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2024-11-04 21:37:02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然后,第二天一早,我被安排为介错的辅助人。也就是拔刀站在介错人身后,一旦出现特殊情况,负责出手了结的人。在新选组里,担任这个的一般就是我、冲田和永仓了。三十郎那个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摆出一副凛然的样子。一到人前,就能自然地把自己伪装起来,也不失为一种才能吧。到时候会吃尽苦头的小川,可怜是可怜,不过也就那么一下子的事儿了。
  三十郎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缠上头带和袖带,向刀上浇了水,便站在了小川背后。看他那站法我就知道,他那样是砍不了头的。要充分利用刀谭到物打这段距离拉刀,就得站在较近的地方。差不多就在切腹人左肩附近的位置吧。可打算用物打砍下脖子的三十郎,却站在小川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真是蠢货。当时我心里暗自发笑。
  “慢着!”一个声音在最后关头响起。吉村贯一郎伸出单手挡住了三十郎,还饶有深意地看着他说:“恕我冒昧。谷先生,还请往前,把间合拉得近些。”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声。我竟然把吉村是诸士调役兼监察方这事儿给忘了。他作为切腹的监察,出口干涉自然不算逾矩。而他的建议,又确实恰到好处。发现三十郎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我赶紧对吉村说:“谷先生可是直心流的高手。还请勿要多言。”然后我立刻朝着小川发出了执行的信号。
  没想到平日里胆小如鼠的小川,那一刻却相当的决绝。他立即将短刀刺入腹中,一声没吭,又将刀向横一拉,再把自己的头伸向断头处,咬着牙说“拜托了”。只见三十郎高高举起刀成大上段,然后用物打部分猛地砍了下来。那一下,得有多痛啊。别提什么身首分离了,就连血也没见出来。可怜的小川发出哀号,两手似在拉扯因断骨而晃晃悠悠挂在脖子上的头。即使三十郎想再补一刀,但没有断开的头已经挂到了胸前,站在他的位置根本无法看到。混乱中,他朝小川的背腰挥刀乱砍起来。轮到我出场了。
  “闪开!”我撞开三十郎,朝着因痛苦抽搐着的小川背上刺了下去。没错。就是左手刺。左构的我,尤其擅长像这样将刀刃平放后一举穿过肋骨刺向心脏的左刺。小川扑通一下倒地身亡。总算是给了他个痛快。我将陷在小川背部的刀拔出后,随即将刀尖转向一旁被吓软了脚的谷三十郎,宣布:“以士道不觉悟之名…”刑场上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所以我并不需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也没有人会提出任何异议。小川信太郎本人没有任何不妥。可反观谷三十郎失控混乱的行为,任谁看来都是士道不觉悟的表现。
  “甘心受罚吧!”当时土方和近藤应该是在场的。但毕竟事发突然,一时间大家都不禁愕然。这时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且慢,且慢…”不用说,又是吉村贯一郎。要是他再晚那么一瞬,三十郎就已被我劈成两半了。吉村贯一郎越过刑场的土穴,张开双臂,用身体挡在我和三十郎之间,“士道不觉悟之罪毋庸置疑,可在刑场上进行处罚,也未免有些突兀。总之,先将刀收起来吧。”后来我仔细琢磨过。吉村那个人,总是能十分冷静地判断事物的是非。即使周围的人全都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愣了神,他也能保持清醒。
  原本东北地方的人,就是深思熟虑却缺乏决断力的个性。吉村平日里也确实就是如此,可关键时刻他的行动力却比任何人都要高。是他头脑太聪明,还是说只是明辨是非呢?这么一想,就觉得那个平时总被我们在背后叫作守财奴、雇佣浪人的吉村,实际上他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任何错,只不过与那个时代所谓的道德不相符而已。他挡在我身前,拼命地劝阻我。虽然他的南部口音相当重,但我能明白他想说什么。
  “介错失败,让辅助人出手了结,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士道不觉悟的表现。可驻地并非战场。当即处决没有任何意义。加之同为副长助勤的斋藤先生,也没有处决他的权力,还请节制!”他所说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总是行不通的时代,他却仍旧活在“理所当然”之中。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与近藤勇的理念一脉相承的吧。如果说近藤是表象的“理”,那么吉村就是存在于深处的“理”了。要再说得风雅点,那就是近藤走的是理如阳光普照的街道,而吉村所在的就是理如月光倾泻下的小道。虽然他们谁也没能永远活在这理之中。
  “到此为止!斋藤,收起刀来!”近藤终于发话。他本就不善言辞,接下来也没再多言,只留下一句随后处置,便起身离开了。九死一生的三十郎那可憎的面目,我是绝对不会忘掉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的脸色又回到平时的状态,那扬扬得意的表情仿佛在向我示威。让人十分意外的是,后来三十郎并没有受到特别的处分。准是他又靠那三寸不烂之舌,把近藤勇哄得团团转了吧。或者是因为那个口风不紧的冲田,又在哪儿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捅出来了也不一定。
