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信谎言误入铁堡
2025-01-14 21:52:34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纪宏泽拭目一看,只剩下杜、周二人,鲍、张二人已然他去,环顾四面,有十几对眼正盯着自己;再看身到处,是一所破旧大院,老四合房,跟山村土窑不同,四周静悄悄,却是迎面那十几对眼睛古怪,女多男少,一个个穿着红红绿绿,不村不俏。虽有男子,也不像农民。首先发话的,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向周德茂说:“这位就是昨夜从他们姚山村跑出来的么?”杜宝衡道:“就是这位。”这女人道:“哟,我当是多大年纪,这不是一个十八九岁大孩子么!他真会飞檐走壁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像相姑爷似的,把纪宏泽由上到下看过一遍,回过头来,向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啧啧称异道:“你瞧,人家才这么点岁数,居然逃得出来,想必功夫够棒的。我说小伙子,今年多大了?你是哪儿的人?”

  纪宏泽满想到入堡之后,先见会头堡主,哪知进了这一个破大院,一群女人拿自己当稀罕物似的相看,不由得满脸通红,抬不起头来。他今日已非十三岁时偷葡萄的小孩儿。这女人向周德茂问道:“这小孩年轻轻地,倒有这么好的功夫,你们头儿见了他一定喜欢。”

  周德茂到此也露出本来面目,嘻嘻哈哈地说:“不但头儿喜欢他,只怕大公主也要……”中年妇女咄的一声道:“你胡说吧,回头叫她听见,怕不揍你。可是的,你领他见过头儿没有?”答道:“刚请示过了,头儿正忙,叫你给招待招待。四嫂子,你就让他到屋里坐吧。”女人粉面一红道:“周老茂,你是作擂呢!”周德茂笑道:“不是作擂。你想,别处又不方便,只可领到四嫂子这里。到你这里就是你的客,你不招待谁招待?”妇人道:“还有你妹妹呢?不会叫你妹妹招待么?”这妇人骂着,当真过来对纪宏泽说:“小伙子,请到这边坐吧。”引领纪宏泽通过破大院,到一跨院,进入东屋。

  这东屋真像个人家的卧室,方桌大椅、铜灯、面盆、一铺大炕,上铺厚毡、红绫被、双鸳枕,花儿粉儿,香奁气息扑鼻,却又不像山村乡妇的闺房。炕上又放着短脚桌,桌上铜壶瓷碗、果盘子、旱烟筐、水烟袋,不伦不类地摆着。炕上还有牙牌,叶子牌。别的妇人挤挤压压坐了一会儿,旋即散去,只由这中年妇人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随着周德茂、杜宝衡,陪着纪宏泽。妇人一指炕,就让纪宏泽往炕头上坐。

  纪宏泽没见过这阵仗,未免怩忸不安。杜宝衡先斟茶请纪宏泽喝,又对妇人说:四嫂子受累,给弄点吃的吧,我们这位新朋友还没有吃饭呢。原来这时候早已过午,纪宏泽正在饥肠辘辘。中年妇人就命那个大姑娘唤来一个妇人,赶快给做饭。少时饭得,杜宝衡、周德茂全都站起来,让纪宏泽独自进食,跟着杜、周二人就要推门出去。纪宏泽忙拦住道:“我就见见你们的会头,你们二位不要走啊。”杜、周二人笑道:“我们会头正在审问俘虏,此刻忙得很,我这就给你回话去。等你吃完了饭,我们会头准来请你。”到底丢下纪宏泽走了。只剩下中年妇人和少年女子,在旁陪伴。纪宏泽如堕五里雾中,竟猜不出杜、周二人把自己撮弄到什么所在。这个地方越看越不像寻常人家。

  纪宏泽很饿,又不善谈,对这二位女主人,无法搭讪,只可低头吃饭。这两个女子,也只有中年妇人向纪宏泽问长问短,打听他的来历,也像漫无目的,只是随口闲问。

  纪宏泽吃饭以后,转问女子:“这里是什么地方?会头现在何处?”试着要问堡中细情。中年妇女也是不肯答,只说:“他们的事,我全不知道。告诉你,他们不过是借我这里落脚罢了。”纪宏泽更觉支离,便找出一句话问道:“这位大嫂,你们当家的呢?可以请来见见不?”妇人笑道:“我的当家的么?远了,早不在这里了。小伙子,你别打听了,我是什么话也不能对你说,有话回头你问他们。”说着,这妇人与那少年女子站起来,收拾杯盘,姗姗地走出去。把纪宏泽一个人丢在屋中。

