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飞鹰山庄
 
2021-02-21 13:48:07   执笔人:古龙   来源:名家接龙   评论:0   点击:

  虽已七月,秋色尚未染至长江以南,幕阜山中,千峰聚青,万水簇碧,丹花翠水,白云青天,仍是一派仲夏景色。
  山麓近侧,茅屋三楹,秋日的骄阳,将屋顶映得一片金黄,日影渐移,斜阳入窗,临窗的一张白杨木桌之上,杯盘狼藉,却无人影,店主人午睡方醒,却不知道由正午逗留至此刻的两位客人,竟已不告而别,若不是桌上的半锭官宝的银光,闪开了他惺忪的睡眼,只怕他立刻便要顿脚扼腕地失声长叹了。
  幕阜山虽非峰秀山青,松奇石怪的胜境名山,但山岭绵亘,卧牛眠象,樵歌牧笛,时相可闻,山腰以下,一坡迤逦,宛转延入山深处,坡右一石岸然,凌空向人欲落。
  就在这山石之上,一个眇目跛足的灰衣老者,此刻正披襟当风,指点着山下林木掩映处露出的一角茅屋,向身侧一个手提奇形长包,青衣黑履的瘦削老者,微微笑道:“贤弟,你看这间荒郊野店以内,是否有着几分奇异之处?”
  青衫老者双眉微皱,垂首沉吟半晌,方自展眉含笑说道:“依小弟所见,这间野店除了和胡四哥‘幽灵谷’口的隐居之地,无论情况地位,都有几分相似之处外,别的就似没有什么了。”
  那灰袍眇目跛足老者,自然便是十载隐姓埋名的淡泊生涯,还未能消磨去他的雄心壮志,此番重入江湖,更想在武林中逐鹿王座的“铁扇赛诸葛”胡子玉胡老四了。
  此刻他闻言微微一笑,摇首道:“这又怎能算做奇异之处,贤弟错了。”
  他身侧的“神钩铁掌”许狂夫,沉吟接道:“那么难道胡四哥说的是那店家也和‘幽灵谷’外隐居时的胡四哥一样,是个隐姓埋名,潜心养性的武林健者,江湖奇人么?”
  “铁扇赛诸葛”胡子玉哈哈笑道:“那店主人一身痴肥,两目无光,三阳不挺,四肢呆笨,哪里有半分武林健者的样子,更别说是什么江湖异人,贤弟,你又错了。”
  许狂夫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它有什么奇异之处,不禁摇头苦笑道:“胡四哥神目如电,事无巨细,俱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弟是一向望尘莫及的,实在看不出那野店的奇异之处来。”
  胡子玉独目一张,双眉微扬,突地正色道:“江湖之中,风波诡谲,世上人心,更多险恶,贤弟,不是愚兄责备于你,行走江湖间,若不观人于微,处处留心,那真太过危险。你看那荒郊野店,平平无奇,我看那野店,却是异处颇多,说不走这幕阜山中,此刻已是风云动荡,高手云集,是以愚兄为了观察仔细,方在山下逗留那般长久,你当我真的被十年隐居生涯,消淘得不能吃苦,连在这区区七月秋阳以下,都不愿赶路了么?贤弟,那你便是大大的错了!”
  这一连三句“错了”,真说得这年过知命,在江湖中闯荡已有半生的“神钩铁掌”许狂夫,不禁为之俯首垂目,默默无言。
  “铁扇赛诸葛”胡子玉双眉微皱,微喟一声,接口又道:“贤弟,你且试想,这幕阜山既无名传遐迩的胜境,更无香火鼎盛的寺观,游人定必不多,那间小小野店,做的无非是一些樵夫牧子、十文八文的生意,此刻盛暑之下,食物容易酸坏,他平日准备的酒肉菜食,定必不会很多,这本是普天之下,所有荒村小店的常例,愚兄入店之时,本想如能有些鸡子豆干之类的东西下酒,就已心满意足,但贤弟你且看你我今日吃的是什么?牛腩猪首、黄鸡白鱼,一要就来,连等都无须等待,这如不是那店主人存心准备蚀本,便一定是近日来有着不少外来人经此上山,在他店中歇脚,是以他特别准备多些。”
  他娓娓道来,俱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平凡普通之事,但却不但观察得极为仔细,而且分析得更是贴切无比,许狂夫不禁心中暗叹:“难怪江湖人称胡四哥有‘诸葛卧龙’之能,如今看来,当真是名下无虚!”