  不过不论到底背后发生了什么,一旦决定的事,要我让步那是不可能的。后来我自己可是好好地把事情做了一个了断呢……那是庆应二年的四月一日。之所以连日子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正好是数日前从艺州出差回来的参谋伊东甲子太郎,以及笔头监察筱原泰之进的慰劳宴。宴会上,伊东将在艺州的诸藩重臣们议事的结果作了陈述,劈头就是“时至四月一日,自今日起,吾等忧国志士之精神将焕然……”真是扫兴。
  伊东这个人,就算说得客气点,他也算不上剑客,不过他确实是一个一流的辩论家。毕竟明明是败兴的话,还能让人过耳不忘,也不失为一种才能。伊东的事儿就不提了。要是说起他,还不知道会说到什么时候去呢,罢了。反正就是四月一日那天。不过因为是旧历,花什么的早谢光了,按现在来说应该是5月中旬的样子。就像是头被皮套罩住了一般,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不冷不热的夜晚。在岛原角屋举行宴会后,几个队士结伴去了祇园。都有些谁呢——
  我和冲田、永仓、原田,然后是谷三十郎。另外还有两三个人,不过吉村是没在的。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不过其实那晚,我原本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要对谷三十郎下手的打算。是的,根本想都没想过。邀我们去祇园的就是三十郎。自从他介错失败后,对我们那是处处用心。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有机会,他就会想办法跟主力队员交盏对酌,心里盘算着能一点一点地挽回些颜面。因为我教了他那样的介错方法,内心里他其实应该恨我入骨的,不过这些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就是。
  我们在三十郎介绍的那家茶屋喝了不少。那晚那家伙自始至终都忙前忙后地招待我们,简直就像助兴的男艺者一样。大家都对他的举动感到十分恶心。几杯酒下肚,我忽然察觉其他人的视线,总是饶有深意地停留在我身上。冲田、永仓和原田,都一边喝着酒,一边朝我这边看。也许只是我多心了。
  可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地离开了房间。永仓说喝太晚会影响第二天的巡察,先回去了。原田说要出恭,结果一去就没见再回来。其他人也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不见了踪影。于是当我回过神时,昏暗的灯笼边上,就只剩下了我和冲田,以及三十郎。艺妓们想也应该是察觉到了我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早早地遁了出去吧。不过就算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丝毫没有想杀掉三十郎的想法。兴许只是因为那夜,难得心情很好的缘故吧。
  不过留下来的冲田,依旧一边酌着酒水,一边时不时地瞥我两眼。终于,我算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怎样?阿一。是你来,还是我上?)
  我不着痕迹地回瞪了一眼冲田。(我自己来!)
  至少我觉得我是这么表达的。毕竟想手刃三十郎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这家伙为了拉拢我们才设了这次酒宴,可惜的是,谁都不吃他这一套。其实大家主动退出,就是为了把这道压轴菜让给我和冲田。既然决定要动手了,那下一步就是要怎么设套让三十郎自己钻进来。要是只有我和三十郎两个人,他一定会提高警惕。可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让冲田看清我的本事。
  于是我想到一个妙招,我是这么对三十郎说的:“哎呀,我说谷先生啊。其实在下一直想为前些日子的那件事向你赔个不是。你来问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跟在下闹着玩儿呢,所以也顺水推舟地跟你开了个玩笑。结果真没想到高明如谷先生你,却也把这玩笑当了真去……”
  “哎?你指的是什么事儿啊?”因为冲田还在一旁,三十郎果不其然地装起了傻。他这反应正中我下怀,于是我转头对冲田说:“抱歉,总司君。在下这边因为一些事,诚心想向谷先生赔礼道歉。接下来在下想带谷先生去相好的女人那里再喝上几杯,你就先回去吧。”三十郎丝毫没有怀疑我,反倒堆起了一脸的笑。这种结果,应该是他求之不得的吧。
  “啊!就是之前石墀小路的那位吧。那可是天下少有的好女人。谷先生也该去一瞻芳容才是。”冲田那家伙是故意在嘲弄我。那时我养在石墀小路休息所的女人,冲田确实是认识的。可那是个除了气性好就没其他特点的,天下第一的丑女人。我们离开了茶屋,朝四条街道方向走去,一直把冲田送到了一力亭前。
  “就此告辞”,冲田笑着说,不过用的是一种诡异的大笑。“冲田先生也请一路小心。”这个三十郎竟然还有心思去操别人的心。听到这句话,已经走出几步的冲田回应道:“说什么哪?比起两个人啊,一个人可要安全得多嘞!”他这一句听似不经意的玩笑话,可让我捏了一把汗。我瞟了一眼身边的三十郎,他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想来三十郎这个蠢货确实也没这么机灵。
  送走冲田后,我和三十郎并肩走在夜深人静的四条街道上,朝着祇园石段下行去。当然,我走在三十郎的右边。那是一个适合杀人的新月之夜。穿过被篝火映照的朱红色随心门,就是草木繁盛的祇园社境内,距离东山安井的石墀小路也就没多远了。真想早点去休息所,跟女人尽情地翻云覆雨啊。想来那天我的心情应该是相当好了。那晚,比起能手刃三十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处理掉这家伙,免得妨碍我跟女人翻云覆雨。
