个。我们缺一个人。你自己工作一会儿,没问题吧?”
  基斯点点头。“明白。”他通过无线电让一架东航727更正航线,然后指指刚在他身边坐下的那名实习管制员乔治·华莱士。“我有乔治帮我盯着呢。”
  “好。”佩里·扬特拔下他的耳机插头,到相邻的管制台上去了。以前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都轻松地应对过去了。佩里·扬特和基斯一起工作好多年了,彼此都觉得对方非常可靠。
  基斯对他身边的实习生说:“乔治,赶快在脑子里记下这幅图。”
  乔治·华莱士点点头,朝雷达显示屏凑近一些。他大约25岁,做了近2年的实习生,之前在美国空军服役。看得出来,华莱士反应迅速、头脑敏捷,面对压力也不会惊慌失措。再过一周,他就是一名合格的管制员了,其实他现在接受的实际训练已经够了。
  基斯故意让一架美航BAC–400和国民航空727靠得过近,万一情况危急,他会快速发布指令。乔治立马发现了这一情况并提醒了基斯,基斯调整过来。
  只有通过这种临场演练,才能让新管制员得到真正的锻炼。同样,实习管制员自己监管扇区时,遇到困难,必须给他机会展示自己随机应变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时,负责指导实习生的管制员只能坐在后面,紧张地双手交叉,浑身出汗。有人曾说这种感觉就像是“靠指甲扒在墙上”。什么时候插手或接管是很难拿捏的,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负责指导的管制员一旦接管,实习生可能从此失去信心,也许就此失去一名原本很有潜质的优秀管制员。反过来,如果负责指导的管制员该接管时没有及时接管,就有可能酿成严重的空中相撞事故。
  由于不仅要担风险,还要承受这种额外的精神压力,很多管制员都不愿意带实习生。他们觉得,教别人如何工作既不会得到公司的褒奖,也没有额外的薪水。而且一旦出事,负责指导的管制员还要承担全部责任。压力大又要担责任,还什么好处都没有,那图个什么呢?
  但基斯一直热衷于指导实习生,教导他们时也很有耐心。虽然他也常常提心吊胆,满身冒汗,但他觉得这都是应该做的。现在,乔治·华莱士已经成长了很多,基斯十分自豪。
  华莱士又轻声说:“我建议让美联航284右转,直到它和那架莫霍克有了高度间隔。”
  基斯点头同意他的观点,按下他的发话键。“美联航284,华盛顿中心。右转,航向060。”
  耳机里立即传来对方的回应:“华盛顿中心,美联航284收到,航向060。”几英里外,在阳光灿烂的高空,乘客们可能还在打盹儿或看报纸,这架时髦的大型客机正轻松平稳地转弯。雷达显示屏上,那个代表美联航284的半英寸宽的绿色亮点开始朝新的方向移动。
  管制区下面有个房间,摆满了一排排录音机,里面的磁带不停地缓缓转动。地面和空中的对话都会被它们记录下来,留待以后需要查看时回放。管制室里每个工位上的每一次对话都会被记录并保存起来。主管会定期回放其中几盘磁带,审查管制员工作有无失误。如果发现程序错误,会告知相应的管制员。但没有哪个管制员知道自己的录音何时会被主管挑中,拿去检查。磁带录音室有一扇门,上面幽默地写着警示管制员的话:“老大在听着。”
  早上在慢慢过去。
  佩里·扬特会时不时移过来。他还在监管两个位置,会多停一会儿查看空中交通状况。他似乎对看到的情况很满意,站在基斯身后的时间比在另一个工位那边短些,那边似乎有好几个问题。九十点的时候,空中交通流量略微有所缓解,到中午之前又会再次到达高峰。上午10点30分一过,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和乔治·华莱士就换了一下位置。由这位实习生坐在管制区,基斯在一侧监管。基斯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插手,年轻的华莱士很有能力,反应敏捷。因此,基斯觉得可以放松一下。
  差10分11点的时候,基斯想去下洗手间。近几个月来,他闹过几次肚子,他怀疑自己的肠胃病又犯了。他给佩里·扬特打了一个手势,告诉他这一情况。
  主管点点头。“乔治这边还好吗?”
