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杨过

 

2024-11-03 21:47:3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几分偏激和执扭

　　当然轮到说杨过了！
　　金庸笔下，有四个绝顶人物：乔峰、韦小宝、令狐冲和杨过。
　　四个绝顶人物，自然再难分高下，这四个人的性格，各自不同，杨过在四人之中，比较突出的是他的性格之中，多了几分偏激和执扭。
　　杨过的偏激和执扭，自然是和他童年、少年时的生活有关，和他有着父仇有关。一般来说，性格偏激和执扭的人，都是十分令人难以亲近，相当可怕的，但是杨过却不大相同。
　　杨过的偏激、执扭，却是可爱的，那是因为当他表现他这一部分性格之际，都是面对着比他强大不知多少的势力之前表示出来的，他用自己这一种性格来对抗强势，不向强势屈服，令人肃然起敬。
　　杨过是自小就是这样的，在嘉兴，郭靖黄蓉初发现他，郭芙的言语中得罪了他，杨过犯了扭劲，郭靖抓住了他的手，他就一拳打向郭靖腹际。
　　那时，还可以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但后来在桃花岛上，他高叫：“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冲向大海，连最讨厌他的黄蓉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宁死不屈，杨过又岂在乎一死？
　　杨过表现自己这种偏激傲劲之处极多，在重阳宫，在英雄大会之前，和全真教诸人理论，在英雄大会之中，不要孙不二的那柄宝剑──若是杨过要了，那么杨过也就不是杨过了。要和全真教修好干嘛，让全真教讨厌憎恨好了，又有甚么关系。杨过自有这种气概，名门正派又怎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至于英雄大会之后，郭靖一下抓起了杨过，眼看杨过命在顷刻，杨过的激烈之情，也发挥到了顶点：
　　“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
　　“他有时虽然狡计百出，但到底却又倔强无比……”
　　越是面临强大的势力，越是面临生死关头，杨过就越是执扭、倔强、激烈。这种性格，在历史上，表现在许多大英雄大豪杰的身上，文天祥、史可法，全是有这种性格的人，这才能威武不能屈，成为千古传诵的英雄人物。
　　杨过的这种性格，只在比他强的势力前表现出来，面对的势力越强，他表现得越是彻底，“敌强我愈强”，投降屈服的念头，是从来想都不想的，而且，也决计不会在比他弱的势力面前，去表现他的这种性格。
　　同样的性格，倔强、偏激、执扭，只有表现在强势之前才可爱。在强势之前表现这种性格是英雄，若是在弱势面前表现这种性格，那十足十是狗熊。