  三十郎确实算是块大肥肉,可这块肉却是其他人让给我的,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不痛快。石段下的角落有一处奉行所。不过那里的官员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废物。我们经过奉行所时,值夜的同心提着灯笼冲了出来。可当他看到我们羽织上的峰形纹样,立马就像一个新兵一样站得笔直,还连忙递上手中的灯笼,不忘说上一句“这灯笼就请拿去用吧,天暗请注意脚下”。我回了一句“不要”。可就是这粗鲁语气惹了麻烦。
  三十郎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盯着我的侧脸,一边接过了同心手中的灯笼。那时候他心里应该有些警觉了吧。待我们离开奉行所前,还没走上石梯,我已经发觉他的举动有些不对了。他用灯笼照着自己的脚下,有意无意地与我拉开了一间左右的距离。那一下,我们两人之间顿时陷入了沉默。穿越随身门时,三十郎为我让开了道路。真是个蠢货。竟然会以为只要一前一后走着,就能保命?要是个能跟我斗得不相上下的高手倒也罢了,也不掂量下自己的斤两。
  穿过门,周遭是一片被高大的楠木树影覆盖的黑暗。走上有六七阶的石梯,左右是一对石狮子。祠堂前的参拜道两侧是连绵的常夜灯笼,不过看样子里面的烛火大部分已燃尽了。我能听到三十郎带着恐惧的呼吸声。他给人随时都可能逃走的感觉,所以我开口说道:“谷先生。前些日子的事,我真是由衷地感到抱歉。”听到这句话,那家伙看来松了一口气。他一定以为自己是想太多了吧。怎么可能是想多了。只要仔细琢磨一下就应该发现,我这个人怎么会有向人低头认错的道理。
  他那张如释重负的脸,被手里的烛火映照着,“罢了罢了,也不必如此郑重其事……”话还没说完,火光中他的那张脸就变得如白纸一般惨白。我想着至少给他留个能拔刀抵抗的时间,所以手是慢慢地伸向刀柄的。可三十郎那家伙,却跟棒槌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下一刻,我拔刀斩向了他的身体,刀划过了三十郎的侧腹,而他只是发出了错愕的惊叫声。看来,他连自己被腰斩这件事,都还没反应过来吧。
  那一刀,很深。深到上下身体几乎都错位了,可那家伙却只是握着灯笼,死死地盯着脚下溅出的鲜血,啊啊,啊啊地呻吟着。简直就像一个尿了裤子的小娃娃一样。说连死都不干不脆的,也就是指他那样的人吧。眼看着应该倒下的家伙还背对着我杵在那儿,连我的心里都觉得毛毛的。于是我又从他的左后背,朝着他的心脏刺了一刀。
  瞬间他就跪了下去。不过他的身体整个就挂在了我的刀上,使我的刀从刀谭部分弯折了下去。真是手到擒来毫无难度,不过刀不能收回鞘这事让我也有些慌了神。总不能提着出鞘的刀就去找女人吧。我把刀平放在台阶上,用脚反复踩了又踩,才终于把它弄直了,赶紧收回了鞘中。
  来来来,喝喝喝!这酒可是会津有名的好酒,越喝那是越甘醇,越醉那是越有味道。
  啊……石摒小路那女子,确实是天下第一的丑女啊,可怎的就是那么讨人喜欢呢?
  我讨厌那些长得好看的女人。人本身不过就是丑陋的酒囊饭袋。那些只是受到赞美就真认为自己有多美的女人,简直俗不可耐。越是对自己有自信的,就越令人作呕。所以我在买春的时候,也尽量只选长得难看的。至少是那种丑到没客人上门的,只有那种女人才会甘愿为男人付出。
  石墀小路的那个女人……啊,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也没必要去想起来吧。那真是个脾性很好的女人。杀人后去找她的晚上,也许是从气味中察知的吧,总之对我格外地用心。那夜我之所以没有选择正面给三十郎一击,而是错身腰斩他,就是因为我不想被血弄脏衣物。这要一身是血地去跟女人温存,那就真是不懂风情的男人。
  我杀掉三十郎后,若无其事地就去找自己的女人了。在休息所安置了女人的队士,被默认为有妻室,所以这种外宿是被允许的。不过在第二天的朝练之前,必须赶回驻地。次日天还没亮,我就出了门。我自然不会选择穿过祇园往四条街道走的那条路,而是绕道五条大桥,朝着位于西本愿寺的驻地走去。
  穿过御太鼓楼的大门,就看到奉行所的官员们吵吵嚷嚷地一片混乱。据说在我到达前没多久,奉行所的官员把谷三十郎的尸体给抬来了。我刚走到玄关,就被同样是从休息所来出勤的永仓叫住。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一大早就这么吵!”还真敢说啊,我瞪了永仓一眼。
  “似乎是谷先生被杀了。”
  “哦——”
  不过永仓新八这人太老实,不擅长演戏。这种场合,至少也得装模作样大吃一惊才像那回事儿吧。可永仓却只是“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像个蹩脚演员一样,一边念叨着生硬的台词,跟我前脚后脚进了驻地。那么,身为一个真凶,我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算合适呢?虽然按照目前的状况来说,跟着大家起哄是不错的选择,偏偏我平日里就不是那种会遇事慌神的脾性,要真那样做,反而显得不自然。可话说回来,要是太过淡定,更容易招疑。
  正在我踌躇不定的时候,原田左之助从御太鼓门跑了出来,劈头就嚷嚷:“斋藤君啊!听说谷先生被什么人杀掉了,这是真的吗?”又是一个蹩脚演员。估计也就这句台词,都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吧。不过那个“被什么人”绝对是多余了。看来当下不用顾虑太多,只要顺其自然就好。当我走到驻地的外廊上时,又遇到了冲田。不过看来他是个演技派。
  “哟,阿一。你听说了没?好像出了点儿麻烦事儿啊。”
  “你是说谷先生的事吧。真是难以置信。”
  “你们和我分开后,都干吗去了啊?”