  “跟老手差不多。”基斯故意说得很大声,好让乔治听见。
  “我来负责,”佩里说,“你去吧,基斯。”
  “谢谢。”
  基斯在工作记录表上签好字,记下他离开工位的时间。佩里在记录表下面一行潦草地签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表示接过监管华莱士的责任。等过几分钟基斯回来时,他们还得走同样一套流程。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离开管制室时,佩里正在研究他负责的那个管制扇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乔治·华莱士的肩膀上。
  基斯去的洗手间在楼上,里面有扇磨砂玻璃窗,外面的亮光能透进来一些。基斯上完洗手间洗了把脸,给自己提提神。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想看看外面的天气是不是还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天气依然好得很啊。
  窗外是大楼的背面,能看到服务区后面绿绿的草地、树木和野花。现在外面更热了。周围到处都是小虫子打瞌睡的嗡嗡声。
  基斯站在那里向外看去,不愿离开这让人心旷神怡的阳光,回到阴暗的管制室去。最近,他发现自己在其他时间也会有类似的想法,好像想过好多次了,但他觉得,老实说,他介意的不是管制室里的阴暗,而是里面的精神压力。过去有段时间,虽然工作时的压力和紧张一直持续不断,但基斯从来没觉得疲倦和厌烦。但现在不一样了,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基斯都得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去面对这些压力。
  基斯·贝勒斯菲尔德站在窗边想心事的同时,一架西北航空的727喷气机正从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圣保罗机场飞来,快到华盛顿特区了。机舱里,有位乘务员正弯腰询问一位年长的男乘客。他面如土灰,说不出话来。乘务员估计他心脏病犯了,或是刚刚突发。她赶忙走到驾驶舱去通知机长。过了片刻,根据机长的命令,西北航空的第一副驾询问华盛顿航路管制中心,能否清理下降航道,让它优先前往华盛顿国家机场。
  *
  基斯有时候会想——此刻他就在想——他的脑袋总是倍感疲倦,不知道还能硬撑着继续工作多少年。他当管制员已经15年了。现在,他38岁。
  让人沮丧的是,干这行的脑力在45岁或者50岁就用光了,成了老头,但离光荣退休还有10年或15年。对很多空中交通管制员来说,这最后的十几年会让人痛不欲生,很多人都坚持不到最后。
  基斯知道,大多数管制员也明白:干空中交通管制这行,身体各方面都会出毛病。大家早就知道了。航空医院外科医生的正式病例里,到处都能找到医学证据。根据病史,管制员因工作直接导致的疾病包括: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心跳过速、精神崩溃,外加其他小病小痛。一些很有名的独立开业医生都在医疗学术研究中证实了这些发现。有个医生曾说:“管制员每晚都会紧张兮兮地辗转难眠,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让所有飞机不撞在一起的。他今天没造成任何事故,但他明天还会这么走运吗?长此以往,他的身体和精神难免有一样会崩溃,而且常常是两样都出问题。”
  有了这样的认识,再加上别的考虑,联邦航空署敦促国会允许空中交通管制员在50岁或工作满25年后退休。医生说,在这个岗位上干20年相当于在大多数其他岗位工作40年。联邦航空管理局曾警告立法者:此事关乎公共安全,管制员工作20多年之后是有安全隐患的。基斯记得,国会不顾警告,拒绝回应。
  随后,总统委员会也反对管制员提前退休,并告知联邦航空管理局(当时的总统直属机构)停止争论此事。现在,这个事已经搁置不提了。但是,基斯和其他人私底下都知道,华盛顿联邦航空管理局的官员和以前一样,坚信这个问题会再次提上日程,只不过需要借由一次因管制员过度疲劳引起的空难或一连串事故才可以实现,而且要有媒体和公众的怨怒作为催化剂。
  基斯的思绪回到眼前郊外的景色。今天真是处处明媚照人,虽说只是从洗手间的窗户向外张望,但田野的景色依然十分诱人。他真想走出去,在太阳底下睡上一觉。但他不能,而且这事没得商量。他觉得现在最好还是回管制室去。他会回去的——就让他再待那么一小会儿。
  *
  那架西北航空727已经获得华盛顿中心的批准,开始下降。管制员匆忙调开处于低层的其他航班,或者命其继续盘旋,与727保持安全距离。接近中午,空中交通越来越忙了,但管制员还是为继续下降的西北航空开辟出了一条斜向航路。华盛顿国家机场的进近管制已经收到提醒,只等着从华盛顿中心接管西北航空那架班机后便立即投入工作。此刻,基斯旁边的那个小组,也就是那个年轻黑人佩里·扬特临时兼管的那个小组,正在接管那架西北航空727和其他航班。