  却听胡子玉又道:“起先愚兄还不能断定究竟为何,但后来却听见后园中有马嘶之声传来,而且还不止一匹,这等山店,怎会养马?此奇一也!”
  许狂夫愧然笑道:“那马嘶之声,小弟也曾听得,只是未曾注意罢了。”
  胡子玉微微一笑,接道:“进门靠左那张白杨木桌,右侧桌沿之上,有一条长达一尺,深达寸许的刀痕,那木桌油垢甚多,刀痕中却丝毫没有,显见是新近留下的,这等刀痕乍见虽无什么异处,但仔细一看,你就可发现刀锋极薄,刀身却极厚,不但绝非柴刀菜刀,而且还不是普通一般兵刃!”
  许狂夫双眉一皱,道:“难道这小店之中,不但新近有武林中人经过,而且还会有人动手么?”
  胡子玉摇首道:“这个我还不能确定,但近日有着不少武林人物经此上山,却是再无疑议之事。”
  语声突顿,沉吟半晌,沉声道:“贤弟,你可知道,近年来幕阜山除了裘二弟外,还有什么武林人物落脚么?”
  许狂夫皱眉道:“自从十七年前,裘二哥以传自天山的‘飞鹰七十二式无敌神掌’以及掌中一对‘银花卐字夺’,囊中一条‘飞鹰神抓’,独踹‘七灵帮’,将‘鄂中七煞’,赶到大河以北,在此落脚安身之后,就未曾听过有人敢到这幕阜山来,与裘二哥争一席之地!”
  “铁扇赛诸葛”胡子玉那两条微带花白的长眉,闻言皱得更紧,沉声又道:“如此说来,这班武林人物来到此间,就必定与裘二弟有关,但他们来此之目的是为了访友?抑或寻仇?却又颇为费人猜疑了!”
  俯首沉思半晌,突地微微一笑,道:“不瞒贤弟说,愚兄自从洞庭伤足,峨嵋伤目之后,遇事确已比先前加了三倍小心,其实裘二弟将昔年‘七灵总舵’改建的‘飞鹰山庄’,就在不远山上,你我前去一看,便知分晓,又何苦在这里花这些不必要的脑筋呢?”
  许狂夫其实心中早有此意,只是一直闷在心里,未曾说出来,闻言笑道:“是极,是极,我们此刻赶去,正好还可赶上晚饭,裘二哥窖藏多年的美酒,少不得又要忍痛拿出来,杀杀我的酒瘾了。”
  笑语声中,肩头微晃,已向石下纵去,胡子玉方自含笑答道:“人还未去,先已要打别人轻易不舍待客的美酒的主意,我看你这‘神钩铁掌’四字,不如改做‘恶客人’还来得……”
  语音未了,突见许狂夫身形方自落地,却双臂一扬,拧身上掠,嗖地一声,又窜了上来,目光遥视山道上坡,沉声道:“有人来了!”
  胡子玉双眉微皱,独目之中,精光暴射,四望一眼,突地背向山道,盘膝坐下,向许狂夫打了个眼色,哈哈笑道:“快哉此风,快哉此风,你我不如先在这里凉快一阵,再到山下酒家,喝上四两老酒,然后回家高卧,岂非乐事!”
  许狂夫目光一转,已知他这位素来以足智多谋、机警过人饮誉江湖的胡四哥的心意,便也盘膝坐了下去,一面笑道:“这样一来,回去晚了,今日应打的二十斤山柴,又未交代,只怕嫂夫人难免又要发一次河东之狮吼了吧!”
  一面说话,一面仰天长笑起来,只是一双目光,却不住偷偷往山下路瞟去,只见上坡密林深处,果已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衣冠形状,远处看不甚清,只听他随意作歌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美酒堪饮直须饮,莫待杯空悔已迟!”
  歌声清越,袅袅四散,胡子玉头也不回,沉声道:“此人话音清越,中气十足,你且看看他是何形状,是否相识?”
  许狂夫口中微应一声,只见那人一面高歌,一面漫步而来,身上一袭及膝蓝衫,虽然补缀甚多,而且已经发白,但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脚下白袜乌履,亦自陈旧不堪,道髻乌簪,面目清癯瘦削,却带着七分懒散之态,双目似张未张,似合未合,懒洋洋地望了石上胡、许二人一眼,又自一面高歌,一面向山下走去,歌道:“劝君饮酒莫须迟,劝君惜取少年时,但能一醉千愁去,楚汉兴亡两不知……”
  人行渐远,歌声渐渺,等他走到山石以下,许狂夫方看到此人背后,竟还斜系着一个漆做朱红的贮酒葫芦,不禁失笑道:“看来此人不但是个酒中同道,而且嗜酒之深,还似在我之上,胡四哥若说他也是个武林高手,小弟看来,却有些不似!”