  “就在我的休息所又喝了两杯。完了我说送送他,不过他婉拒了。”
  听到我的说辞,冲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告诉我“就是这样说”。那时的我丝毫没有担心。因为照当时的情形看来,三十郎的死可就不止跟我有关系了。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是在干部们的合意下,被肃清掉的。我不知道近藤会如何处理这事。不过至少土方以下的队士,没几个看三十郎顺眼的。就算有其他队士怀疑我,也断不会说出来。只要是全队一致达成的意见,那就是天诛!
  穿过走廊,我进到了内院。监察方筱原泰之进和吉村贯一郎正在检查尸体情况。其他队士只是远远地围观,人群中并没有近藤和土方的身影。尸体一旁蹲着一个近藤周平——也就是三十郎的亲弟弟谷昌武。那家伙一看到我,立马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拔出胁差就想向我砍来,不过被吉村从背后抱住制止了。
  “你这个杀人凶手!”那嘶吼声真是刺耳。看来周平是根据最近发生的种种,认定了我就是那个凶手——虽然他其实猜对了。
  “斋藤先生,我这边有些事想听听你的说法,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吉村用他那双清澈到诡异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平静地说道。再看那边的周平,还在不停嚷嚷着杀人凶手杀人凶手,结果胁差也被吉村缴了去,只得跪在那里不甘心地哭起来。
  “怎会指着在下说是杀人凶手呢,未免太可笑。”我站在套廊边上,不动声色地说。
  “你的意思是你与这件事必定毫无瓜葛啰?”正在检查尸体的筱原泰之进,说这话的时候,连头也没抬。在队士中较年长的筱原,同时也是伊东甲子太郎的心腹。他行事严谨,监察方这样的工作确实是再适合他不过了。一般来说,新选组里的诸士监察役们,不仅都是武艺上的能人,最重要的是一个个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死心眼。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想说谎。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个胆儿肥的,要我轰轰烈烈地撒一个弥天大谎,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那是我的脾性,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话,我是不屑去说的。
  “我可没说与我无关哦。不过啊,我的工作本来就是杀人,这也是事实。但当着我的面这么叫我,未免有些太过露骨吧?”说完我又瞪了周平一眼,他一句“杀人凶手”还没来得及出口,又跟眼泪一起咽了回去。能让哇哇大哭的小孩子闭嘴,也算是我的能耐吧。那时候的我,确实是有那种震慑力的。我可不是在吓唬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都做好了随时可以杀人的心理准备。
  “我是不会允许有人将为天下而尽忠的义士叫作杀人凶手的。”说着,我用眼睛扫了一圈聚集在内院的队士。他们撞上我的视线,都纷纷退去。到最后连筱原也安抚着周平,把他带走了。那是一个连风中都带着水汽的早晨。阴沉沉的天像随时都会降下雨来。铺着碎石子的内院里,只剩下了我和吉村贯一郎两人,还有一具谷三十郎的尸体。我穿上木屐,走下套廊进入内院。
  “你问吧。”原本我是想叫他少多嘴的。可不知道是我的意思没传达到,还是他根本就不怯我的缘故,我面对的又是那双清澈到诡异的双眼。
  “昨天夜里的情况,我已经自同样从岛原去了祇园的队士那儿听说了。还有把尸体送来的祇园石段下奉行所的人。”
  “我们去了我在石墀小路的休息所。”
  “也就是说,谷先生是在从你那儿返回驻地的路上遭遇不测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没必要再问了吧。”
  吉村蹲了下去,撩起搭在尸体上的草席,“从这腰斩,就能看出动手的人实力不菲。能使出如此高明的拔击胴的人,应该也是凤毛麟角了。另外,还有一点…”吉村把尸体的上半身翻了个面,而下半身丝毫没有被带起的痕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如此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就连我都觉得自己这一招十分了得。
  “从左后背刺入心脏的这一击。虽然筱原先生认为出手的人应当有两名,但…”
  “哦?看这意思,觉得是在下和总司君联手干的了?”