  15架航班,加起来时速为7500英里,现在得在这几英里宽的空域里替它们找位置。不能让任何飞机相互靠近。要让西北航空尽快安全地穿过它们,这是第一要务。
  类似的情况每天都会发生好几次,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可能一小时就能遇到好几起。有时,几处紧急情况同时爆发,管制员不得不拿编号区分:1号紧急情况,2号紧急情况,3号紧急情况。
  眼下,说话轻声、沉着镇定的佩里·扬特正和以前一样,老练地应对着目前的情况。他和管制小组的其他成员一道,正冷静地协调紧急情况处理程序。他的说话声四平八稳,旁观的人听了绝对想不到他们遇到了紧急情况。其他航班是听不到管制员与西北航空727之间的对话的,因为他们已经按指令转换到单独的无线电波段上去了。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西北航空的那架航班正在航路上平稳下降。再过几分钟,紧急情况就能解除了。
  尽管压力重重,佩里·扬特还是不时抽空到旁边的工位上查看乔治·华莱士那边的情况,通常他都是专心致志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佩里知道,如果基斯·贝克斯菲尔德能回来,他的担子会轻一些。他朝管制室门口瞥了一眼,还是不见基斯的踪影。
  *
  基斯还站在窗边,还在向外望着弗吉尼亚的郊外风光。他想起了娜塔莉,不禁叹了口气。最近他俩一直闹别扭,都是他的工作害的。有些观点他的妻子就是不能理解,或是不愿意理解。娜塔莉很担心基斯的健康。她希望基斯能放弃空中交通管制的工作,趁还年轻、身体也健康,可以另谋高就。他现在才意识到,之前真不该把他的疑虑告诉娜塔莉,不该跟她描述自己见到有些管制员未老先衰,浑身病痛的样子。娜塔莉因此变得忧心忡忡,也许情有可原。但是,放弃一份工作哪有那么简单,要他丢下多年来接受的训练和积累的经验又谈何容易。娜塔莉很难理解这些顾虑,或者说,任何女人都很难理解。
  西弗吉尼亚的马丁斯堡上空,距离华盛顿航路中心西北约30英里,一架4座的“幸运”号山毛榉私人飞机正在7000英尺的高空飞行,刚刚离开V166号航路进入V44号航路。那架小型山毛榉的机尾是蝴蝶形的,非常好认,现在正以每小时175英里的速度前行。机上坐着瑞德芬一家:顾问工程师兼经济学家欧文·瑞德芬先生,他的妻子梅丽,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10岁的杰里米和9岁的瓦莱丽。
  欧文·瑞德芬先生为人细致严谨。今天的天气条件十分有利,他本可以根据目视飞行规则驾驶飞机,但他觉得还是申请仪表飞行比较稳妥。从西弗吉尼亚查尔斯顿本地机场起飞后,他一直沿预定航路飞行,时刻跟空中交通管制保持联络。过了一会儿,华盛顿航路中心让他改换新航路,沿V44飞。他已经换到了这条航道上,飞机的罗盘有些轻微摇晃,但现在已经稳定下来。
  瑞德芬一家去巴尔的摩一半是因为欧文·瑞德芬的工作,另一半是为了娱乐消遣,今晚他们打算全家外出去剧院看戏。爸爸在专心致志地开飞机,两个孩子和梅丽在七嘴八舌地聊天,商量着午餐在友谊机场吃什么好。
  华盛顿中心给欧文·瑞德芬的最新一条指令是乔治·华莱士发布的,这个快要合格的实习生还在代替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工作。乔治在雷达显示屏上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瑞德芬的山毛榉飞机,那是一个绿色的亮点,但是比大多数其他飞机要小,而且移动得慢些,因为此时空中基本上都是航空公司的客机。并没有其他飞机靠近这架山毛榉,相反,它四周的空域似乎还很多。他的主管佩里·扬特现在已经回到相邻的工位上去了。佩里刚才已经把要求紧急降落的西北航空727平安移交给了华盛顿国家机场进近管制,所以现在他正帮着解决留下来的混乱状况。他会时不时朝乔治这里瞥几眼,有一次,他问乔治:“一切都好吧?”乔治·华莱士点点头,但他已经有点儿开始出汗了。今天比较繁忙的午间交通似乎比往常早了一点。
  乔治·华莱士、佩里·扬特和欧文·瑞德芬三人谁都不知道,空中国民警卫队的一架T–33喷气式教练机此刻正在空中悠闲地绕圈,在V44航路北边只有几英里的地方。这架T–33是从巴尔的摩附近的马丁机场起飞的,上面的国民警卫队飞行员是个汽车销售员,名叫汉克·尼尔。
  尼尔中尉正按要求完成他的业余军事训练,让他进行单飞训练是为了检验他对目视飞行规则的熟练程度。因为之前只允许他在巴尔的摩西北部划定的区域内飞行,所以不需要申报飞行计划。因此,华盛顿航路管制中心并不知道这架T–33在空中。这本来也没什么大碍,但尼尔偏偏厌倦了给他布置的任务,同时他还是一个粗心的人。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外面,开着那架喷气式教练机懒洋洋地兜着圈子。他发现在练习各种动作时自己飞得偏南了一点儿,但其实,他偏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比自己认为的往南了很多。几分钟前,他那架国民警卫队的飞机就闯入了乔治·华莱士的雷达管制区,现在正出现在华莱士的雷达显示屏上,位于利斯堡,代表它的那个小绿点比瑞德芬一家乘坐的山毛榉飞机稍微大一些。如果是经验更丰富的管制员,这个小点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但乔治此时还忙着指挥其他航班,并没有看到这个来路不明的信号。
