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伏蛇阴谋布网罗
2025-01-14 20:29:5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饭后,高氏夫妻坐轿回去,范静斋、古敬亭见了面,齐给高明轩道贺。高明轩也欣然得意,目视他的那位如夫人道:“还多亏了她。若不是她,我还是被人家赶出来了。”

  原来高氏如夫人把凌伯萍的爱女小桐,抱在怀内,爱得不得了,一定要认为义女,拜干亲。小桐刚刚四岁,居然和如夫人不认生。

  这如夫人乍到内宅,看出春芳娘子是个美而秀的聪慧女子,就打叠精神,和她攀谈。对春芳娘子一口一个大嫂叫着说:“大嫂,您不知道这事吗?凌大哥是我们明轩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凌大哥,我们明轩早成了淹死鬼了。我们老早地想看望大嫂来,明轩总拦住我,说凌大哥是书香人家,高门雅士,我们本是暴发户,浑身俗气,怕大嫂见笑。”

  春芳娘子道:“您太客气了,我们本是寒酸人家,我也从来没出过门的,没准倒叫您笑我呢。您说我们伯萍怎么救过高二爷来?这是多早晚的事呀?”

  如夫人微微一笑道:“这还是头几个月,春天的事哩。那一回我们明轩在七子湖,叫一匹惊马撞到湖里了,多亏了凌大哥,舍生忘死,把他捞上来。这才是救命的大恩哩。怎么凌大哥没对您念叨过吗?”

  春芳娘子面皮一红道:“这个,也许他忘了说了。”

  如夫人道:“上回我还到您府上道谢来呢,可惜没见着您。听说那天您住娘家去了!”

  春芳道:“是吗?又叫您见笑了,我们伯萍什么事也不告诉家里的。他外头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您这是来了,您若不来,我还不知道高二爷和他是朋友呢。”

  如夫人说道:“我可不信。我早听说过,凌大哥和您感情好着的呢,他会瞒着您吗?别是他怕您,管他太严了吧?”

  春芳含羞笑道:“二嫂子乍见面就取笑我了?”

  如夫人笑道:“我该打嘴,我可不敢跟您取笑。我告诉您吧,您大概全不知道,我们明轩感激大哥的大恩,恨不得请他到舍下,哪怕敬一杯水酒呢,也算尽尽心,谁知总请不来。我们明轩后来才听人说,凌大哥是很恋家的,轻易不好应酬。大嫂,别看咱们是初见,我早就猜出来,您一定生得够漂亮的,若不然,也配不上凌大哥那一表人物。人们都说凌大哥的夫人比天仙还美,真是头是头脚是脚。今天一见,果然不虚,大嫂,您真俊哪,怪不得凌大哥那么恋家。您今年二十几了?我看您至多也就是二十,再不然是十九岁了,对吗?”

  春芳赧赧说道:“我二十五了。”

  如夫人道:“是吗?可不像,您瞧着只像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人,您真生得少相啊。”

  春芳道:“看您说得也太玄了,我们小桐都四岁了。我怎么会是十八九岁?”

  如夫人仍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道:“人家真有十六岁开怀的,那不算稀罕。”说着,凑到小桐面前,道:“大嫂,这是您跟前的吗?这真跟小天仙似的,怎么才四岁,看着像小大人似的,又活泼,又稳重,真是大家小姐。小嘴多好,多红,简直跟您一样,就是眼睛和脸蛋像她爹爹。”把手一张道:“桐小姐来,叫婶子抱抱。”

  小桐咬着指甲,往丫鬟怀中一躲。这如夫人很会哄小孩,搭讪着把小桐抱了起来,偎腮,亲嘴,叫小宝宝。春芳娘子抿着嘴看着,心中喜悦。

  如夫人把备下的珠串、手镯,给小桐戴上,引逗着小桐玩耍。面对春芳娘子说:“嫂子是有福气的,年轻轻的有这么水葱似的一个小宝宝,多么开心!”