  “不,他并未下此结论。不过依在下看,这动手的,应该只有一个人而已。”说完这句话,吉村突然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这家伙的笑容,有时候却能给人恐怖的感觉。
  “我觉得应该是在腰斩后,趁身体没有倒下之前,又从背后补上的一刺。”
  “那还真是十分灵活呢。”
  “是啊,自古左撇子都是相当灵活的。”此言一出,连我也是一下子没撑住,变了脸色。那语气,就像当时他就在一旁看到了一切。
  “你是说凶手是左撇子啰?”
  “没错。谷先生是被人从左腹腰斩的,若不是左撇子,很难做到如此干净利落的一击才是。而我笃定凶手只有一人,也正是因为背后那一下突刺,同样也是出于左撇子之手。”
  “你这不过是没有根据的臆断……”
  对于一般的右撇子来说,要从左腹一侧下如此重手,确实是不大可能的。实现这样的攻击,得反手持刀不说,对方的左腰上的刀鞘与胁差,还起到了保护作用。也就是说,左侧的腰斩,在实战中通常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从这条线索,他把凶手锁定到了左撇子的我身上。当然,这样的推断也是十分合理的。但后背突刺留下的伤口,又怎么会想到是我的呢?难道不应该是我腰斩后,冲田从背后补刺一刀这样的想法更自然吗?不仅是筱原,恐怕连永仓和原田都这么想的吧。毕竟最后与三十郎一同留在祇园茶屋的,就是我和冲田。
  “这并非只是我的臆测。”吉村将尸体一侧的和服脱下,再抽出他自己那把薄片儿刀,用刀尖对准了尸体上的伤口。
  “突刺时,将刀身放平,就像这样…”这是从近藤勇那儿学来的。因为刀身的宽度要大于人体肋骨间的间隙,如果立着刀身突刺,无论如何都会刮到骨头,而只要放平刀身,就能够顺利地将刀插入肋骨间的最深处。吉村先用右手握住刀柄,把刀刃朝内侧放平。如果是一个右撇子,这样的动作是十分自然的。
  “伤口合不上。”原来如此。因为三十郎后背的那道伤口,与他手中刀的刃和栋的厚度相反。然后吉村把刀换到了左手,再次将刀刃朝向内侧。自然,这像是与刚才照镜子一样的动作,对于左撇子来说就顺手多了。于是这一次,伤口和刀身形状吻合。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技术不得不让人叹服,真是相当的干净利落。”见我未做任何辩解,吉村只是收回了自己的刀,面对着我。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一个土里土气、寒酸的乡下武士。穿了一个冬天的麻料单衣羽织,由他自己缝上的里子,也早就开了绽。刀鞘上的漆已经斑斑驳驳,松掉的柄卷还是用麻绳给缠起来的。
  “毕竟不能让新选组的两块招牌都同时受处分啊。不过若此事只是斋藤先生一人所为,说不定近藤先生就…”我真是后悔自己的不谨慎,因为一切都被吉村言中。那种情况下,我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喉咙口,终究还是给滞住了。竟能让向来活得自由自在无所拘束的我,像个犯了错的淘气小孩儿一样杵在这里。面前这个人到底算是什么?
  “你已经告诉筱原君了?”好不容易,我才吐出一句话。
  “不,筱原先生似乎笃定了就是斋藤、冲田两位先生干的。而且,在下所做的调查结果还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说完他抬起头,看着浅蓝色的天空嘀咕了一声:“你,要杀掉在下吗?”
  “不。”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眼前明明是自己从很早以前就想杀之而后快的人。而如今,心里对吉村贯一郎的那种憎恨,却已经尽失了劲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忧伤。那样的神情,绝不可能是出自对我的憎恨。反而像是在怜恤我这无处寄托的恶鬼之心一般,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垂下像女人一样长的睫毛,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那……斋藤先生,你给我钱吧!”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他虽然寒碜点,至少算个如假包换的武士才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股无名火一下就蹿了起来。可当我瞪着他的侧脸时,那把火却又慢慢地熄灭了。因为当他说出如此卑劣的话时,就像是在弄破口中衔着的毒药一般狠狠地咬着牙,紧闭着眼。那眼角,分明是带着泪光的。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也非他本意。
  事到如今,我也不是要为吉村辩解什么。对我来说,他依旧还是个让人憎恶的人。但我想说,那个叫吉村贯一郎的武士,他的吝啬与守财,绝非本性。他并不是那种只要为了钱,任何肮脏的勾当也能干得出来的卑劣武士。后来他都说了些什么来着?他一遍又一遍用南部腔重复的,应该是类似对不起或抱歉这样的话吧。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哈哈哈——看来,你小子是还没弄明白吉村贯一郎这个人的人品啊。或者说只是因为我的这些话,你才突然觉得茫然了?你只要继续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几年,就会明白。即使万分违心的话,也有不得不说出口的时候,那种辛酸,不是你这样的阅历能懂的啊。说起来那时候他加入新选组也有一年的样子了,似乎也没收获多少钱财。就算把我是凶手这事儿报上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他才会想到以此来威胁我,多少能赚上一笔吧。按他的秉性来说,这样的做法,想必是比杀人来得更难受才是。
  别做出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表情。就凭你的修行,远远不足以看清他的本性。当天我就给了他十两。那绝不是因为我看穿了他心里的苦楚,或是说我害怕被降罪。只是因为觉得太麻烦了而已。最后,三十郎被刺这件事,是怎么收场的呢。近藤或土方都没找过我问话。也就是说冲田那边巧妙地把事情安抚下来了吧。
  不过,整件事其实原本就起于近藤的偏袒,土方以下的人,可都对这次肃清拍手称快才是。在其他队士看来,三十郎平日里就目中无人、张扬跋扈,加上后来介错失败落得个士道不觉悟的下场,到这份儿上,即使近藤再怎么露骨地维护他,冲田或斋藤一类的干部看不下去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没错,他的死,在旁人看来就是天诛!