  尼尔中尉此时正处在15000英尺的高空,决定再练几个飞行特技就结束训练。先做两个翻圈飞行,再做几个慢速横滚,最后返回基地。他驾驶着T–33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然后盘旋上升,按照标准防护要求查看上下有无飞机。现在,他距离V44航路比之前更近了。
  *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心想,他的妻子无法理解的是,作为一个男人,即便他动过辞职的念头,也不能仅凭一时的心血来潮,不负责任地说辞就辞——特别是当这个男人有家要养,有孩子要上学的时候;特别是他拥有的这份工作和费心尽力获得的技能让他除了这个什么也干不了的时候,更不能这么做。如果是就职于政府的一些服务部门,可以离开原来的岗位,去别处施展专业技能。可空中交通管制员就办不到,私营企业没有他们对口的职位,离职后哪儿也去不了。
  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况使基斯不再抱有幻想,也没了别的想法。他曾经对金钱有过渴望。年轻时,他总是充满热情,一心想加入航空事业,空中交通管制员的薪资也很可观,或许还比其他工作要高。可到了后来他才发现,干这行责任大于天,相比之下那点儿薪水简直少得可怜。如今,在空中交通领域,技术最为熟练的两类专家就是飞行员和管制员。普通飞行员的年薪是3万美元,而资深管制员每年最多也就1万美元。飞行员挣得多无可厚非,可就连那些自私自利的飞行员都替管制员抱不平,觉得他们的薪酬应该再高一些。
  和大多数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一样,空中交通管制员也向往升职加薪。然而,不但加薪无望,升职对他们来说似乎也遥不可及。高级主管的位置寥寥可数,只有极个别的幸运儿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而且……除非哪个管制员索性豁出去了,或者根本不在乎,否则没有别的出路。但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不是这种人。所以,基斯觉得自己是不会辞职的。他必须再跟娜塔莉好好谈一谈;无论是好是坏,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对他来说,换工作已经来不及了。目前这个阶段,他不打算毫无准备地从头开始别的营生。
  必须回去工作了。基斯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自己离开管制室已经15分钟了,不禁有些内疚。他刚刚一直在胡思乱想——平时很少这样的,今天显然是受了天气的影响。基斯关上洗手间的窗户。他匆匆穿过外面的走廊,朝楼下的管制室走去。
  *
  在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县的高空,尼尔中尉把他那架国民警卫队T–33教练机摆正,放松向前打的配平。尼尔马马虎虎地检查了一遍,没有看到其他飞机。现在,他准备先来第一个翻圈飞行和慢速横滚,让喷气式教练机进行一次大姿态俯冲。
  一走进管制室,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感觉节奏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的说话声比他离开前大了一些。其他管制员此时和之前一样,都在埋头忙碌,没有人抬头。基斯路过他们身旁,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他在记录表上匆匆签上名字,写下到岗时间,然后走到乔治·华莱士身后,开始记雷达显示屏上的那幅图,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管制室里昏暗的光线。管制室内跟外面明媚的阳光一比,真是天壤之别。乔治朝回来的基斯低声说了句“嗨”,然后继续向空中的飞机发布无线电指令。过了一小会儿,基斯已经掌握了那幅图,他准备把乔治替换下来,坐到椅子上。他思忖着,让乔治独立工作一会儿对乔治来说是件好事,能增强他的自信心。看到基斯回来,相邻位置上的佩里·扬特点了点头。
  基斯研究着雷达显示屏和上面移动的光点——也就是乔治确认好的那些“目标”飞机,然后把那些屏幕上可移动的小塑料标记记下。一个没有标注的绿色亮点引起了基斯的注意。他急忙问乔治:“那架山毛榉403旁边是什么飞机?”