　　害人家意乱情迷

　　在弱势或相等的力量之前，杨过是十分随和的，吃点亏也不要紧，被人家戏弄也不要紧。这一点，在《神鵰》的几个女角面前，杨过最能表现他温和、随便、令人亲近的性格。
　　为甚么陆无双、程英、洪凌波、公孙绿萼全会喜欢杨过呢？就是因为杨过在她们面前，表现了性格随和的一面，“傻蛋”就“傻蛋”，“媳妇儿”就“媳妇儿”，他肯赞美人，肯吃亏，而心地又好，对那些女孩未必有情意，可是却能在每一个女孩子的心中，生出一种对他亲切、爱护、依靠之感，如冬日之向阳一般，只要和杨过相处，就自然感到喜欢。
　　杨过在后来，曾自责：
　　“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一三七一页）
　　这种自责，实是太苛，公孙绿萼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伤心，和杨过其实没有关系。杨过只不过是随便用他的本性对待她们，这些女孩子自己不能自拔了，与杨过何尤？情爱一定是双方面的，由于杨过为人风趣，处处肯为人着想，样子又俊，女孩子当然容易喜欢他，他就需要负责了吗？自然是不必要的。
　　后来，郭襄暗恋杨过，那倒是杨过已成了大英雄之后的事，当然，仍然是杨过这种亲切的性格起了很大的作用。若是杨过换了郭靖这样子，郭襄的英雄崇拜心理再浓，也生不出情意来的。
　　不妨看看杨过和公孙绿萼之间的关系，因为他和这位公孙姑娘的关系，比较特殊，程英陆无双，根本从头到尾，都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已。
　　杨过初见公孙绿萼是早上，公孙绿萼正在吃情花，顺手摘了两朵给杨过。这时绝情谷中，处处透着诡异，可是杨过想也没想，接过来就放进了口中。
　　别看这只是小小的动作，在一个少女眼中看来，就大有亲切之感。杨过在面对着女孩子之际，不猜疑，不做作，自自然然，随和亲切，自然使女孩子乐于和他接近。
　　此所以虽然绝情谷中，规矩甚严，几句话之后，公孙绿萼自然而然，把严规抛到了脑后，“说着话，并肩而行”，这时，公孙绿萼仍然是“冷冰冰”的，后来杨过会逗人，几句话把公孙姑娘逗笑了，美人一笑之下，“两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大半。”（六六七页）
　　而杨过逗人的话，又绝非轻薄，只是叫人听了有趣，自然而然想笑而已。这样的话，乔峰是杀了头也说不出的，韦小宝自然是不必经丝毫考虑，但不免油腔滑调，女孩儿家虽然会笑，同时也必然报以老大白眼。令狐冲只怕不会在意人家笑还不笑，可以说同样的话，但不会说。
　　公孙姑娘被杨过逗得微笑，大笑，笑得弯了腹。在绝情谷中长大的她，只怕有生以来，未曾如此欢畅过，自然一缕情丝，系在杨过身上，但在杨过而言，他实在不是故意去撩拨女孩儿家的情怀，至于“我为你手指疼”的话，虽然比较轻浮，但也是公孙姑娘“微感不快”发嗔在先，当然不能深责杨过的。
　　早上并肩散步之后，公孙绿萼已然不能自拔了。
　　至于金庸忽然加了一句，说杨过：
　　“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六六九页）
　　这样的考语，自然是冤枉了杨过的。杨过无拘无束地随意说笑，虽有“害得人家意乱情迷”之嫌，但却没有“害得人家意乱情迷”之意。那些少女自然禁不住意乱情迷，因为像杨过这样的异性，毕竟绝难遇到。杨过应该怎样呢？看见每一个少女，都板起脸来么？这自然是绝无可能之事。杨过的外型、性格，都得女孩子的喜爱，这该不是他的责任吧？
　　杨过重见小龙女，公孙绿萼自然已经知道杨、龙之间的关系，可是她还是冒死来救人，相识不过一日，便可以引得少女做这样的大事，杨过对异性的魅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再说一句，一个男人，具有对异性的极大魅力，那绝不是这个男人的过错！

　　烈性和轻浮

　　金庸评论杨过的性格：
　　“……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七三七页）
　　而忽略了在面对强势之际，杨过的性子烈这一个大优点，而皆以“言语不合”，实在不能算是的评。言语不合，杨过一样可以处之泰然，但想欺他、压他，他就要反抗到底。
　　公孙绿萼为了救杨过，当真受尽了屈辱，后来深洞之中遇裘千尺，裘千尺逼婚，公孙姑娘的表现，真得人敬佩，她心中了然：“妈真是一厢情愿，人家哪有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了。”（七七五页）
　　她痴恋杨过，知道杨过并不爱她，她一点也不去痴缠自己所爱的人，自己伤心，自己处理，这位公孙姑娘真是人间的情圣，若是哭哭闹闹，那和裘千尺无异了。不过她的死，和她对父母的极度失望也有大因素，不单只为情的。
　　裘千尺是下下人物。
　　公孙绿萼是上上人物。
　　杨过的性格，也有轻浮的一面，这是他自幼丧母之后，在市井中流落时所形成的。杨过出场时，提着大公鸡（当然是偷来的）：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四十七页）
　　“贼忒嘻嘻”是一句江南话，指的是一种鬼头鬼脑、顽皮、古怪的神气，但绝不可恶。当大人在笑骂小孩“你贼忒嘻嘻做甚么”之际，不会有怒意在心。而小孩子做了不严重的坏事，在受大人责骂之际，佻皮的孩子，也会有贼忒嘻嘻的神情。或在有非分要求之际也会这样。由于这是一句方言，所以不怕费事，将之解释得详细一点。
　　杨过的油腔滑调，在对付大武、小武兄弟之际，发挥得淋漓尽致，但那终于害了他自己，成了郭芙断他手臂的导火线。
　　不过一直到最后，杨过的这点脾气还是改不了！
　　“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一六一八页）
　　那时候，杨过已经是公认的大侠了，可是脾气改不了起来，也没有办法。
　　杨过有十分难得的一点，是他脱离了市井流离的生活之后，幼年生活的影响，便已改正到了最低限度，污言俚语，绝未曾再出诸他的口中，“出污泥而不染”当然难得，染了而能脱去，更加难得。