  你说弟弟谷万太郎和昌武吗?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嘛。再怎么有不共戴天的仇,那两小子哪里是我和冲田的对手啊。后来万太郎就成日缩在大阪,不再来京都驻地;而那个昌武,因为养子的事最后不了了之,之后我就没再看到他了。听说他一直活到维新后,就在不久前还在山阳铁道工作。要是他长兄当时没死,最终他三兄弟只能是在一起等死的命。所以与其说我是他仇人,还不如说我是他恩人更贴切些。
  我想起了一件事。挺无趣的,不过你就当是个小插曲来听吧。那是盛夏时节了,之前的骚动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只有不了了之。也就是那时候,我之前在四条河原町订的助广造好了。那可花了我不少的钱啊。几乎倾尽手头的财产不说,我还厚着脸皮找近藤要了一些补缺呢。津田越前守助广——这名号就连你也该是有耳闻的吧!他可是大阪新刀工匠中首屈一指的名人啊。
  那天,我插着刚做好的助广就去了壬生。过去驻地八木家的主人,是位眼光独到的鉴赏家。没错。就是那位八木源之丞。以前还在他宅子里叨扰的时候,我就一直对他持有的那把助广十分渴望。可他对我说,就算我出千金,他也不会把那刀让给我的。我现在终于弄到了助广,所以准备去跟他炫耀一番。
  路过壬生寺的时候,我看到吉村和附近的孩子们在一起。他蹲在地上,似乎是在教他们习字。一个孩子发现了我,指着我大喊起来:“恶鬼啊!恶鬼来啦!”当然,大半是在闹着玩儿,可其他孩子听到他这么一声,也叫嚷着“恶鬼恶鬼”,纷纷躲到了吉村身后。那个叫斋藤的,不是人而是恶鬼——想是他们的父母大都是这么教他们的吧。吉村温和地佯怒了几声,取下腰间的布手巾擦了擦汗,朝我走了过来。
  “我拿到助广了。准备去给八木家的当主看看,你要一起来吗?”
  “哎?津田助广?”吉村立即惊讶地望向我腰间,“真想见识见识啊……不过还是算了吧,对在下来说这可跟精神毒药一样啊。”一边叹着气,吉村又回到了孩子们之中。我忘不了那时他那副落寞的背影。烈日下,他又蹲了下去,继续教起孩子们习字来。而我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挪动脚步离开那个地方。吉村则时不时地向门前的我投来目光。
  他的月代早就因头发长长变成了百日发。想是节衣缩食之故,连头发也不曾去打理吧。发现我在打量他,吉村望向我的眼神中带了些局促。就是现在,一到秋蝉鸣叫的午后,我就会想起他那寒酸的身影来。那时候,我曾在心里问过他,是为了什么。而如今,每当他的影子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时,我也会不禁地问他:“吉村,你是为了什么啊?”
  八木家的当主对我十分照顾。要单说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总觉得不够。在我看来,源之丞是把我当作了他的亲生儿子一样在对待了。从那间房眺望出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和耸立在远处的二条城。欣赏完我的助广后,源之丞开始审视起我来,富态的脸上堆着笑容。
  “斋藤先生。你要是穿上峰形染的羽织,再好好修饰一番,看起来就像是忠臣藏的堀部安兵卫了。”不知为何,那句话似乎是戳到了我的痛处。
  “说真的嘞。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不过真的就是那个堀部安兵卫哦。”听着他满怀感慨的称赞,我不禁心虚。同样都是杀人,可我怎么也称不上是义士。
  “先前我会拒绝你的要求,是因为那时我认为助广对你来说,还太早了。而如今,由于你出色的工作,助广自己找上你了。所谓名刀,其实就是如此。”我在心里否认了这个说法。如果名刀真的拥有选择主人的力量,为何那个人却自始至终只带着那把无名的薄片儿刀?稻田上拂过的风,带来了吉村和孩子们的声音。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在下并非义士,更配不上被标为堀部安兵卫。”
  庆应三年的春天,土方岁三带着一件棘手的事找上了我。只要是他这个人会做的事,绝对没有一件是无意义的。也不是说他有多精明,只是他的一言一行,总是有目的有意义的,仅此而已。因为一心只想成为武士,而没有认清自己真正拥有的资质,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当初他要是选了从商这条路,估计早就干出一番大事业了。深谋远略,又细心,最重要的是擅长揣摩人心。他要是成了商人,估计他那家传的石田散药,也会像如今的仁丹或正露丸一样,成为家庭的常备药才是。
  我想说的是,土方会找你出去喝酒,多半没什么好事。再喝了一回合后,他屏退了艺妓,单刀直入地对我说道:“我说斋藤君啊………”虽然我猜想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充其量也就是杀个人什么的吧。反正于我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己也并不讨厌这样的工作。可那一晚他找上我,却完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前些日子,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带着手下十数名队士,以为孝明天皇护陵为由,脱离了新选组。”
  “哦,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不过这与我有何干系?”