  春芳目视小桐道:“一个丫头子家,有她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大嫂跟前,一个小孩也没有吗?”

  如夫人咳道:“没有呢!妹子老早老早地就盼个孩子,就是盼不来。前年好容易有了,谁想又小月了。您还嫌丫头子,我连丫头也落不着呢。要不然,大嫂就把小桐认给我做个干女儿吧。桐姑娘,你愿意要这个干娘不?干娘给你做花鞋穿,领你进城看戏。”

  这样说着,下趟再来,果然给小桐裁了许多小衣裳,定打许多玲珑首饰,还有长命锁、避邪符、四双四季花鞋。就这么模模糊糊,她自称是小桐的干娘,小桐也就算是干女儿。干亲走动得越发勤近了。

  不过,春芳娘子那天听了救溺的话,当晚又向凌伯萍穷致盘诘,问他:“你是下水救人了吗?这是多咱的事?怎么我一点影子也不知道?”

  伯萍晓得爱妻又犯恶了,满脸赔笑地掩饰道:“这是老早的事了。”

  春芳道:“老早的事了?你怎么老早不告诉我?你还是老早就瞒着我?”

  伯萍笑道:“下水救人是冒险的事,我怕你听见了,又担惊害怕。”

  春芳道:“对了!你既知我担惊害怕,所以就把我蒙在鼓里!所以任什么事也不叫我知道!多谢你的好心,无奈这一来,叫人瞧着,好像我又成了外人。刚才人家劈头一谢,弄得我张口结舌,想谦辞几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叫人拿眼盯着我,很诧异地问我,大嫂不知道大哥救了我们明轩吗?你想我难为情不?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好跟人家说,‘我的这个男人可是与众不同,人家身上的事向来不告诉我。’我们本来不般配,差着大半截呢。我也知道,我不能跟人家高姨奶奶比。可人家别看是夫妾,可是两口子双双出门拜客。老爷有什么事,姨太太全干预得着。人都说至近莫过于夫妻,只有我是例外,我比什么人都不如。我想起来,就要痛哭一场,怨我死去的爹糊涂!”

  春芳娘子很磨烦了一阵子。她说的话,又酸又涩,并拿一种极受委屈的腔调讲。可是她脸上的表情隐隐透出“拿斜道歪”的样来,口角还是带着娇笑。

  但是凌伯萍自觉歉然。忙凑过来,哄慰道:“芳姐,你别过意。这实在怪我粗心。我因你是个细心人,叫你晓得了,又替我担心。客人进门时,我应该先告诉你一声,就好了。你别难过,往后我什么事都告诉你。不过你可别拦我,也不要害怕。”

  春芳娘子把身子一扭道:“我拦过你什么来?你又不会杀人放火,我又害什么怕呢?说实在的,你肯下水捞人,救人一命,也是好事。只是我想你身子骨也够单薄的,你就是会水吧,很凉的天,叫湖水一泡,倘或把你激病了呢?”

  伯萍忙道:“不是现在救的,是今年春天,快到夏天了。”

  春芳道:“是啊,就是夏天怎么着,冷水也会激着人的。况且我常听人说,捞救快淹死的人最险,乱抓乱搔的,弄不好叫他捞上一把,就许一块全淹死呢。那就叫下阱救人,我说是不是,伯萍,你也太不保重了,还怪人家担心?”

  凌伯萍赔笑道:“你说得很对,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是没有淹死吗?”随在床边并肩坐下来,拉着春芳的手道,“我不敢告诉你,就是为这个,怕你管教我。我自然会泅水,能救人,我才敢下阱呢。你想你我结成夫妻,不就是‘水中缘’吗?我若不是遇难会浮水,早淹死在大江了,我焉能遇见恩公娘子你?”说着把头一侧,压着春芳娘子的肩头,轻声说道,“恩公!”