  纪宏泽纳闷,也站起来,刚在屋中走溜,那妇人突然回来,挑帘说道:“喂,你这小伙子,可好好待着,别伸头探脑的!我告诉你可是好话。”纪宏泽道:“什么?”妇人将身子倚着门帘,一手托盘,一手比划说:“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你到了这地方,可要仔细,一步也错走不得。我看你年轻轻地,我可是好话。”连说了两句“好话”,抽身出去。纪宏泽愕然。

  妇人少时回转,催纪宏泽归座,她便与那少女坐在椅子上,四目相视,望着宏泽,好像监视人。纪宏泽闷骨突地坐着,暗打量此妇,不村不俏,不城不乡,凭他少年的眼光,竟估不透此妇为良为莠。再看少女,体态苗条,倒也生得不丑,却打扮得过于鲜艳;并且神情憔悴,有两个青眼圈,双眉微锁,隐透忧郁。抵面相对,眼光不时扫看纪宏泽。宏泽还眼看她。她似避不避,似大方又不很大方,怎么看也不像农家女,这么默默相对。过了很久,纪宏泽渐渐不安起来,转脸望着纸窗,窥测日影。

  那少女突然低问道:“四嫂子,这个人是怎么撞进来的?他们打算把他怎么样?”妇人低声悄言,不知说些什么。纪宏泽听了,不禁回头,两人全不言语了。

  纪宏泽凝目望这二人,这二人躲避目光,眼观旁处。纪宏泽感觉到这种况味难受,开口问那妇人:“杜、周二位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妇人应道:“他们就来。”纪宏泽又问道:“这里的会头现在何处?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妇人道:“一会儿就见着。”纪宏泽连问数次,都是这样答法。纪宏泽忍不住说道:“对不住,我要找他们去。”妇人忙道:“你别忙,他们这就来。他们给你请会头去了。”

  纪宏泽站起身来,这妇人也站起身来。纪宏泽从身上取出一锭银子,放在炕桌上,意思是给饭费。妇人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纪宏泽道:“我要出去,打扰了!”说着就要往外走。这妇人登时拦阻道:“你别走。”纪宏泽面红过耳,一声不响,强往外走。妇人横身遮挡,做出喊吓得样子道:“你你你……老实给我坐着,你别找别扭!”

  纪宏泽再不肯受这无形的拘禁,抓起包袱兵刃,冲出屋门。那妇人和少女一起惊慌,全部赶出来当门而站,不放宏泽出去。纪宏泽只得赔笑道:“我只出去看看。”

  那妇人指着纪宏泽的鼻头,瞪眼说道:“你要看什么?这不过是个破大院。我说你这年轻人,你老实给我进去吧。你不知他们正在械斗,捉拿奸细么?”

  纪宏泽望这两个妇女,那少女也说:“客人你等急了。你再等一会儿,我们给你叫他们去。这么多时间都等了,何必起急?”纪宏泽越被他们遮留,越要走开。他怕陷入美人局,索性揭穿了说:“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我没有犯法,我要寻找我的旅伴去。大婶子,借光,你让我走吧,我没工夫等他们了!”

  妇人道:“你出去不得!”纪宏泽动怒道:“我一定要出去!”他奋力往外挤,妇人、少女依然强截不放。

  纪宏泽越发惶恐,猛往外一撞。少女“哎哟”了一声,妇人倒退了一步,登时喊道:“你要干什么呀,你不能走,你给我站住!”纪宏泽哪里肯听,一溜烟似的往外走。不想这一声喊,早惊动了人,刚刚离开东屋,庭院中已然扑进来五个壮汉,手中全提着刀。

  五个壮汉堵住了出路,纪宏泽还想闯。那妇人已喘吁吁跟出来,拉住宏泽,叫道:“客人,你落下东西了,你忙什么?”纪宏泽回头一看,又看看自己的小包。那五个壮汉已然发话道:“四嫂子嚷什么?可是这个人要走么?”

  妇人本来慌张,此刻忙又遮说道:“不是,不是,周老茂一去不回来,这一位等急了,要解小溲。”忙对宏泽说:“你不是要小解么?这不是来人了,叫他们领你去,不就结了。真格的,活人还叫尿憋死么?”且说且向纪宏泽施眼色,叫宏泽顺着口气说。

  纪宏泽再不能堪受,竟向五个壮汉发话道:“我要找你们杜宝衡杜爷,周德茂周爷,我是过路人,是他二位一番好意,邀我到这里坐坐。我还有急事,对不住,我已然讨扰了,我还得赶紧走。烦你们哪位费心,言语一声,我告辞了。”说罢,纪宏泽回身向妇人作了个揖,算是道谢。一转身,举步往院外走。

  那五个人登时喝道:“别走,站住!”纪宏泽道:“干什么别走?”

