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县吏访贤窥盗
2025-01-14 20:36:37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一天下午,凌伯萍忽对春芳娘子说,“芳姐,等着过两天,我打算带你和小桐,回老家去一趟。自从娶你进门,始终没有回去过。现在孩子这么大了,姑母屡次提到你和小桐,很想见见你们。”

  春芳娘子嫁鸡随鸡,欣然承诺,毫无难色。并且她又私心窃喜,她早想到夫家故乡去看看。不过现在时令不大好,出门未免不相宜。她就问道:“咱们哪天动身呢?”

  伯萍道:“这个,我想三天以内,收拾收拾就走。只带凌安和宝芬,留下凌祥和章妈看家。”

  春芳一听,不由得呆了一呆。起初听丈夫说“过两天回乡”,只道这“过两天”只是过些日子的意思,哪知伯萍竟真是立刻要起程。春芳忍不住重问道:“三天以里就走吗?”

  伯萍脸神稍露不安,迟疑答道:“因为……这两天天气还好,恰巧有同路的伴,道上走着方便。我带着你母女回老家,自然要走稳路。跟人搭伴,比较保重些。今天二十一,明天二十二,随便归置归置,咱们二十三动身。”

  春芳噘嘴道:“你这个人想起一出,就是一出。你瞧我连衣服还没做齐呢,就穿这个回家吗?”说时一指自己身上,身上的衣服一点也不旧,不过花样老些。女人总好穿,又好时髦的花样,她丈夫新给她买来的衣料,她还没有剪裁完呢。无奈伯萍打定主意,非此不可。三天以内就走,仿佛不能展期。

  春芳咳了一声,口吐怨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瞟着伯萍,只嗔他任性。伯萍瞠目不答,只赔着笑脸。爱女小桐恰在面前,春芳就说:“小桐,你爹爹要带你出远门呢,你愿意去吗?”小桐很喜欢,要坐车。小孩子不知旅行苦,又打开话篓子,“爹爹、爹爹”的叫着,问伯萍可是坐她那小藤车走。

  凌伯萍凝眸看定小桐,又偷看春芳;忽然双眉一拧,开口欲言,终复默然了。

  可是,“意外时刻不容缓”,哪容到三天以里!就在这议行的当天晚上,凌伯萍新交的好朋友高明轩,突然来访。而且神头鬼脸的,扯着伯萍的胳臂,仓皇失色,只叫大哥:“大哥,我有几句机密的话,要对你谈谈!”

  凌伯萍和高明轩同进外书房。

  高明轩两眼如灯,眼看着凌伯萍把仆役屏退,又亲自攀门探头,看了看房门外无人窃听,这才抽身回来,掩上内扇,搬过椅子,凑到凌伯萍身边坐下,哑着喉咙说话。

  凌伯萍脸色骤变,忽一整容,又洋洋如平时了。于是徐徐说道:“高仁兄,你有什么事,要告诉小弟?我看你气色不好,你这是怎的了?”

  高明轩两眼离离即即地盯着凌伯萍,又盯着窗户,低声说:“大哥!”叫了一声,摇着头又不言语。

  凌伯萍微微冷笑,并不追问,只看着高明轩的嘴,顺手端起茶杯道:“高仁兄请吃茶!”

  高明轩掏出手巾,抹抹额角,突然,侧着身子,附耳低声道:“大哥,你可知道……县里要拿你吗?”

  凌伯萍皱眉道:“什么?高仁兄,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高明轩拍着凌伯萍的胳臂,悄然续道:“大哥,我刚才得到密信,省里有一个委员派到县里来,指名要剿拿大哥。县里何知县听说担着失察大盗的处分哩,这委员说是奉密谕来的。何县官已经拨派全班捕快,楚守备也点了一百多防兵。文武两个官都慌得不得了,听说要在今明夜三更以后,包围本村,两个官要亲来拿你,还要抄家起赃!大哥,你,你救过我的命,现在我冒着死罪,给你送信。你你你,赶快走吧!”

  凌伯萍起初耸动,现在,陡转夷然了。眉峰微蹙,纵声大笑道:“高仁兄,你这是在哪里听来的?我一个书呆子,犯了什么叛逆大罪,要来剿拿我?还要抄我的家?还来这么多人,文武官又都亲到?到底我犯的什么罪名?你听谁讲的呢?”