　　出类拔萃的豪侠

　　杨过后来，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因，热血沸腾，要杀郭靖黄蓉。这是《神鵰》中最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最值得讨论。
　　要注意的一点是，杨过要杀郭靖，不单是为了报父仇，也有为了半枚绝情丹的原因在，形势逼得杨过非下手不可！
　　杨过不能明向郭靖挑战，自然只能暗中下手，他第一次下手：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八三一页）
　　第一次，根本未及动手，就没有成功。没有成功，是因为黄蓉恰好来到。请注意，是由于偶然的因素，才未能成功。
　　第二次，是在当夜，杨过以为郭靖睡着了，其实，郭靖并未睡着。以杨过之精明，似乎不应该如此大意，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结果，未曾下手，郭靖以为他有梦游症，第二次又未能得手。
　　第三次，郭靖在万箭齐发的情形下，强登城墙，杨过在墙头，曾想过“凌空发掌击落”，可是结果，却变得把郭靖救了上来。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变，从要杀郭靖，报父仇，到把郭靖救上来，理由自然不是如忽必烈所说的“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报仇，不愿假手于人”，而是杨过的心情，一直十分矛盾：他要杀郭靖，但是又深切感到郭靖对他极好──在这时，杨过所考虑到的，只是郭靖对他的信任和真诚的好，那使他这种性格的人很感动，他这种性格的人，在有人真对他好的时候，其实是十分软弱的，《神鵰》之中，有过许多这样的例子，从小，欧阳锋对他好，他感动，黄蓉是他最讨厌的人，对他好好说话，他也会感动得哭起来。
　　这时，杨过未曾感到郭靖保国卫民的伟大，他突然改变念头，还是从私人感情出发的结果。这是杨过思想上的矛盾之处：杀郭靖，或是不杀。
　　这种矛盾，交织成为十分动人的情节，杨过先从私人感情出发，考虑可以不杀郭靖，后来和郭靖一起闯蒙古王帐，郭靖威武不屈，使得杨过从心底感到郭靖的仁侠英勇，对他产生了极度的敬佩，也感到在如今这种情形下，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杀郭靖，陷万民于水火。于是，毅然放弃了报仇之念，也不要那半枚绝情丹了。
　　这种转变，是合乎杨过性格的，杨过的为人自此趋向完美，从私仇到公义，使杨过成为真正的大侠。
　　对杨过来说，师父可以娶之为妻，杀父仇人可以因为认识的转变而不提，那才是出类拔萃的豪侠了。
　　到后来，杨过和郭靖之间，再无仇怨，所以，中间的两段小节，就显得有问题了。
　　那是杨过第四次向郭靖下手。在郭靖杨过一起自大帐中闯出来的时候，杨过忽然装肚痛，郭靖背负杨过向外闯，杨过：
　　“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颈便插了下去。”（八六六页）
　　这一剑下去，郭靖是必死无疑的了，郭靖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潇湘子一哭丧棒，挡开了杨过的一剑。这是一个十分偶然的侥幸，要是潇湘子不挡呢？岂不是杨过就此杀死了郭靖？
　　而且，杨过几次下手，都是潇湘子挡开的，这一小节情节，在杨过思想已有转变之际出现，不是十分适合，应该是杨过思想矛盾，在下手和不下手之间犹豫，终于不下手，比现在这种情形好。
　　（和金庸谈过这个问题，金庸认为这个看法，有点道理，可以考虑改一下。）
　　杨过在转变成为大侠之后，帮了郭家不知多少大忙，救郭芙、救郭襄，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小龙女说他是：
　　“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八八〇页）
　　小龙女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杨过要杀郭靖，不单为了报父仇，也为了那半枚绝情丹！连黄蓉也明白了：
　　“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八八一页）
　　只可惜黄蓉这种心胸的女人，始终不能明白杨过心胸之广阔，十六年后，还以为杨过会借郭襄来报仇，真正头脑龌龊之甚！
　　至于后来杨过被郭芙断了手臂，真是看得人咬牙切齿之甚，理应照郭靖的意思，把郭芙的手臂，也断一条下来方合。
　　杨过后来也没有追究断臂之仇，胸襟豁达，至于极点，难怪郭芙要感到自己空虚，像杨过这样的男人，真是天下少有，而可以配得上杨过这样男人的女人，郭襄说得最对：
　　“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一六一八页）
　　郭襄口中的这个“你”，就是小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