  五个人道:“干什么?我们这里不许随便出入,谁领你进来的,叫谁领你出去,你自个不能这么走。”

  纪宏泽勃然变色道:“这怎么讲?我一定要走,你们为什么不放我走?”

  五个人堵住了门户,见宏泽气势虎虎,似欲动武。这五人相视而笑,反倒缓和下来,用好言哄慰道:“朋友,你大概是外乡人,你不是杜宝衡、周德茂二位把你引来的么?你打算走,我们叫他送你,你远来就是客,我们听说我们头儿还要见你!你多时都等了,还忙在一时么?”

  那妇人也搭腔道:“对呀!刚才我也是这样说。客人,你请进来,再坐一会儿。我说你们哥五个,哪位费心把杜宝衡找来吧。他抛下人家,光叫我们妇道人家陪客,人家自然不得劲。”遂又上前相让,催纪宏泽回屋稍候。

  纪宏泽决计不肯入室,决计要走。妇人拉不回来,五个壮汉横身阻止,两方面哓哓争执,眼看翻脸;忽听院外一阵马走銮铃之声,来到门前,突然声住。那妇人忙说:“客人,你不用着急了,大概是会头亲自相会你来了。”

  五个壮汉也都回头,跟着听见叩门声。却是一个娇嫩的喉咙喊道:“戚老六,戚老六,开门来!”

  五人中那个叫戚老六的应了一声,立刻奔出去开门。其余四人仍推纪宏泽入室,宏泽不肯。就在这时,骑马的人已然进来了。果然不是会头,纪宏泽张眼一看,来的竟是一个戎装女子。年约二十来岁,细高挑,削眉纤腰,皓面蛾眉,脸上微有几个雀斑,却生着很小的小嘴。一对杏子眼,盈盈流动,一双手臂洁白如玉。穿一身男子衣,披软革甲,挂佩刀,脚下蹬着窄窄的鹿皮挖云靴。这手提一条革缕马鞭子,那手拿一条紫色绢巾,拭眉眼,握口唇。此女凝望着纪宏泽,面露疑讶,姗姗走过来,向这几人问道:“什么事,你们这么乱法?”

  纪宏泽正跟这五男二女撕掳,心蕴躁怒。戎装女子刚一露面,便有一股香气扑鼻,熏人欲醉;禁不得退一步,抬头打量此女。此女也打量纪宏泽,四目对射。这女子美容颜,俏打扮,眼光照人,毫不怯闪,直睃纪宏泽,倒把初出茅庐的纪宏泽看得扭头他顾。堡众这五男二女,见了戎装女子,都肃然垂手,叫了一声古怪的称呼:“三爷!”

  戎装女子绰巾曼立,环顾众人,拿马鞭子指点宏泽,重问了一句:“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可是姚山村掳来的么?”壮汉回答:“不是,这人是个过路客,周德茂、杜宝衡把他引进来,要见大爷的。”

  女子哦了一声道:“要见大爷,见过了没有?”壮汉说道:“已经回上去了,大爷正忙,吩咐留下他。”

  女子道:“那么,你们刚才在闹哄什么呢?”壮汉瞪了宏泽一眼道:“他吃饱喝足了,大爷还没有见他,他闹着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

  女子双眸一转道:“哦,我明白了。可是的,老周、老杜为什么非要带他见大爷不可呢?可是他……”连说了一串江湖市语,纪宏泽一字不懂。

  壮汉答道:“三爷原来不晓得。这个人不是寻常过客,他是从姚山村逃出来的。他这人懂得点武功,姚山村的人扣不住他,被他突围夺道,跟咱们的周德茂一块儿闯出来的。他的飞纵术据说很棒,他还有个同伴,失陷在姚山村,至今没有出来。老周把这话回禀了大爷,大爷很有爱才之意,要传见他,还打算再探姚山村,叫他做向导,搭救他的同伴呢。他竟这么不识抬举,硬吵着要出堡。”

  戎装女子道:“哦!”往前紧凑几步,俏凝双眸,把纪宏泽仔仔细细,由头到脚,重打量一遍,说道:“你还会武功,还会飞纵术?咱们锅伙里缺的就是这路人才,会飞纵术的人简直太少。我说,你今年多大了,你姓什么?”