  春芳娘子听了,把星眸一瞪,嘴一噘道:“我说不过你,你反正有理!”双手捧着伯萍的头一推,身子往后闪了闪,扯枕头躺下了。

  凌伯萍道:“不谈这个了,咱们说点别的吧。我说芳姐,你看这位高公的如夫人怎么样?我看她一举一动,不像个良家女子似的。”

  春芳道:“这位高公也不像个大财主,看着倒像个……戏台上的大花脸似的。拿着那根长杆烟袋,指指画画,说话嗓门那么高,我在二门还没出来,就听见他大喝大啸了。他那位如君又那么样,用鼻子说话。这两口子叫人看着,总像不很般配。兴许高公还怕着如君呢。刚才我瞧他总拿眼睛扫着姨奶奶,老是顺着姨奶奶的口气说话。估摸这一位必是高公最宠爱的妾呢。”

  凌伯萍想了想,笑了,因道:“你也看出来了?人家还说我惧内呢。”春芳白他一眼道:“你是怕我吗?”伯萍忙道:“别生气,我是说笑话,芳娘子绝不是河东狮。”

  春芳笑道:“这句笑话下回也不许你再说,因为我不爱听。”凌伯萍一歪身子道:“是是,下次我知过必改。”

  春芳嗤地笑了,又道:“可是的,这高家夫妇,你从多咱才认识他们的?”

  凌伯萍道:“近半年才认识的。据说他是本地人,暴发户,新近才从北方发财还家。他这人很怪,我本不愿和他来往。不知怎的,他总想和我亲近,又似乎要跟我比富似的。我在清凉寺题捐,他也比着题捐。我无意中救了他,这一来不要紧,他跟我粘上了。我救他是在春天,我总躲着他,他总嚷着报恩。那大年纪,在我面前装小弟弟。不过他这人骨子里似乎很热,见了我,总那么无可无不可地感激,我实在没法再拒绝他。官不打送礼的,人家满脸赔笑,在我面前转,我绷不起脸来了。”

  春芳笑道:“得了吧,凌相公,你还绷不起脸来?你自己是不觉。就说刚才在客厅那一会儿吧,我冷眼看着,人家两口子好心好意,一口一个大哥叫道,跟你亲亲热热地讲话,你倒好,活像债主子,十问不一答,十叫不一哼。谈了那大工夫,我没听你说别的,半晌一个‘哦’字,半晌一个‘是的’。你真是贵人语音迟,我在旁陪着,都怪替人家难堪的。你自己难道一点不理会?先生,我劝你也稍微随和一点吧,不要端那么大的架子,叫人家笑话你酸!”

  凌伯萍失声笑了,站起来说道:“我真是架子大吗?”

  春芳道:“小狗才哄弄你呢,你脸上的神气又冷又傲,你真觉不出来吗?”

  伯萍笑道:“这个……但是别人说我冷傲还可以,你芳姑娘可不许说。我跟你讲话,一口一个姐姐,你拍拍心口想一想,我拿你不当活菩萨一样看待吗?人家说起来,都笑我惧内,你截长补短地查考我,审问我。”

  春芳满面通红躺在床上,伸脚踢伯萍道:“你胡说!谁说你惧内来?”

  伯萍纵声大笑道:“谁说,人人都这么说。并且我自己也承认我是惧内。古时有一个惧内的人,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怕老婆?他回答得很好,说是妻有三可怕。才娶进门时,年当少艾,端丽凝重,好比观世音菩萨,人哪有不怕活菩萨的?过了些年,生儿育女,孩子越养越多,活似九子母魔君,人焉有不怕女魔的?等到年老,仍不忘修饰,搽脂抹粉,更增老丑,好比鸠盘荼一样;这鸠盘荼乃是佛书上的女老妖,人哪有不怕妖精的?由此可见妻有三可怕,少幼老各具其妙。芳姑娘现在正当活菩萨之年,我凌伯萍一向佞佛,清凉寺还不断题捐,怎能把家中的活菩萨,反倒忽略了?况且活菩萨又这么亲我以樱唇,瞪我以白眼,恩威并济,刑赏时加,我待罪虔敬之不暇,我还敢冷傲吗?我不但不敢冷傲,我还热,我还热……”一直倾身逼迫过来,道:“在家敬活佛,何必远烧香?”