  胡子玉直到此刻,方自转过头来,目送这高唱劝酒之歌的落拓道人的蓝衫背影,渐远渐消,微“哼”一声,沉声道:“贤弟你难道还未看出此人虽然佯狂避世,游戏风尘,但高歌时中气极足,行路时双肩不动,脚下却如行云流水,实在是个隐迹风尘的异人,只是我十载闲居,对江湖侠踪,已然生疏的很,是以不识此人究竟是何人物罢了。”
  这一番话,直说得“神钩铁掌”许狂夫面上的笑容,又自尽敛,默默无言地垂下头去。
  胡子玉见状倒也不愿使这位多年故友太过难堪,展颜笑道:“只是此人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也犯不着深查他的底细,贤弟,你我还是快些赶到‘飞鹰山庄’,去喝裘老二的美酒去吧!”
  许狂夫抬头一笑,两人齐地跃下山石,此刻空山寂寂,田野无人,虽因白日之下,不便施展轻功,但两人脚步之间,行走仍甚迅快。

×      ×      ×

  约莫顿饭不到光景,许狂夫当前带路,转过数处山弯,山行便已极深,坡石崎岖,人迹渐渐难至。
  胡子玉朗声笑道:“我已十余年未到此间,若非贤弟带路,我只怕连‘飞鹰山庄’的大门都找不到哩。”
  许狂夫回首笑道:“裘二哥这‘飞鹰山庄’,本是‘七灵帮’总舵旧址,‘鄂中七煞’昔年横行湘鄂,满手血腥,建舵之地,自然选得极为隐秘难寻,不知到头仍被裘二哥找到,‘七灵帮’终于风消云散,可见天网虽疏,是疏而不漏哩!”
  胡子玉面色一沉,独目之中,突地闪过一丝无法描绘的光芒,垂首微喟一声,似乎因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八字,引起了他心中的不少感慨。
  只见许狂夫又自朗声含笑说道:“地头已到,胡四哥可还记得入口之处么?”
  胡子玉抬目望去,只见前面峰崖突起,峰脚一带,俱是壁立如削,放眼望去,只见平可罗床,削可结屋,古树修篁,远近青葱,似乎一无通路,只有离地三、四丈处,微微内凹,但亦被壁上山藤杂树之属所掩,乍看并不明显。
  目光转处,微微一笑,道:“我虽只十五年前,七夕乞巧佳节,正值裘二弟爱女周岁,大宴群豪之时,来过一次,但你老哥哥人虽已老,脑筋却还未失灵,上面山壁的那微凹之处,不就是‘飞鹰山庄’的入口之地么?”
  笑语声中,身形突起,有如灰鹤冲天,一跃竟过三丈,暗调一口真气,右腿微曲,双臂一飞,“一鹤冲天”化为“鱼鹰入水”,凌空一翻,便轻轻地落在那壁间凹处之上!
  许狂夫见他虽已残废,但身形之轻灵巧快,不但丝毫未消,比之十余年闯荡江湖之际,彷佛尤有过之,不禁脱口赞道:“胡四哥好俊的身法!”
  就只这短短八字之间,他身形亦已离地而起,双掌接连虚空下按几下,便已上升三丈开外,飘然落到胡子玉身侧。
  胡子玉哈哈笑道:“贤弟这一手但凭一口真气,没有丝毫取巧,正宗已极的‘旱地拔葱’,不比愚兄那些花招,还要强过多多么?”
  许狂夫微微一笑,顺口谦谢,只见立足之处,果是峰腹间的一片平坦危崖,大只亩许,但前面峰腹中空,却有一个高约丈许的长洞,近口一段,虽然宽约三丈,但里面深暗黝黑,彷佛不知有着多少蛇蝎毒虫潜伏洞中,随时都会伤人。
  胡子玉含笑道:“若非我已来过一次,还真不敢相信,这里便是‘飞鹰山庄’的入口,贤弟路比我熟,还是当先带路吧!”