  “姑且不谈他们脱离的理由,关键是这伊东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况且伊东入队以来,就借工作之便巡游全国,跟各藩的一些人物暗中通气。特别是与萨摩走得很近。所以我希望你能假装他们的同志,作为间諜混入伊东一派之中。”原来他找上我就是为了这事。我在听他说完缘由后立刻反问:“做间諜的话,不是监察方的工作吗?像在下这样除了剑术几乎一无是处的人,可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啊。”
  “喂喂,你是说真的么。你想想看,要是派平日里就做惯了间谍的调役监察们去,这不是故意招他们怀疑吗?再说了,对方不还有一个笔头监察筱原泰之进在吗,想蒙混过关可不易。”这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可我不想去。就在我思量着怎么拒绝时,土方说出了一个让我无法再拒绝的内情。
  “其实伊东先生先前来要过人,说永仓或斋藤,二选一。说是作为新选组的别动队,为了能够探听到与禁内、公家交好的萨摩藩的动向,若没有一定水平的战力,也是举步维艰。加之在世间看来,这支队伍与近藤勇仍是同为尊皇志士的袍泽关系,所以最好能去一个试卫馆时代的干部。”没错。整个事情听起来是又复杂又诡异。这伊东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他所说的话,哪些虚哪些实,连土方也琢磨不透。
  “可他这要求不是有些奇怪么。要说试卫馆时代的人,伊东一派本来就有一个藤堂不是吗?”
  “据说是想在这基础上再加一个人。按伊东的说法,藤堂本来是伊东门下,伊东加入新选组也是他牵线搭桥的。而其他的人都是伊东从江户带过来的。这种局面,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是近藤与伊东决裂了吧。虽然不至于提出要冲田这样的要求,可他的意思是至少永仓和斋藤,我们必须让出一个。”我倒不知永仓那边是如何一个情况。至少我自己与伊东并没有特别交好,就连分派系的时候,他也并未劝诱过我。
  需要战力这一点,我倒是不怀疑。要是撇开冲田的话,确实也就剩下我和永仓了。想必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人,他都是十分垂涎的。不过我们俩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这要是过去了,伊东有自信能让我们踏踏实实地为他做事?只能说他太天真。永仓这人太过耿直,在一些事情上确实与近藤和土方意见相违;而我,又是个连近藤和土方都嫌头疼的烫手山芋。所以他盘算着,反正我们在队里处得不融洽,那么只要他开口,近藤定会像送瘟神一样把我们中的谁让给他才对。
  表面上看来我们俩确实给人如此的感觉。就连我和永仓彼此之间,也是十分不待见对方的。可我们还有一种叫“剑”的羁绊。近藤、土方、冲田、永仓、我,自局长到三番队长这样的排列,是从未动摇过。让这样的关系能够稳固维持的,正是我们存在于这世界上唯一的意义——剑术。而如参谋伊东这样的武士,不过是这紧密羁绊上挂扣的装饰结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目的,那永仓先生应该比我更合适才对。”我一心只想躲掉这件事。听我这么一说,土方竟然笑了起来。至于他为什么会笑,从我之前提过的事情中,你应该能找到答案。让那个蹩脚的演员去干间谍的活,岂不是难为他么。最糟糕的是,像他那样一板一眼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被伊东那一口的大道理给说服,真的变成对方的战力也不一定。
  “拜托了,斋藤君。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才能担当如此大任。只要摸清伊东的意图,证明他没有恶意,我会立即让你回来的。而事情要是另有内情,也只有你这样的剑术与胆量,才能明哲保身。”我刚刚不是说了土方这人擅长揣摩人心么。我那可不是在夸他,而是想说他是那种通过揣摩对方的心思和立场,来操控人心的人。我也再三地说过,他真的是一块当商人的料。估计在伊东眼里,我和永仓都是那种头脑不太灵光的粗人吧。所以他满心以为,只要是我俩的话,应该能得心应手地差遣吧。那家伙确实是个聪明人。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他就败在了太过看轻我这一点上。
  在这类事上,你小子也该心里有个数才是。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吧,可文才这玩意儿,一旦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就屁都不是。可偏偏那些自居才子的人,都是看不起其他人的。头脑的好坏或是学问的深浅,放在结果里,往往也不过就是毫厘之差的程度。可技术与力量就不同了,强者必胜。伊东以为自己算计到了土方头上,可谁想在做戏这方面,土方明显技高一筹。因为他出身草莽,所以深深地明白文才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多么无用。
  “你没必要对他言听计从,像平时一样就好。”哈哈哈,土方这人的洞察力也真不是吹的。要我跟平时一样?我平时是怎样的呢?少话、没表情,外加个性乖僻。旁人看来就是个凡事未动脑,先动手的粗人。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我决不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面对任何事,我都会在心中做出衡量。而土方,彻彻底底地看清了我的本来面目。对伊东那点儿小聪明,土方想必也是嗤之以鼻的。