  春芳娘子慌得连连滚身退避道:“又涎脸,又涎脸!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跟人家这么起腻,你们念书的人真没出息!”

  凌伯萍仍然顽皮,每逢春芳娘子盘诘他时,他就跟她胡闹,歪缠。现在春芳躲无可躲,她的底襟竟被伯萍压在身底了。春芳含嗔一指窗外,斥道:“你听,大白天价,宝芬进来了!”伯萍笑道:“她这时不会来的。她不是看着小桐了吗?”

  春芳道:“咳,你一点正形也没有。还提小桐呢,我告诉你……”低下声音,说道,“你一点也不知检点,你不知道小桐跟宝芬说些什么哩。”伯萍道:“她说什么?”

  春芳脸色羞红,轻声说:“也不知哪一天,叫她看见了。她竟大着个舌头,对奶姆和宝芬说,爹爹跟我好,也跟妈妈好。”伯萍笑了,说道:“这也不犯歹呀!”

  春芳娘子道:“咳!你听啊,跟着她就歪着脑袋,告诉宝芬说,爹爹亲亲我,爹爹也亲亲妈妈。爹爹跟我们俩好。我愿意爹爹亲亲,妈妈不愿意,妈妈说爹爹的嘴扎人。爹爹的嘴不扎人,爹爹拿刀子刮脸。她的话多着呢,都是你不管不顾,叫她小孩子家看见了!”

  伯萍失声大笑起来,手扪下颏道:“刮脸是很要紧的事情,由此可见……人生在世,刮脸盖可忽乎?”

  春芳乘机一抽衣襟,坐了起来,并且躲了出去,用斥责的口吻道:“那么大人,一点正形也没有!”

  闺门调笑,把这场过节混过去了。高明轩的如夫人既认小桐为义女,他们女眷们越走越近。辗转半载过去了,只有凌伯萍和高明轩,性情嗜好隔离太远,总有些格格不投。凌伯萍性耽风雅,又嗜好书画,喜收藏金石古董,并精辨别。高明轩费了一番心思,发现了凌伯萍的嗜好,他大喜道:“原来凌大哥还是个赏鉴家,这可好极了。大哥,我告诉你,我半生苦干,如今混整了,总想去去身上的俗气。古玩金石我倒是一点不懂,可是我很喜欢。”遂拿出许多古玩来,请伯萍品鉴。

  过了些日,高明轩欣然登门,说是新得了几十块古砚:“有人告诉我,内有几块秦砖,还有杨继盛参奏严嵩时用的一块刻铭的砚台,据说顶珍贵。是什么‘鸡三号,鼓五点,今日拜疏参大阉,事成奖汝功,不成同汝贬’。念着倒很好玩的。大哥既精鉴辨,请你哪天得闲,到舍下看看,这好几十块砚台,到底内中也有值钱的没有?”

  凌伯萍道:“那不是杨继盛的铭砚吧?”高明轩道:“参严嵩的不是杨继盛吗?我记得是他,雪杯园那出戏不就是杨继盛吗?”