  一面伸手入怀,取出两个比平常江湖通用略大,形状也略有差异的火折,随手交与许狂夫一个。
  许狂夫微微笑道:“想不到胡四哥昔年称雄江湖时,巧手所制的‘七巧火折’,今日囊中还有……”一面说话,一面已自己打开火折,向洞中走去,说到这里,话声突断,“咦”了一声。
  胡子玉双眉微皱,箭步掠去,沉声道:“有何异物?”
  许狂夫抬手一指,胡子玉随之望去,只见洞内侧石顶之上,竟一排悬着四个巨型扎彩红灯,只是此刻不但灯光早熄,而且灯纸已残破不堪,胡子玉双眉微皱,纵身跃上,取下一看,却见灯笼红纸,色彩仍极鲜艳,似乎新悬未久!
  查看半晌,眉峰皱得更紧,沉声道:“从此灯看来,新悬绝不超过两日,但灯纸、灯架并已如此残落,显见是被人掌风暗器所毁,我看‘飞鹰山庄’,此刻必已有异变,你我此去前行,定要加倍留意才是。”
  随手抛去灯笼,当头前行,三两起落,便已掠出五、六丈,火光映影中,只见前路尚深,时有钟乳下垂,又有四个和洞口一模一样的扎彩红灯,一排高悬亦是灯纸鲜艳,灯形已毁。
  许狂夫本已将方才提在手中的奇形包袱,斜悬背后,此刻脚步微顿,沉声道:“此刻看来,果似已有变故,我且将兵刃拿出,以防万一。”
  伸手一触胸前搭扣,随手一扯,反手接过包袱,取出包中双钩,一手并持,一手持火,抢先掠去,火折本是“铁扇赛诸葛”特运巧思所制,不但不畏山风,而且火光特强,只见入洞愈深,前面钟乳越多,四下林列,璎珞下垂,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景物之奇丽,端的不可方物。
  但两人此刻心中有事,那有心情观赏景物,只见每行四、五丈处,便有四个扎彩红灯,全都被毁,许狂夫忍不住低声问道:“我来此间数次,都未见过此种红灯,此次……”
  语声未了,胡子玉便已接道:“今日何月何日,你难道忘记了么?”
  许狂夫微一沉吟,恍然道:“是了,七夕乞巧,是裘二哥爱女生辰,今日方自初九,这些彩灯,想必就是裘二哥为其爱女祝生时庆贺所悬的了。”
  胡子玉微哼一声,目光动处,神色突地大变,沉声叱道:“风紧!捻短!”
  他大惊之下,竟将少年时“上线开扒”所用的江湖暗语,都脱口说出,许狂夫心头亦不禁为之一凛,刷地后掠七尺,抬目望去,只见地洞两旁,前行约莫五丈之处,竟一边站着一排黑衣汉子,火光虽强,但亦不能及远,这些黑衣汉子低垂双手,肃立阴影之中,不言不动,默无声息,生像是两排猛兽,伏于暗中,待人而噬。
  一阵风由后吹来,许狂夫但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凝神卓立,厉声喝道:“前面朋友是谁?但望代为通报,‘铁扇赛诸葛’胡子玉、‘神钩铁掌’许狂夫,不远千里而来,拜候‘飞鹰山庄’裘大庄主!”
  喝声过后,前面那两行黑衣大汉,竟仍不言不动,垂手肃立,但听四下呼喊“裘大庄主……裘大庄主……”之声,此响彼落,响应不绝,只是许狂夫自己呼喝的回声而已。
  许狂夫惊疑交集,左手火折,右掌神钩,俱都握得死紧,只要这些黑衣大汉稍有妄动,他便要先施杀手,制敌死命,一面又自厉喝道:“朋友是谁?再不答话,莫怪许某要得罪了!”
  那知胡子玉突地又阴恻恻一声冷笑,冷冷接口道:“你要他们答话,只怕也休想了!”
  许狂夫微微一愕,诧声道:“怎地?!”
  胡子玉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身形突起,一掠三丈,微一起落,便已到了那班黑衣汉子身前,许狂夫随后跟去,目光一扫,他纵然久历江湖,凶杀之事,见得极多,到此刻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战!
  原来这两排黑衣大汉,虽俱垂手肃立,却已死去多时,只见一柄看来似枪非枪、似戟非戟的精钢短刃,贯喉而入,竟牢牢钉在身后石壁之上,喉间紫血凝固,面上双睛突出,肌肉扭曲,被四下钟乳垂缨反射的火光一映,更是面目狰狞,凄厉绝伦!
  最怪的是这两排一共十六个黑衣劲装大汉,死状竟都完全一模一样,像是在刹那之间,便都被人一齐制死,连挣扎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胡、许二人虽都俱为江湖老手,但几曾见过此等惨厉绝伦的奇事!