  这之后的事,我是不会说了。总之我打入伊东一派后,随时都与土方保持联络,将御陵卫士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了他,最终,导致了这一党的覆灭。每天都活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中。与用剑术取人性命不同,运用计谋将人逼到绝路的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若只是要取伊东人头,只需我入夜偷袭便是。不,就算不是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地对决,我也有信心能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几杯酒下肚,微醺难眠的夜里,我也曾想过要让高台寺月真院境内变作一幅地狱图。只要这么幻想着,没多久就能安眠的自己,也算是成长了不少吧。御陵卫士的残党们在维新以后,为了报仇四处打听我的所在。可找到了又能怎样?轰轰烈烈地上演一场报仇戏?别说笑了。像那样的杂碎,别说正面攻击了,就算是夜里偷袭,或是从背后突然进攻,我都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这可不是我在吹牛啊。证据就是,我手上数百条人命为我树了数千的仇敌,可即便如此,我仍是毫发无伤地活到了大正这个新时代。强者是不会死的。
  那个雪夜的事……嗯?池田那臭小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倒是记得清楚。没错。正是那天,我结束间谍工作,回到了驻地。与伊东一党会合是在当年的旧历三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了。也真是一次漫长的工作,而我在那期间,丝毫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怀疑。他说我一副心情欠佳的样子?是这样吗?不过,我本来就没几天心情好的日子啊,再说绷着一张脸,也是我天生的表情。
  不过确实是相当累。前后九个月,我和土方都没碰过面,联络全靠书信。担当信差的是我在石摒小路的女人。作为御陵卫士驻地的高台寺月真院,与石摒小路近在咫尺。我的那个女人,也是个胆大的人物,她竟甘冒性命危险来为我工作。当我收到土方最后一次来信之后,我提出与她分手。
  “我的工作结束了,明天就会回到驻地去。”伊东会被杀。御陵卫士的其他人,估计也都难逃一死。不过要想斩草除根,并不是件易事。要是被人知道我从中所做的一切,残党且不说,就连与伊东交好的萨摩也决计不会放过我。只要我与她断了往来,想必也不会再危害到她的性命。当然,那女人自己也不想送死。
  “今后决不能再见我。要是有谁问到我的行踪,就说斋藤是一声不吭就音讯全无的,然后哭给他们看!”我嘱咐好一切后,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可女人却将装着钱的布包推还给我说:“这些东西,我不需要。”
  “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记在心里了。不过这些,我真的不需要。但作为交换,今晚还请你能好好地给我留个回忆吧。”那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就连我,也为她的果敢所动心啊。要是池田那小子觉得我回驻地时心情真是十分糟糕的话,多半就是因为她了。不明白?难道一定要我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么。也罢,那就让你听个明白吧。在我和她度过了最后的温存的第二天早上,她在院子里的植木上自缢而亡。
  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只是将我买给她的发簪插在发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她的名字?不记得了。新选组上下郑重其事地迎接了我的回归。估计就连近藤和土方都没想到,作为间谍我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吧。伊东确实与萨摩暗中有着紧密的来往。而且一直预谋在除掉近藤与土方后,让新选组成为勤皇倒幕一派的马前卒。不过他们的计划统统都通过我泄露给了新选组。
  新选组乃是幕臣,是守护职会津公属下的御预组织。就算是为先皇工作的御陵卫士,策划出如此的阴谋,也是死不足惜。就是说,近藤勇通过我,得到了一个能将伊东一派尽数铲除的正当理由。这样一来,谁也没立场再站出来为伊东辩护。公家方面和萨摩藩那边,亦是无话可说的。那晚,走廊上贴出了我回归的告示:“副长助勤斋藤一氏,因公务在外游历,今日归队,继续担任勤务工作。”
  真是十分简单不是吗?可我为了这工作,失去的——可不仅只是女人而已。我失去的东西,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的。只看了看那告示,心情烦躁的我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没想到正好撞上了吉村。他竟然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对我说:“想必是一次让人倍感痛苦的工作吧。一时也想不到慰藉的词,总之……您辛苦了。”说真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有那么一丝感激。只有这家伙,能够理解我那些说不出口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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