  *
  尼尔中尉结束了他的第一个翻圈飞行和慢速横滚,让飞机重新爬升到15000英尺的高空。此时他还在弗雷德里克县境内,不过位置更靠南了。他把T–33水平摆正,头朝下迅速俯冲,准备做第二个翻圈飞行。
  *
  “什么旁边的……”乔治·华莱士顺着基斯的视线朝显示屏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憋出一句“天呐!”
  基斯迅速把乔治的无线电耳机拿过来,用肩膀把他挤到一边。他扭开某个波段的频率开关,啪的一声按下发话键。“山毛榉NC–403,这里是华盛顿中心。你左侧有架来历不明的飞机,马上右转!”
  *
  那架国民警卫队的T–33已经俯冲到了底部。尼尔中尉开始向后带杆,全推力快速爬升。它正上方就是那架小型山毛榉飞机,里面坐着欧文·瑞德芬和他的家人,此刻正平稳地沿着V44航道前行。
  *
  管制室里……大家全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拼命祈祷……眼看两个绿色光点离得越来越近了。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静电干扰的声音。“华盛顿中心,我是山毛榉……”突然,通话就断了。
  *
  欧文·瑞德芬是一个咨询工程师兼经济学家。虽然他是一个技术娴熟的业余飞行员,但毕竟比不上商用飞机的飞行员。
  如果是航空公司的专业飞行员,收到华盛顿中心的指令后就会立马向右急转。他会从基斯的语气中明白事态紧急而立即采取行动,不会等着配平或回话确认,即使有疑问,也会放在事后。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会全力躲避眼下航路中心明确暗示的大危险,暂时不理会由此引发的小险情。他身后的客舱内,滚烫的咖啡可能会四处飞溅,餐食可能会摔得七零八落,甚至会有乘客受轻伤。之后乘客也许会投诉,需要道歉,受到责骂,也许还要接受民用航空委员会的调查。但即便运气一般,大家也都能平安无事。多亏飞行员行动迅速,大家的性命才得以保全。瑞德芬一家本来也可以躲过一劫。
  航空公司的飞行员都接受过训练,有实际经验,早已习惯了快速准确地做出反应。但欧文·瑞德芬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凡事讲究准确无误的学者,习惯先思考再行动,习惯遵循正确的程序。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华盛顿中心回话,为此花掉了他仅有的两三秒钟反应时间。那架国民警卫队的T–33此刻已经做完第一个翻圈飞行,从下面直冲上来,撞到了瑞德芬那架飞机的左侧,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山毛榉飞机的左翼被削掉了一大块。那架T–33也伤得不轻,机头被撞得散了架,继续向上冲了一小会儿。尼尔中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匆匆瞥见另一架飞机,便纵身跳了出去,等待降落伞张开。在下面远远的地方那架山毛榉失去了控制,疯狂乱转,载着瑞德芬一家栽向了地面。
  *
  基斯双手发抖,又试了一次。“山毛榉NC–403,我是华盛顿中心。你听到了吗?”
  基斯身旁的乔治·华莱士动了动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脸已经吓白了。
  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雷达显示屏,两个绿点交汇在一起,突然开了花,然后逐渐消失。
  佩里·扬特意识到出事了,来到他们身边。“怎么了?”