  高明轩侧睨不答,突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灯下跪,仰面盟誓道:“我高明轩生受凌大哥救命之恩,我今探得地方官要拿杀人大盗的消息,来剿拿恩人,我舍生忘死,偷来送信。我若有半点不实不尽,叫我死在刀剑之下!”誓罢重站起来,面对凌伯萍,急急讲道:“大哥,案由我已经探出来。我是听范贤弟说的,他刚才急头暴脸地跑来,给我送信,他是从县衙得来的。”

  伯萍摇了摇头。

  高明轩仍很焦灼地往下说道:“省里委员奉着公文,指名要拿的是江洋大盗小白龙。公文说,小白龙化名凌伯萍,乔装富户书生,在七子山麓潜踪有年,还说什么谬托善绅,娶妻生子,恣行劫掠,动伤官吏……大哥,你听,这罪名就够重了。后面还分条列着案件赃款,什么曾经盗取过肃王府的古画藏珍,又是什么以假易真,抵盗过七公主府的长江万里图。……内有两款情节最重,说小白龙曾经乔装女子,刺杀原任粮道福康佑,又劫去福道台传家之宝‘碧玉菘’‘青铜古蟾’。又曾诈骗江南制造的‘八凤金铃古镫’,因而砍伤事主蒙门客一名。详情我说不出来,是我们古敬亭古贤弟从一个当案师爷口中得来的。他们说……他们说因为这一案,本县文武全都担着很大的处分,说是失察大盗,至少也得丢官罢职。若再缉拿不到,他们文武官还要担贿放的罪名哩。他们竟说小白龙乃是水旱独行大盗,说小白龙就是大哥你的化名!”

  高明轩惊惊惶惶,一口气讲出这骇人听闻的话来。

  凌伯萍夷然无动,微微一笑道:“他们说我是小白龙?小白龙又是何如人呢?这不是奇闻吗?”

  高明轩又道:“他们说,小白龙姓方,单名一个靖字。小弟倒也听江湖上说过,不知官厅上怎么闹的,竟说小白龙是大哥。听他们说起来,这小白龙武艺高强,水上旱地功夫绝顶,并且年轻貌美,善扮女子,有一手很高的剑术。还说他忽然假扮女子,忽然假扮文弱书生,说他装什么,像什么。装女子的时候,居然脚底下很小!装书生的时候,手上留着很长的指甲,不是行家,再看不出他这双手竟会刺剑。据说他作案用刺剑时,把指甲用热水泡软,四根长指甲,卷起来,套上指甲套,就可以随意耍剑,攀墙,登高,往来如飞,两三丈高的墙,他一抖手,连身子纵都不纵,就跳上去了。据说他在七公主府盗宝时,被十一二个护院保镖围住,他身上背着两大包赃物,和镖客动手,只几下,便刺倒两人,跳上房跑了。人们追得很紧,拿箭射他,他拿赃包挡箭,到底把原赃劫走。饶是跟得那么紧,到底也没有把他追上。”

  高明轩接着说:“这小白龙轻易不会犯案,因为他暗偷时多,明抢时少。并且他手头很巧,他不只一味偷,他专好用抵盗的法子,偷换人家的藏珍。往往人家藏的重宝,被他一眼看上,他先不偷,必定先仿制。把假的制好了,他再趁夜往盗。偷去了真的,给失主留下假的,因此案情不易败露。往往失盗多年,方才发觉,那时他早把原赃变卖了。”

  凌伯萍倾耳听着,眉峰忽皱忽舒,卒然失笑,发问道:“如此说来,小白龙是个巨骗大盗了。他有这样本领,怎会被人访出底细来呢?”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局外人闲谈一样。

  高明轩却惊扰不宁,又匆匆说道:“大哥,这事情太紧,挂误官司万打不得,大哥不要把事看小了啊!这回事还是因为七公主府那一案,惹得官厅没法子遮盖,才严加寻缉,悬出很重的赏格,勒出很严的期限,一定要破案才罢。据说小白龙总有点盗侠派头,他作了案,固然不愿破案,可是他总留下一点痕迹,似乎给做公的留一点下手的凭借,省得诬陷好人,又似乎是故意恶作剧,有点伸量捕快似的。他每次作了案,必定留下暗记。他若明偷,就在窃赃的原地方,画下一条粉龙。他若是制造伪物,抵盗真品,他必在赝鼎上,留下很小很小的一点笔迹,也是画一条龙。他在七公主府盗宝,竟画了九条龙,自然是盗走九样赃物了。可是官家只勘出六样来,其余那三样,到底不知偷去的是什么。”

  凌伯萍道:“奇闻,奇闻!小白龙还有什么奇行奇事没有?”

