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1-04 22:20:20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话说回来,我倒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选了一力。
  祇园的一力,是个讲排场的地方,那规格可是能与岛原的角屋并驾齐驱的。那里的常客都是些大名、公家或者豪商一类,要说他们会在这儿动手杀掉永仓又未免太荒唐了,或者应该说根本就不可能那么做。
  “看来他们并非是想对永仓先生不利。应该是在大原三位宅邸商谈了国事后,想着带他来一力说服他也加入吧。 ”林信太郎的推论清晰明了。真是跟我这个一旦定了要出手,就满脑子只剩杀人的人大不相同。只要说动了永仓,那他就能成为能将新选组从内部破坏的一枚好棋。他毕竟还是个队长。要是不从再下手也不迟。
  虽然御仓和荒木田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确有几分胆色。他们的目的看来不仅仅是作为间谍窥探新选组内部动向这么简单。当然,也并非是冲着近藤或土方等人的性命而来的刺客。或许是他们看透了新选组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想着方子要把整个新选组都笼络去长州阵营吧。
  首先驯服几名队士,然后下一步自然是干部了。而干部之中的最佳人选不用说,只有永仓新八。
  永仓虽也是近藤的弟子,但与芹泽交好。换句话说在诛杀芹泽这件事儿上,他是哪边都没有站定的悬空状态,因此事发当日我才不得不在前川家仓库困住他。不满的情绪估计早就在永仓心里发酵已久啰。正是这群家伙可以说服的绝佳人选。
  “这下反倒麻烦了。早知道在鸭川岸边就动手。 ”
  ——永仓是不会听信那些家伙的花言巧语的。
  永仓新八这个男人啊,就是个谨严居士。他能言善书,甚至敢直言不讳地指责近藤,还写了什么意见书。可即便如此,他却绝对不是那种会背叛老师的人。松前三万石御祐笔家出身的教养素质,单看是看不太出来的,但骨子里的确是个丁卯分明的人。
  诛杀芹泽之后他之所以会闹别扭,应该并非出于立场问题,单单只是无法原谅阴谋的存在吧。所以永仓不可能听信间谍们的游说,一路上他在身后不停地摆手,想来也许其实是在这个层面上让我们安心才对。叫我们别想太多,一切交给他就好。
  我和林走进了斜对着一力玄关的一家茶屋二楼。林照旧掏出那块有御葵纹的木牌,“守护职御用新选组,现在查案需要借用一下二楼”。只是一句话,老板和老板娘就脸色苍白不敢言语了。
  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下酒菜真是抱歉。
  我是有酒足矣的性子。内人总是念叨说对身体不好,可我每次喝完都会吃上一碗酒泡饭,应该无妨。
  对我而言最好的下酒菜就是人命。喝得多醉得深,就会回忆起过去杀过的那些人。或者幻想之后将会死在我手上的人临终前的痛苦模样。没有比这些更适合酒的滋味了。
  那晚也是,担惊受怕的老板娘给二楼的我们送上了酒菜。菜我是一点没动,只是就着烫酒小酌了几口。竹帘的另一面,是一力气派的大篱[1],而四人就在其中的某处。不,恐怕不止四人吧。那些被间谍收买的家伙应该也在,或者说不定是一大群不轨浪人。
  我只要一想着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今夜明朝就会送命,或者谁又会死在我手上,哪还看得上其他下酒菜。
  热衷工作的林滴酒未沾。他一边从竹帘的缝隙中盯着一力的方向,一边检查手中刀的目钉。他是个严谨又无懈可击的武士,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在紧要关头反常发挥。现在想想在之后漫长的巡捕生涯里,我的那些搭档巡查中也不乏这样的家伙。然而不管醉没醉,真要出阵的时候也没见我出任何差错。
  在被唤上舞台之前,只要细细地品尝人命佳肴即可。一旦出场自是不会让观众失望,我会将自己的任务完美地完成。
  话说那一夜一力茶屋里到底上演了怎样的戏码呢。这之后的事都是从永仓那里听来的了。不过既然是从那个能言善道的家伙口中说出来的英勇事迹,估计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
  在大原三位宅邸里,的确是讨论了不少国事相关的问题。对方毕竟是三位的殿上之人,一开始所言亦是在理,可听着听着永仓就觉得苗头不对了。
  说什么公武合体的决策简直愚蠢至极,为了不任洋人奴役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建设出一个只拥护今上一人的新国家。话说到这份儿上,等于已经点明他们是倒幕志士了。尽管如此,三位说话到底轮不到他人插嘴,永仓也只有老老实实地听下去。说明白点就是想让新选组整个转向长州阵营去。都以为过去的人遇事只会用刀去解决,而事实十有八九都离不开各种算计。何况对手还是与算计无缘,什么都动刀子解决的新选组,搬出类似这样的话题也算是一招好棋了。
  当然永仓根本是左耳进右耳出。他发现我们尾随并传达,全都是为了想确认一下这些家伙谋事的进展到了哪一步罢了。