  基斯的嘴变得干巴巴的。“我想是空中撞机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凡是听到那噩梦般声音的人都希望自己没有听到,因为听到了便停留在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
  *
  欧文·瑞德芬坐在那架旋转着栽向地面的山毛榉驾驶座上,也许是无心之举,又或者是最后绝望的挣扎,他按下了麦克风上的发话键,一直摁到底。飞机上的无线电居然还能工作。
  *
  在华盛顿中心,从基斯紧急喊话时打开的操作台扩音器里传来一阵声响。起初是一阵无线电干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串慌乱凄厉的尖叫声。管制室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他旁边的几个管制员的脸唰的变白了。乔治·华莱士不停抽泣。几位高级主管也急忙地从其他管制位上走过来。
  突然,尖叫声中传来一个清晰的人声——充满了惊恐、绝望和恳求。最初,只能听清个别词。直到后来,把录音机里最后几句话反复听了几遍,才拼凑出这完整的一句话,那个凄厉的声音来自瓦莱丽·瑞德芬,她只有9岁。
  “……妈妈!爸爸!……快想想办法!我不想死……哦,仁慈的上帝,我一直都很乖……求您了,我不想……”
  所幸,这凄惨的声音停止了。
  那架山毛榉飞机在马里兰州的里斯本村附近坠落,全部焚毁。一家四口的残骸被烧得无法辨认,埋在了一座公墓内。
  尼尔中尉带着降落伞在五英里外着陆,平安无事。
  *
  这场悲剧牵涉的三名管制员——乔治·华莱士,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和佩里·扬特——立即停职,等待调查。
  后来,调查组认为,严格来说此事不能怪罪实习生乔治·华莱士,因为事故发生时他还不算一名合格的管制员。但他还是被解除了公职,自此永远无法从事空中交通管制工作。
  年轻的黑人主管佩里·扬特被认定负全部责任。调查委员会花了好几天甚至几周时间,反复回放磁带录音,研究证据,评估扬特在重压之下几秒之内做出的各种决定有无不妥。最后,委员会认定他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监管那架西北航空727,而是应该在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离席期间多花些时间监管乔治·华莱士。虽然当时佩里·扬特一人兼顾两头,但依然难辞其咎,因为他事先完全可以拒绝,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此,扬特被通报批评,接受降职处分。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被认定完全无罪。调查委员会煞费苦心地指出,基斯曾申请暂时离开岗位,他的申请是合理的,而且按照规定落实了签字手续。此外,他一回来就发现了空中相撞的可能,而且一直在尽力挽救局面。虽然最终依然无力回天,但他思维敏捷,行动迅速,受到了委员会的一致认可。
  起初,并没有人提出基斯离开管制室的时长问题。调查接近尾声时,基斯看到形势对佩里·扬特十分不利,打算自己提出来,并且做好了承担主要责任的准备。委员会对他的这一举动十分赞赏,认为他显然有一副侠义心肠,但也仅此而已。等弄明白了他的用意,基斯的证词就被粗略地删掉了。委员会提交的最终报告里,根本没提他想承担责任这回事。
  空中国民警卫队的一份独立调查证明,亨利·尼尔中尉粗心大意,未能在米德尔顿的空军基地领域范围内飞行,并且任由其驾驶的T–33逼近V44航道,因此应该为此次事故负责。但是,由于他当时的实际情况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对他不予起诉。这位中尉继续卖他的汽车,周末依然还会上天飞几圈。
  听到调查委员会的最终结论,主管佩里·扬特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被送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病情才刚有起色,他便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有一张加利福尼亚右翼群体印制的公报,上面反对很多东西,包括黑人的公民权。这份公报对瑞德芬惨案进行了不实报道,言辞恶毒,满是对黑人的偏见。佩里·扬特被描述成一个笨手笨脚的无能管制员,平时毫无责任心,对瑞德芬一家的死亡也漠不关心。公报上还说,整个事故应该为那些“自以为悲天悯人的自由主义者”敲响警钟,因为正是这些自由主义者帮助黑人获得了那些需要认真负责的职位,而这些黑人往往智力匮乏,无法胜任。他们敦促在空中交通管制领域雇用的黑人员工当中来一次“大清洗”,“以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放在平时,以佩里·扬特的聪明才智,大可把这份公报看作狂热分子的恶意诽谤,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但他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好,原本有起色的病情这下又再次复发,如果不是政府的调查委员会拒绝为他支付医疗费,认为他的精神问题不是为政府服务造成的,他可能会一直待在医院接受治疗。最后,扬特出了院,却再也没有回到空中交通管制中心上班。基斯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他在巴尔的摩的一家海滨酒吧工作,而且成了一个酒鬼。