  两人面面相觑,呆立半晌,胡子玉双眉微剔,一言不发地掠到右侧当头的一个黑衣汉子身前,伸手握住尚留喉外的五寸刃柄,暗调真气,力贯右臂,闷“哼”一声,那精钢短刃,便自应手而起,许狂夫跨前一步,右手钢钩一横,缓住这大汉笔直倒下的尸身,将之轻轻放于地面,只听一向镇静的“铁扇赛诸葛”突地一声,脱口呼道:“‘穿杨神戟’,这难道是‘八臂二郎’杨铁戈所施的毒手!”
  许狂夫心头一凛,转目望去,只见胡子玉掌中,此刻正横持一柄长约尺五、通体纯钢、精光雪亮的奇形短戟!正是以掌中一对“镔铁戟”、囊中十只“穿杨神戟”成名于川陕之间的武林大豪“八臂二郎”杨铁戈之物,惊疑之下,随手又将掌中铁钩,插于背后,亦自拔起贯穿大汉咽喉的一柄“穿杨神戟”,俯首凝视半晌,方自恨声道:“果然是他!想不到他与裘二哥数十载相交,竟会在‘飞鹰山庄’之前,施下这般毒手!”
  胡子玉目中精光流转,突地右掌一扬,掌中短戟,竟自脱手飞出,只听“铮”地一声巨响,火花迸射,这柄精钢短戟,竟亦自穿石而入,戟头深没石内,却留下尺许一截戟杆,犹在石外不住颤抖!
  “铁扇赛诸葛”胡子玉目光动处,面色越发阴沉,皱眉半晌,方自长叹了一声,缓缓道:“我虽素知‘八臂二郎’之名,但与此人却无交情,只知他手下颇硬,囊中独门暗器‘穿杨神戟’,双手连发,连珠不绝,更有特别的手法,特别的准头,是以才有‘八臂’之称,不知他内家气劲,竟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语声微顿,手指没入石壁以内的“穿杨神戟”,又自沉声说道:“你看,我以八成功力发出的这支短戟,没入石壁,不过才只四寸至五寸之间而已,而此人在刹那间,发出的十六支短戟,支支贯入咽喉,而且入石亦有四寸余,这准头尚且不去说它,单论功力、气劲,不但非我能及,只怕在当今武林中,亦是屈指可数的了!”
  许狂夫双眉深皱,沉思半晌,突地身形微扭,闪电般地向这地洞尽头处窜去。
  洞口尽头处,石顶虽逐渐高起,但离地亦只一丈三、四,平若镜面,一道钟乳结成的璎珞流苏,宛如天花宝幔一般,自洞顶垂下,被火光一映,只觉精光闪映,幻彩流霞,眩人心目!
  钟乳西侧,各有一道仅容人过的通道,许狂夫身形微闪,便已掠出。
  眨眼之间,但见漫天夕阳彩霞,伴着依依山风,扑面而来。
  洞内彷佛山穷水尽,转出洞外,便又柳暗花明,四面危峰夹峙中,竟是一片平阳之地,芳草漫漫,好花正开,迎面一峰巍然,绝壁矗立,势若霞褰,秀山层峦,罩络群山之表,无数亭台楼阁,依山而建,一眼望去,但见曲榭飞台,缨峦带阜,为夕阳一映,更是金碧辉煌,耀人眼目,一道火红砖墙,自左而右,围楼而建。
  许狂夫目光四转,脚下不停,胡子玉紧随身后,只见他身形方自掠入庄门,脚步突地一顿,“呛啷”一声,手中精钢短戟,笔直地落在庄门之前石阶以上!
  “铁扇赛诸葛”胡子玉目光望处,便知道“飞鹰山庄”之内,必定又出了什么惊人诧事!身形微伏,嗖地掠入,但目光一转之下,这位素来足智多谋,深沉机警的“铁扇赛诸葛”,亦不禁心头一凛,血脉凝结,身形为之倏然顿住!

×      ×      ×

  时已黄昏,夕阳如血!
  漫天夕阳影映之下,这“飞鹰山庄”大厅前的前院以内,竟然亦是一片血光!而就在这满地鲜血之上的景象,更令铁石人亦不禁为之心寒掩目。
  数十个发髻蓬乱,鲜血淋漓的头颅,在这一片血光的山石地上,整整齐齐排列出四个见之心悸,闻之鼻酸的大字──“欺人者死!”