  伯萍微微一笑,但是高明轩既很有钱,想必好的歹的胡乱收藏些古物,也许里面真有秦砖。遂欣然命驾,到了高明轩的书斋。高明轩忙前忙后,把仆役叫得山响,给凌伯萍预备这个,预备那个。那范静斋恰也在座,一同忙着款待。高明轩把自己“保藏”的古董全数拿出来,一件一件请凌秀才鉴赏。

  凌伯萍看了,内中赝鼎居多,甚至像赵子昂画的金瓶梅,柳公权写的苏诗集联也有。然后高明轩把那些古砚从内宅搬出来,方的,圆的,石的,陶的,大的,小的,垒垒六七十块。凌伯萍一见大惊道:“这不是百砚斋的藏珍吗?明轩兄,你从哪里得来的?”高明轩看出伯萍惊讶的样子,淡淡说道:“我还有别的妙法子吗?不过是花钱买的。”

  伯萍细细察看着说道:“这东西不尽是花钱可买到的。这两方古砖,我渴求一见,怀之数年。百砚斋主宠爱此物,寻常赏鉴家再见不到的。”

  高明轩大笑道:“原来这都是真的吗?那太便宜我了。这是我们敬亭盟弟给我买来的,花钱不多,大概是小道货。”

  伯萍道:“小道货?但不知花了多少钱?”

  高明轩把得意的神气透出眉梢道:“花的钱很有限。伯萍大哥,这些东西我一点不懂,一点不爱,摆着又累赘,又不好看。大哥既然爱,你全拿了去吧。”

  伯萍看了他一眼,道:“这几十方古砚,块块都是奇珍,尤难得的是多有铭刻。怎么明轩兄不喜爱呢?”

  明轩笑道:“我本来是个俗人。我好古玩,不瞒大哥说,无非是装点门面罢了。我说来呀!”一个仆人应声进来,高明轩道:“回头你们雇两个脚夫,把这些砚台送到凌大爷宅里去。你们可先包好了,别磕了,摔了。”

  凌伯萍道:“这怎么讲?高兄请我来鉴别,怎么整份地送给我?”高明轩搓手笑道:“宝剑赠予壮士,红粉赠予佳人。凌大哥识货,自然该归你,咱们弟兄交情过得多。”

  凌伯萍力拒道:“不行,不行!这是无价的珍物,我不能强人割爱。”

  高明轩大笑道:“你看我爱吗?我爱的玩意儿,我全摆出来了。”遂一指四壁和桌几,道:“像这些字画、鼻烟壶、玉狮子,这才是我高明轩心爱的呢。我们敬亭盟弟给我弄来这些石头,我还抱怨了他一顿。后来才听人说,砚台也是古玩,也很值钱,这才回过味来。可是若叫我摆,我还是觉得讨厌。况且这东西又是小道货,在我这里摆着,人来人往,也差一点。凌大哥,你就不用推辞,我一定送给你。你真不要,我全摔了它!我卖给你怎么样?这是三百七十五两银子买的,我正嫌贵呢。”

  到底这数十方砚台赠给凌伯萍了。高明轩赠砚的态度,倒惹得凌伯萍十分好笑,回来学说给春芳娘子听,伉俪很笑了一阵。夫妻俩全明白,这高明轩欠着救命之恩,特意拿这个来补情。

  过了几天,高明轩又带了一盒古钱,求伯萍代为鉴别。问起来时,是有个古董商,新得此物,特给高爷送来,索价五百金,不知是贵是贱。请伯萍代估一下。高明轩从中拣出一把绿锈斑驳的泉刀和一枚贝形的古钱道:“这一把小铜刀,许是古人割东西的,这铜贝有什么用呢?”

  伯萍笑道:“周时泉法,本分刀布泉圜几个样式,后代才一律改圆,这铜贝也是古钱。古人用贝玉做交易,后来才改用铜铸,仍旧模拟贝形。只是这种铜贝假的多,真的少。”明轩道:“我说呢,我只是当玩物呢。”

  高明轩仍然是要把这盒古钱赠给凌伯萍。摆弄着,做出赏鉴的模样,却暗暗窥察凌伯萍爱憎的神气。凌伯萍只是淡淡的,并不表出爱否来,并且他也看出高明轩有心移赠。

  高明轩借这古钱,和凌伯萍畅谈了一阵,末后伯萍执意不要,便把古钱盒带起来,告辞回去。过了几天,他又拿来两轴古画,请伯萍赏鉴,并且要求道:“凌大哥乃是书香世家,你也把你的传家之宝拿出来,给小弟这个粗人开开眼界呀。”凌伯萍微笑不答。