  高明轩道:“多得很呢!古贤弟跟我谈了好些。不过,小白龙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样,官厅枉自大惊小怪。东捕西搜,搜不着他的下落。只是,现在,大哥,他们竟疑到大哥你老人家的身上。大哥,你是我的恩人,我既知道了信,我也知道涉嫌重大。但是凭天理良心,我就是踏油锅,我也得给大哥送信来。大哥,今天县城老早就关了城门,现在城中正在点兵派役。古贤弟本听说明天夜里,要有二三百号兵捕,会同前来围剿你这府上。也不知怎的,今夜忽然提早点起兵来,也许要早动手。大哥,你要晓得县城城门从来没有关得这么早的,只有前些年闹兵变,早关过三天。现在,今天刚起更,上边就传下谕来,抽冷子把四门一关。官面明着说要移狱,这分明是骗人,移狱哪有在夜间的?”

  高明轩接着道:“大哥,我一听这信,吓得半死!大哥是我救命恩人,你救下我一条性命。我虽是粗人,还懂得‘知恩不报非君子’,赶快冒险送信来。大哥你是不晓得,我起初年轻时,也在这里混过,这里的事我都懂得一点,我如今算是改邪归正。大哥,你千万不要过疑,你要信我的话。大哥你还不知道我。”

  高明轩说到这里,凌伯萍秀才突然纵声狂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朋友,我早就知道你了,你我是你知、我知、心知。”说着一指心口,道:“你如今是求仁得仁了!你是报答我,你给我报信来了!”

  凌伯萍这话含而不露,高明轩毛骨悚然,忙看凌伯萍的脸色。凌伯萍的面色又很迷离难测,但他的一双眼直盯着书房东壁,东壁挂着一把剑。高明轩一欠身,手在桌子下,暗摸衣底。

  高明轩不敢接茬,不敢反诘,心内甚怯,忙说道:“伯萍大哥,你既知道我,信得起我,大哥,你真看得起我。大哥,你如今事急了,官兵怕眼下来到,不管小白龙跟大哥有没有关系,这案情太重,丝毫沾染不得。君子要全身远祸,大哥应该赶紧先躲一躲,先躲开您这家!”

  凌伯萍冷笑摇头,慢慢站起身来,说:“你叫我走吗?可是,朋友……”他不称高明轩为高大哥了,一口一个朋友。高明轩只可装不懂。凌伯萍道:“朋友你忘了,我有家眷啊!”

  高明轩忙告奋勇,说道:“大哥,你是豪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的家小,那不要紧。大哥,你只躲你的,你把你的家交给我。”

  凌伯萍眼光一扫道:“什么?”

  高明轩忙起来道:“大哥你听我说,大哥你先躲开,把大嫂、小侄女藏起来,我不是还有个家吗?”

  凌伯萍微露怒容道:“你的府上在城里城外?”

  高明轩连忙解释:“大哥别心急,你听我布置。我早料到这层,但是城外我还有别的办法。我是坐轿来的,我已经叫他们把轿抬进来了。轿夫是我的心腹人,决不会泄露的。城外我有一个至亲,我临来已经秘密嘱咐了他。大哥你听,你就赶紧收拾一下,多带珍宝,少带零碎。值钱的东西、碍眼的东西,能带就带,不能带快埋起来。你就悄悄地偷开后门,带着大嫂、小侄女,悄悄地一走……”

  凌伯萍坐下了,高明轩也跟着坐下,接着说道:“可有一节,你们三口可不能坐两乘轿,只能对付着坐这一乘轿,轿多了扎眼,轿夫又不可靠。我只坐家里一乘轿来的,你们三口挤着坐,我在步下跟着。你先到舍亲处,藏这一晚上,赶明天,后天,看看风色。明天,后天,三五天之内,若是没有事,喂,大哥你再一个人先回来看看。咳,何必叫大哥冒这险,简直由我溜来瞧瞧就完了。咳,我真蒙住了,我也用不着来,回头嘱咐你府上的听差一声,如果没事,就叫他们给你送信。”