  一时之间,许狂夫及胡子玉二人,但觉心胸之间,鲜血翻腾,又被一方巨石,当喉堵住!
  良久良久,许狂夫突地大喝一声:“裘二哥!”闯入大厅。
  胡子玉呆立当地,只听许狂夫大喝之声,在这一片亭台庄院以内,由近而远,自远而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急绕一周,然后大厅厅门,“砰”地一声,四散震落,许狂夫身形迟滞,脚下有如拖着千斤重链,一步一步地自厅内走出,漫天夕阳,将他的身影,长长的印在地上,就在这刹那之间,他似乎老了许多!
  胡子玉面寒如水,眉峰紧皱,心中仍抱万一的希望,沉声问道:“里面可还有人?”
  许狂夫缓缓抬目,茫然摇头,他两人方才都不敢细辨地上这些头颅的面目,直到此刻,方自硬起心肠,垂目望去。
  只见这一片头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个个面带惊恐、怨恨之色,胡子玉独目一闪,浑身一寒,垂目颤声道:“欺字头上,便是裘二弟!”
  许狂夫缓缓走前两步,缓缓走落厅前石阶,缓缓走落满地血泊之中,口中喃喃低语道:“裘二哥……裘二哥……你……你死得……好惨……”
  双膝一软,“噗”地跪在地上,仰首道:“胡四哥,你我与裘二哥是多年知交,我……我们要为他报仇!”
  胡子玉目光凛如冰雪,满口钢牙,更是咬得吱吱作响,厉声道:“裘老二一身卓绝武功,他家中老幼,武功亦都不弱,难道那‘八臂二郎’真有通天本事,但凭一人之力,便能将他一家数十口杀得干干净净!”
  许狂夫长叹一声,目光微一开合,突地一跃而起,立至“欺”字头前,凝目半晌,沉声道:“此事不是杨铁戈所为!死的亦不止裘二哥一家人。”
  胡子玉双眉一剔,脱口道:“此话怎讲?”
  许狂夫颤巍巍伸出手指,往“欺”字左旁一点,沉声又道:“裘二哥右侧一人,便是‘八臂二郎’杨铁戈,再下一人,那就是‘长剑飞虹’尉迟平!唉,尉迟兄须发皆白……唉!再下一人,乃是闽中侠盗,‘鬼影子’唐多智……唉,那边还有‘飞鸿’詹文,‘崂山双剑’焦氏昆仲,唉,他兄弟两人,一母双胞,是同日同时而生,想不到竟同日同时而死……再下面便还有‘五虎断门刀’的彭天奇,他……”
  他每指一人便自瞑目长叹一声,说到这里,语声突顿,抬目道:“彭天奇的成名兵刃,便是刃薄脊厚,山下小店桌上之刀痕,想必便是此人所留,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半年以前,在洞庭之滨,还见到他与焦氏昆仲遨游于水色烟波之间,想不到今日再见,他们竟已作古!”
  胡子玉一直目光凝注,全神倾听,面色越发阴沉,说道:“这些人我虽不尽相识,但却知俱是武林中扬名立万的人物,当今武林之中,是谁有如此毒辣的心肠,凶狠的手段,能将这些人同时杀却?他为的又是什么?先前我还当杨铁戈乃是主脑之人,如今更是茫无头绪,只可惜……只可惜你我来迟一步,致令裘二弟抱恨终生,连凶手是谁,都无法查究!”
  抬目望处,厅前檐下,结彩张灯,悬红挂绿,正是一派富贵荣华的景象,但地上血流遍地,凄惨绝伦,却又令人不忍卒睹,这“飞鹰”裘逸,少年出生入死,到晚年闯出这一片基业,想不到在自己独生爱女年方及笄,柬邀相知,共庆爱女生辰之际,不但全家上下数十口老幼一齐被人以惨绝人寰的毒辣手段杀死!而且还令得不远万里而来的知交良友,也含冤莫白地惨遭毒手!
  空山寂寂,暮风中已有寒意,这“飞鹰山庄”之内,是一片红!血红!
  漫天夕阳彩霞,其红如血!与地上鲜血相映,就连厅前檐下的扎彩红灯,似乎也被映得泛出一片鲜红血色!
  胡子玉、许狂夫默默相对,两相无言,纵是绝顶智慧,绝大勇气之人,倘若遇着这般惨绝人寰,离奇诡异,凶残到了极处的无头惨案,只怕也只得无言束手,更何况惨死之人又是自己的知交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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