  纪宏泽被瞅得抬不起头,被审得很不悦;目视他处,抗颜不答,脸冲着壮汉们说:“我是过路人,我姓纪,我有要紧的事,我还得搭救我的同伴去。对不起,我不能久候,我不见你们会头了。”眼望二门,绕着戎装女子身畔,要往外溜达。

  壮汉们“嗐嘻嗐”的齐声拦阻,宏泽不答仍走。戎装女子笑了笑,说道:“我说你站住!看你年纪很轻,你大概初闯江湖,不晓得这里的事。这地方,来是不大好进来,走也不能随便走的啊。”手中马鞭一提,横挡住纪宏泽的出路,那意思也是不放他走。别看这女子长得够漂亮,跟他们堡中人是一样。

  纪宏泽窘而且怒,厉声说:“不行,我一定要走!你们就是阎罗宝殿,我也要走……烦你们哪位费心,把周德茂、杜宝衡二位找来吧,我不见你们会头了,我谢谢。”

  壮汉道:“你也不搭救你的同伴了么?”纪宏泽道:“我自己想法子,不跟你们合伙了。”说着还是往外挣,几个壮汉照样拦阻。

  戎装女子眉峰一皱,笑道:“这个人胆子倒不小。喂,你老实待会儿吧,这个地方可不能恃强硬闯。姚山村许你闯得出去,这里可不大容易。”

  僵势又起,先时那个中年妇女赔笑帮话:“三爷,你不知道,他是等急了。周德茂、杜宝衡把人家引来,丢在这里,一去不回头。青年人沉不住气,估摸着还有点害怕。要不然,赶紧把老周找来,得了。”

  戎装女子道:“你们没找周德茂去么?他干什么去了?”壮汉回答:“有人找他去了吧!我们在这里值班,我们说不清。”中年妇人道:“你们再叫一个人找找去,何须弄得很僵呢。”

  堡众还在商量,纪宏泽越耗越听越觉尴尬,一声不哼,突从戎装女子身边一转,径奔院门。壮汉齐声喝止,纪宏泽气势虎虎,口不置答,脚不停步,双方立刻翻了腔。壮汉圈上来,一个人扑奔前路,当门堵截,两个人从旁伸手来揪宏泽。纪宏泽侧身一闪,挥臂猛格。

  那个汉子出其不意,哎呀一声倒退一步,喝道:“好东西,你真敢动手?伙计,快围上他!”

  那汉子唰的拔出刀来,另外一个壮汉抡棒打下。纪宏泽急急伏腰,往开处一蹿,躲过了当头一棒。那壮汉跟踪赶上来,拦腰又是一棒,不防纪宏泽似旋风一转,木棒落空。唰的一个靠山背把这汉撞得仰面跌倒。第三个壮汉刚刚抡起刀来要砍,见状吃惊,急急地掣转刀锋,险些误伤了同伴。纪宏泽从鼻孔笑了一声,趁势一个垫步,越众夺门。

  堡众哗然,有刀的立刻拔刀,有棒的早已抡棒:“打东西!扣下他,活埋!”一窝蜂似的抄击这孤行客,乱打、乱窜、乱喊,其实仅这几个人,倒有三个是笨汉。纪宏泽认定夺路要吃快,不能容他们增援。当下奋身张眸,彷徨回顾,从人丛中一蹿,将次扑近院门。戎装女子叱道:“你们这群废物,怎么挤疙瘩,还不散开了堵门?”喊声已迟,纪宏泽已然抛下几个壮汉。但是院外已然闻警,门扇咣当一声震响,突然倒掩门。门扇又一合一开,登时劈进来两棒一刀,是三个短装汉。

  刀棒迎头而下,纪宏泽唰的倒窜。两棒一刀立刻扼住了门。院心跌倒的壮汉,一滚身蹿起来,赶上一步,挺刀尖,照这少年客后心,咬牙狠戳。斜刺里又有一刀,斜切藕式刺来。纪宏泽不暇前抢,赶救后路;倒翻身往左跨步,倏如箭脱弦,蹿到墙根。闪开了这前后两刀,立刻掷小包在地,抽剑退鞘。

  壮汉不容他拔剑,哗骂声中,有三把刀一根棒,前后左右乱劈过来。人多势众,院心不大,纪宏泽显然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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