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杨康

 

2024-11-03 21:38:2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真正父子般的感情

　　既然在上段已经提到了杨康，就索性连讲下去。
　　杨康是一个聪明人，在荣华富贵和江湖忠义之间，选择了荣华富贵。如果他的王子身份，不是金国的王子，问题可能还没有那么严重，是金国的王子，那又牵涉到了民族立场问题。
　　杨康作出了他的选择，在小说中，当然成了反派人物，且不论他以后的种种作伪、作恶，单就他的这一项选择而论，实在是普通人都会作出的选择，丘处机骂他：
　　“无知小儿，你认贼作父，胡涂了一十八年。”（四三〇页）
　　丘处机这样骂杨康，自然不公平。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作出了选择，到那时起，才是认贼作父。在过往的十八年之中，他出生在王府，母亲改嫁，又对他隐瞒了身世，怎能怪他？
　　而且，在责怪杨康的行为之际，不能够忽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杨康虽然是杨铁心的亲生儿子，但是他对杨铁心绝没有丝毫情感可言，一直长到十八岁，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
　　杨康和杨铁心之间，除了血缘关系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关系可言。
　　但是他和完颜洪烈之间，却感情极其深厚。完颜洪烈对杨康十分好，尽到了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热爱，完颜洪烈这个人，感情一定极丰富，在杨康不知自己身世之际对他好，在杨康知道自己身世之后，也一样对他好，而且绝无怀疑之心。杨康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全是在完颜洪烈真心真意的呵护之下成长的，在杨康的心目之中，完颜洪烈，才是真正的父亲。
　　金庸在这一点上，没有明写，一般读者如果考虑不到这一点的话，对杨康很不公平。
　　杨康在面临抉择之际，金庸这样写：
　　“……不由得向杨铁心看去，只见他衣衫破旧，满脸风尘，再回头看父亲时，却是锦衣玉饰，丰度俊雅，两人直有天渊之别。”（四三〇页）
　　这时，杨康已有九成相信杨铁心是自己亲生父亲（听了母亲之言信八成，丘处机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一共是九成），可是他在看两人的时候，一个是“看杨铁心”、一个是“看父亲”，在这里，金庸约略点了一下杨康对完颜洪烈的感情，但是随即，却又没有进一步写出这一点来！
　　“完颜康心想：‘难道要我舍却荣华富贵，跟这穷汉子浪迹江湖？不，万万不能！’他主意已定……”（四三〇页）
　　金庸只写了“穷汉子”和“荣华富贵”的对比，完全不提及还有感情上的因素。
　　掉换一种情形来看，如果杨康对杨铁心有深厚的父子之情，对完颜洪烈没有，他选择了完颜洪烈，那自然是百分之百的认贼作父，品性坏到了极点。现在这样的情形，忽略了杨康的感情，只是一味像丘处机这样的责骂，自然不公平。
　　再说，杨康那年十八岁。任何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直对自己的父亲感情极好，忽然冒出了一个陌生人来，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能有立时不要养父要亲父的决定么？只怕不能！
　　说了很多杨康和完颜洪烈父子之间感情深厚的话，可能会有人不服，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人感情好？
　　我当然不知道，但是金庸是这样写着的，不信，请看这一段：
　　“郭靖与黄蓉听他（杨康）叫完颜洪烈作‘爹爹’，语气间好不亲热。”（九二九页）
　　再看这一段，是在杨康中毒之后的事，地点是在铁枪庙中：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一三九九页）
　　当杨康中毒快死之际，完颜洪烈不顾自己身份之尊，向欧阳锋跪求，“突然”两字，用得好极，因为完颜洪烈为了杨康，肯受这样的屈辱，是在场各人谁也料不到的事，“突然”是写众人心中的惊愕。
　　如果完颜洪烈不是对杨康真有父亲对儿子一样的感情，他怎肯这样去求欧阳锋？
　　而更难得的是，杨康在中毒之后，变得疯狂，抓了沙通天一把，沙通天立时中毒，而且，疯势加剧：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还敢逗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一四〇〇页）
　　在这之前，杨康在神智昏迷中，曾：
　　“指着完颜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一四〇〇页）
　　（这一段“疯言”，是表达杨康的潜意识的，十分重要，也可以反证杨康并非如一般读者所想“坏透了”的人，下文会加上其他的例子，详加分析。）
　　杨康这样骂完颜洪烈，自然令得被骂的人伤心，再加上他又发了疯，谁叫他碰到了，都会中毒，并且无药可救，可是在出了庙之后的情形是：
　　“完颜洪烈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康眼中流泪，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洪烈大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
　　在这样的情形下，完颜洪烈仍然肯与杨康“抱在一起”，除了证明完颜洪烈对杨康的感情深厚已极之外，还能证明甚么？
　　直到后来，杨康“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咬将过来”，完颜洪烈才逃走。这时，别说完颜洪烈，就算抱住杨康的是杨铁心，也不能叫杨康咬上一口，一样会逃走者也！
　　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杨康和完颜洪烈之间，有着真正父子般的感情。