  乔治·华莱士则不知所踪。有人说这个实习管制员又参军了,这次当的是美国陆军步兵,不是空军,现在和宪兵队有了纠葛,惹上了大麻烦。据说,华莱士不断寻衅滋事,对人拳脚相向,看样子是一心想让自己的身体吃些苦头,借此来惩罚自己。但没有人证实这些传言。
  对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来说,生活似乎可以和往常一样继续向前。调查结束后,他的暂时停职也被撤销;此外,他的任职资格和政府公职级别都没有受到影响。他回到利斯堡继续上班。同事们都知道,基斯的遭遇很容易在自己身上发生,所以对他都很友好,也报以同情。起初,基斯的工作进行得还比较顺利。
  他想告诉调查组出事那天自己在洗手间逗留了很久,不料却被挡了回来。从那以后,基斯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此事,连娜塔莉也不知道。但是,这个秘密在一直盘亘在他心里。
  回到家,娜塔莉很善解人意,还像以往那样对他关爱有加。她觉察到基斯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创伤,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因此她总是试着迎合他的心思,在他想说话的时候跟他聊聊,或者装出活泼洒脱的样子;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默默不语。娜塔莉还在私下里悄悄叮嘱过布莱恩和西奥,让他们多多体谅爸爸。
  基斯理解娜塔莉的用意,对此也十分感激。她的方法最终不是不可能成功,只不过她漏了一点——空中交通管制员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而基斯睡得越来越少了,有时竟彻夜失眠,难以入睡。
  即便能睡着,基斯也会不停地做梦,梦到空中相撞惨剧发生几分钟前华盛顿中心管制室内的场景,雷达显示屏上逐渐交汇的亮点,基斯最后绝望的指令……那些尖叫声和小瓦莱丽·瑞德芬的呼救……
  有时,梦里的场景也会有所不同。比如,基斯想要走到雷达显示屏前拿下乔治·华莱士的无线耳机发布紧急指令时,他的腿会不听使唤地抗拒,动作迟缓得让人着急,好像四周的空气都是胶着的烂泥,让人迈不开腿。这时,他会在脑子里心急火燎地提醒自己:要是能行动自如,这场悲剧就可以避免了呀……但无论他怎么挣扎,总是晚了一步。有时,他梦到自己抓住了耳机,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如果自己口齿清楚,警告一发出去,飞机就能化险为夷。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呼吸急促,喉头发紧,可就是出不了声。
  尽管梦里的细节不一,结局却总是一样的——就是那架山毛榉飞机最后的无线电对话,他在接受调查期间反复听磁带回放过好多次了。从梦中醒来之后,身边的娜塔莉还在熟睡,他却总是睁着眼躺在那里,思考、回忆、希冀着不可能的事——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一切。再后来,他干脆不愿再睡,硬撑着保持清醒,免得在梦里继续忍受那些痛苦的折磨。
  也就是在这些孤寂的漫漫长夜,基斯的良心受到一次又一次的谴责,他总会想起自己在管制中心洗手间里偷偷浪费掉的那几分钟。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他完全可以回到岗位上去,而且他理应这么做,但他偷了个懒,只顾着想自己的事,不愿意回去。基斯明白——可别人还蒙在鼓里——自己才是瑞德芬一家惨剧的罪魁祸首,不是佩里·扬特。佩里成了间接的牺牲品,是受害者才对。佩里一直都是基斯的朋友,那天,他相信基斯会尽职尽责,尽快回到管制室来。可是,基斯明明知道他这位朋友要兼顾两个工位,明明了解他的额外压力有多大,还是花了比实际需要多出一倍的时间在洗手间逗留。他辜负了佩里的信任,所以最后是佩里·扬特被人指控,替基斯承担了罪责。
  佩里成了基斯的替罪羊。
  但佩里虽然无辜受累,毕竟人还活着。瑞德芬一家却就此一命呜呼。他们的死是基斯玩忽职守造成的,因为他一直在阳光下悠闲地消磨时间,任凭缺乏经验的实习生长时间独自负责本该是自己的那份工作,而且基斯本就比他更能胜任这份工作。毫无疑问,要是他能早点儿回去,就能在那架闯进来的T–33还没靠近瑞德芬一家时便及早发现它。因为他回来以后确实马上看到了那架T–33——只可惜已经太晚了,回天乏术。