  但是,凌伯萍确有不少爱玩的古器字画。在他的客厅,尤其书斋中,杂陈着书史字帖,以及金石古物。依照高明轩这个暴发户的眼光来看,伯萍客厅中,挂有一横幅古画,特别惹人注目。书题着“万马千溪图”五字,不著画者姓氏款题,却钤了许多赏鉴家的印章。这画横幅长有两丈多,非大客厅不能张挂。在远山近水、清苍的画景中,画着许多匹骏马。或仰或俯,或卧或立,或饮或渡,或侧首旁睨,或仰天长嘶,或有骑士跨而疾驰,人马振奋,似试马的样子,或由牧童牵而徐步,似遛马的神气,人马都懒洋洋的,骊黄绿耳,千奇百态。题名万马,实际自不到万匹。可是高明轩、范静斋立在面前,仔细数了又数,到底没有数清确数,看来至少也有七八百匹。

  高明轩指着这个巨幅,询问伯萍:“这是谁画的?到底有多少匹马?有准数吗?”

  伯萍笑道:“整两千五百二十匹。”高明轩道:“不到吧?”凌伯萍笑指中间一段道:“你看山腰林木笼罩处,那里还有一队马群哩。前汉卜轼以牧畜起家,卖马不计匹数,以谷计,这画就是从这点取意。”

  高明轩摇头道:“可真不容易,得画多少天,才画成啊,况且又是工笔。可是的,是哪朝人画的呢?”

  凌伯萍道:“古画多不题款,从题跋印章看来,既有宋徽宗的文翰之宝,恐怕是唐人手笔。赵子昂的跋语说是吴道子画的,只是于书史无考。”

  高明轩立在画前啧啧称叹。画挂在东壁,壁旁有一小几,几上有一紫檀座,座上摆着一件古玩,是一棵碧绿的白菜,玉色莹然,刻镂如真,并且栖有真的蝈蝈儿、金钟儿,是用铜丝缚在上面的。高明轩不脱豪气,信手拿起来,看了一眼道:“这玩意儿做得精致。比大哥那座碾玉观音还好。”说着,把那棵碧色白菜仍放下了。

  在对面几上,也有一紫檀座,上摆一只古铜蛙,绿绣斑驳,独双眼突出,黝然呈紫色。高明轩道:“这别是三脚金蟾吧?”

  凌伯萍用一种漠然的口吻答道:“是的,古书叫蟾蜍。”高明轩谈了一会儿,告别回去了。

  这样一来二往,一晃又过了半年。

  忽一日,高明轩又来拜访,干仆凌安这次很客气地回答:“我们大爷没在家,出门了,高二爷进来坐坐吗?”高明轩道:“是吗?你们大爷多咱走的?上哪里去了?”凌安道:“昨天走的,回老家收租子去了。”

  明轩微微一愣道:“昨天走的,前天我还和他见面,竟没听他谈到。他自己走的吗?管家,你不是常陪你们大爷出门,这回你没跟去呀?”

  凌安笑道:“我们大爷倒是常带我出门,不过这一回是凌祥跟去的。”又重复一句道:“你老不到客厅坐坐去吗?”

  明轩道:“这个……”

  凌安忙道:“大爷走后,客厅门锁了,我给你老要钥匙去。”

  高明轩看他一眼,笑道:“不了,我改日再来。你们大爷什么时候回来?”

  凌安道:“那可没准,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两月一月。”

  高明轩沉吟着说道:“那么,烦你费心,到内宅替我回一声吧,我也不留名帖了。”遂上了轿,回转自家。在内宅把范静斋、古敬亭找来,三个人密议一阵。次日,由如夫人到凌府去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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