　　环境的牺牲者

　　所以杨康在需要抉择之际，两头的分量是：
　　一面：父子亲情，荣华富贵。
　　一面：民族大义，血缘关系。
　　杨康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选择了前者，成了坏人。
　　在杨康作了选择之后，并不是心中再无矛盾了，他在中毒之后，忽然跳起来骂完颜洪烈，就是他心中矛盾犹豫的结果。
　　而他实实在在，事后曾经思索过自己的抉择，那时，他的身份是“大金国钦使”：
　　“……正是小王爷完颜康。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条黑黝黝之物，不住抚摸，来回走动，眼望屋顶，似是满腹心事。”（五〇四页）
　　杨康手中拿的是杨铁心的遗物，黄蓉看了以为他是在想穆念慈。事实上，杨康是在犹豫、思索。虽然引致他作决定的两端，轻重悬殊，他还是在作考虑，并不是没有重新抉择的可能。只可惜所有的人，已经认定了他是坏人，他得不到任何帮助！
　　杨康对穆念慈虽然玩了一些手段，但是他倒是真的喜欢穆念慈的，他为穆念慈，杀欧阳克的那一段，真是惊险之极，把杨康的机智、为自己心爱的人不惜冒生命之险的勇敢，表现得淋漓尽致。
　　欧阳克武功高强，来头更大，杨康一见到穆念慈在险境，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决定要冒生命之险去救穆念慈。
　　试想一想，若不是杨康不顾一切救了穆念慈、程遥迦，这两个女子的下场会如何？陆冠英的下场如何？连身受重伤的郭靖、正在全神疗伤的黄蓉也不得了，欧阳克已经“哈哈大笑，叫道：‘黄家妹子，你也来罢。’”正是由得他荼毒，黄蓉或者不至于死，郭靖一定性命难保了。所以，杨康冒自己生命之险，实在救了不少人，他终于因此而种下了自己的死因，在他死的时候，人人都说他死有余辜，岂是公平？旁人还好，黄蓉最恨杨康，也最没道理，把当日杨康杀欧阳克解危一事，全都忘记了！
　　总结来说，杨康是一个环境的牺牲者，在和杨康一生有关的人中，最混账的是长春子丘处机。丘处机在杨康七岁那年，就已经找到了他：
　　“杨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访得矣。”（一九二页）
　　那年郭靖十六岁，郭靖、杨康同年，九年前，杨康七岁，丘处机已找到了他。
　　可是这个丘老道，既然“杨君子嗣已访得”，却不告诉他的身世，仍然留他在金国的王府之中，这不是逼杨康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做人么？又怎能怪杨康认贼作父？丘处机后来还大言不惭骂杨康“无知小儿，认贼作父一十八年”，不知应该怪他还是怪杨康。
　　杨康七岁那年，当然只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子，就算滑头佻皮些，儿童是白纸，染以红则红，染以黑则黑，丘处机若是把杨康自王府带出，送到重阳宫去学艺，教养他成人，怎会有以后那么多事？可是丘处机却只记得打赌这种小事，真正不是东西！
　　全真教的道士中，不是东西的很多，欺负杨过，打死孙婆婆，侮辱小龙女，真不是东西！
　　杨康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郭靖、黄蓉不顾一切因素，认定杨康坏到不能再坏，那是黄蓉的差、郭靖的伪所造成的结果。
　　杨康是一个悲剧人物，格于环境的牺牲者。他有着人性的劣点，也有着人性的优点，本来是金庸笔下写得极成功的一个人物，但是读者却一直受了黄蓉的影响，把他简单地当成了一个坏人，这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也辜负了金庸的生花妙笔。
　　杨康，是悲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