  晚上,这些想法会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出现,就像是在不停地踩脚踏车……基斯不断地折磨自己,因伤心悲痛和良心谴责而备受煎熬。最后,他往往会筋疲力尽,慢慢睡着,然后继续做梦,再次惊醒。
  白天和晚上的情况一样,他脑子里总想着瑞德芬一家。虽然基斯从来不认识他们——欧文·瑞德芬,他的太太还有孩子们——但他们总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看到自己的孩子布莱恩和西奥活蹦乱跳的,基斯总觉得这是对他的讽刺和责备。他自己还活着,有呼吸,这对他来说似乎也是一种谴责。
  彻夜无眠和头脑混乱带来的影响,很快就在工作中显现出来。他的反应变得很慢,做决定也犹犹豫豫的。有几次他在压力之下竟然“丢了那幅图”,只好求助他人。后来,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他的上级都有经验,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已经或多或少地预料到了他的这些精神紧张的迹象。
  之后,上级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多次友善地找他私下谈话,但都无济于事。再后来,华盛顿中心建议把基斯从东海岸调到中西部地区,到林肯国际航空港的管制塔台工作,基斯同意了。大家觉得换个地方也许能改善一下情况。懂得人情世故的管理部门还想着基斯的哥哥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是林肯国际航空港的总经理,也许能帮他稳定情绪。娜塔莉虽然很喜欢马里兰州,但还是毫无怨言地跟着他搬了家。
  可是,这个办法并没有奏效。
  基斯依然觉得内疚不已,晚上还会做噩梦,而且换了花样,但基本内容还是没变。他只能靠梅尔的医生朋友开的安眠药才能入睡。
  梅尔能明白弟弟的一些问题,但不是完全理解,基斯把自己在利斯堡管制中心洗手间逗留的秘密埋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后来,看着基斯的心事越来越重,梅尔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但基斯拒绝了。他的逻辑很简单:既然他真的做了亏心事,天上、地下或临床心理医生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那还找什么灵丹妙药,走什么糊弄人的形式去摆脱这种内疚呢?
  基斯越来越消沉,直到娜塔莉也对他反感起来。虽然知道他睡不好,但娜塔莉对他的那些梦一无所知。有一天,她生气了,忍无可忍地问道:“难道我们后半辈子都要这样折磨自己吗?难道我们就不能高高兴兴的,不能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了吗?如果你打算就这么过下去,有件事你最好搞清楚——我可不想再这样,我是不会让布莱恩和西奥每天都在这种愁眉不展的环境下长大的。”
  还没等基斯开口回答,娜塔莉继续说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的生活、婚姻还有孩子都比你的工作重要。如果你不能再干那份工作了,平时工作又那么紧张,为什么非要抓着不放呢?干脆地放手就好啦,换个别的工作啊。我知道你总是说:其他工作赚的钱没这个多,你的养老金也会泡汤。可这些并不代表一切啊,我们总会熬过去的。无论你让我吃什么苦,我都认了,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我可能会稍稍抱怨一下,但不会叫苦连天,因为不管怎样,都好过现在这种状态。”她都快要哭出来了,还是尽力把话说完,“我警告你,我再也受不了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就自己一个人过吧。”
  这是娜塔莉唯一一次暗示两个人的婚姻可能会分崩离析。这也是基斯第一次想到自杀。
  后来,他的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坚定,越发不可动摇。
  *
  漆黑的休息室大门打开了。灯也啪的一声亮了。基斯把思绪拉回林肯国际航空港的管制塔台,头顶耀眼的灯光让他不由得眨了眨眼。
  原来是另一个塔台的管制员进来休息了。基斯把那几块三明治原封不动地放好,锁上自己的储物柜,朝雷达管制室走去。刚进来的管制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谁都没说话。
  基斯不知道那架无线电失效的空军KC–135此刻脱险了没有。很可能已经脱险了,那架飞机和飞机上的人员兴许已经平安着陆了。他希望是这样。希望今晚大家都可以平安渡过。
  他走进管制室,摸摸口袋里奥哈根旅店的钥匙,再次确认它还在里面。马上就会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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