  高明轩却又吸口凉气道:“我又绕住了,那一来,万一出事,贵价教官面一刑讯,又把大哥的藏身处露出来了,还是由小弟我和古敬亭装没事人,随时来探。但愿没事,大哥就重回家园,一点也不露痕迹。万一糊涂官府,定要到你府上搜拿小白龙的话,大哥就赶紧躲到别处,咱们再设法告状辩证。大嫂、小侄女尽可能住在舍亲那里,再稳当不过。大哥如不放心,就是携眷乘夜远走高飞,也是先这么躲一下才对。大哥,这是小弟来时,坐在轿子里一时匆忙想出来的拙主意,究竟这么办好不好,大哥快斟酌。一步迟,后悔晚了!”

  还有许多话,翻来覆去地说,只看表面,真有点感恩知己,探虎口救恩公的气概。

  凌伯萍起来坐下地听着,只看表面,还像拿着不当回事似的,脸上神色却变了几次。惊,疑,怒,惭,兼而有之。但是,他这个文弱书生,居然镇静过于常人,惊疑虽透,凶惧未形。高明轩又讲出全身远害、保家避罪之策,大意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跟着又催伯萍,速回内宅收拾,速携妻女,开后门上轿。凌伯萍不答,面对窗外。

  突然院外一个惊惶破裂的喊声道:“哎呀,谁把花盆摔了?摔了三个呀。东墙根的。”

  凌伯萍浑身一哆嗦,他听高明轩这惊人的告密,纵已祸迫燃眉,发觉只在眼下,居然能矜持。而现在,“花盆摔了”这一句话,他竟沉不住气了,皓如冠玉的脸上倏变为死灰色,倏迈步当门,喝问:“外面是谁?是凌安吗?”

  凌安应声哑着嗓子叫道:“大爷还不出来,花盆摔了三个啦。”微闻喘不成声道:“客人走了没有?还不打发了他!”

  凌伯萍霍地推开书房门,院外又似一阵脚步,似奔进一个人,大叫道:“花盆摔碎了,全摔碎了!”这声音好像凌祥。

  高明轩骇然,诧然,两眼紧盯住凌伯萍。凌伯萍如受伤的狮子般,呻吟了一声,突又惨笑道:“好!全碎了?哪边的?”

  外面答道:“东边来的。起亮子了,不知冲哪里来的,碎的可是邪性,您快来吧。还不把那家伙打发了,留着他,许耽误了事呢。”这又是凌安。

  那凌祥也道:“准是坏包,挑了他,再说别的!”

  高明轩暗吃一惊,手探衣底,忙再看凌伯萍。凌伯萍喝道:“你们照看外面,盯着亮子。”只说了这一句,倏回身,眼往东壁一扫,探身便要摘壁上之剑。到此时,他沉不住气了,也不遑掩饰,倏又一转身,到了书桌旁,一伸手,抄起一物,迈步就往外走。

  高明轩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怎么样了?可是有动静了?”不觉站起,跟了过来。

  伯萍猛回头,厉声道:“站住!”

  高明轩登时站住,凌伯萍忽又警觉,面转笑容道:“你请坐,你先别动!我谢谢你送信,我要到外面吩咐一句。”

  高明轩身躯一晃荡,忽见伯萍面色已然铁青。高明轩很机警,知道此刻一步也错不得,忙回身就座道:“大哥快回来,大哥别忘了,小弟的命是大哥救过的。我是冒险特为大哥报信来的。”说话声音一纵,连院中也可听见,不似初来那么恐惧了。

  凌伯萍再顾不得这些细节,然而依旧矜持着绅士的样子,推门出去,把门掩上,并向高明轩点了点头。

  凌伯萍趋至中庭,冲二仆发话,只问得几句。答的是:“有三个点子前来窥探,没有捉住,也没有追上。看光景,绝非合字,实是鹰爪,身手捷便非常。”

  凌伯萍更不多问,只冲二人分别一挥手。凌安、凌祥二仆立刻会意,不用细嘱,早已分头狂奔。一个去惊动宅中亲信人,一个去到宅外,绕邻墙急急重蹬了一圈。

  凌伯萍站在庭心,由明至暗,急急地摆一拢眼光,又侧耳听了听东方,便健步而行,走甬路,奔后园,忽地一跃,身在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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