  几人在一力入座,刚一喝上,御仓就开始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说什么永仓先生您也知道的,芹泽局长是一位了不起的国士,却无故丧命于暴力之下。不过尽管如此,我也并未觉得近藤先生或土方先生有何过错。错的,归根究底是还想着守卫幕府的会津啊。今后我们需要做的难道不是巩固同志的精神,让近藤土方两位先生成为真正的国士嘛?可要做到那一步,无论如何都少不了您啊。
  永仓那家伙,虽然后来说得云淡风轻的,说不定那时候其实真听进去了呢。毕竟几日前诛杀芹泽的时候,自己被摒除在外,被无理地剥夺了挥剑的自由。带着那种忧郁的心情又听了先前那些话,很难说不会动摇。一切都在御仓和荒木田所勾勒的蓝图之中。
  那缘何永仓最终却并没依从于他们呢?这理由说起来嘛还真是永仓的风格,有那么点意思。
  几人正喝着,永仓起身去了趟茅厕。路过一个房间门口时,听见里面有人似乎在小声说什么,于是永仓就竖起耳朵贴了上去。结果那声音的主人,正是本应同以如厕为由中途离开的荒木田。
  永仓心想估计是遇到熟人了,正要离开呢,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对话中,似乎夹杂着“永仓他啊”“永仓”什么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这下事情可就不简单了。其他房间的酒席,没道理会把自己当做话题讨论,再说“永仓他啊”什么的,根本就是直呼其名了。这要是换成我,应该立马就闯进去了。可永仓不是那种会上头的人,他先去了茅厕,一边解手一边琢磨了一下。
  于是乎他惊觉事有蹊跷,越想越古怪。他怀疑要是自己没有给出满意的答复,对方会不顾及这里是一力还是哪儿对他下杀手。虽然按照高档茶屋的习惯,大小两把刀在入店时就被上锁保管在玄关的刀箱里了。可真要动起手来,对方人数占优,勒死掐死也是可行的。
  到这个当口上,永仓才开始对金吾起了疑心。毕竟空手要勒死两个人也不容易,更何况御仓方才的那些话,似乎并非冲着两人,而是只对永仓说的。
  夜已深,茶屋也要打烊了。几人以时间不早为由,提出留宿一宿的建议。这种情况通常都会叫上侍寝的艺妓,然而那天却没有人开口。不仅如此,他们安排就寝的地方,就是一个跟茶席差不多大小的三叠间。这下永仓就更加觉得不妙了。在连个躲闪余地都没有的小房间里,要是被他们压制住,自己就真只能束手就擒了。
  于是永仓决定不睡,一个人又喝起了酒。没过多久,金吾就蹑手蹑脚地找上门来。“明天轮到我当班巡查,我得先回驻地去了。 ”
  金吾的样子看起来也有些别扭。明明只是走前来知会一声,但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逃走一般。突然,永仓发现金吾悄悄把胁差塞进了他的寝具里。就算永仓再怎么迟钝,这一下也恍然了。
  我们再说那个金吾。他从一力出来之后就拐向了我们所在的茶屋。他既然知道我和林尾随在后,看来也觉得我们应该就潜伏在附近吧。正对的那间没找着人,这才奔着斜对面的第二间过来了。
  ——来求饶的么。
  我喝着酒,只问了这么一句。
  金吾正襟危坐在行灯旁,脸色就像羽织上的浅葱色直接映照上去一般。
  他从怀里掏出布包,将六两小判金置于膝前。
  “请你们帮帮永仓先生!我也会一起去的! ”
  那时候我也发现了金吾没有带胁差。其中原委自是了然于心了。看来金吾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耐不住良心的谴责,这才找上我们。胁差估计是交给永仓了。
  ——可现在我们冲进去血溅一力也绝非上策。
  不管长州那些乡下武士会干出点什么,至少我自己可不会没品到在大石内藏助曾经莺歌燕舞的一力茶屋刮起腥风血雨。要是为这事儿换来个让京都的民众戳脊梁骨的名声,那还不如让永仓死了的好。
  金吾收下垂涎的小判金,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如今既然没有卖得彻底,那钱自然也不能在放在身上。而我当然也不会据为己有,不义之财如流水,随手扔掉才符合我的作风。
  “我说斋藤先生啊。金吾这不是也洗心革面了么。此事还望能酌情处理。”毕竟同期的情义摆在那里,还是同室,于是也跟着低头向我说情。林是个好男人啊。
  洗心革面么。林这句话实在有些多余。良心这东西,原本就是肚子里的一坨屎罢了。拉出的屎还能吃回肚子里么。哪儿去找这种蠢货。 ——成。这事儿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也忘了吧。“感激不尽。 ”当金吾俯首说完这句话,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头就带着脖子仅存的一张皮挂到背后去了,从依旧保持坐姿的身体里,喷出了不少的血。林并没有出声。在他眼里金吾并不是被谁杀死,而是让镰鼬什么的妖怪收了去吧。毕竟我的鬼神丸只在一瞬间后便又回到了刀鞘之中。人人都是酒囊饭袋,多死一个也是为了这世道好。何况是这种拉出的屎还会吃回去的家伙,还让他活着干吗。我一脚踹倒金吾的尸体,起身走下楼梯。后面跟着个不知所措的林。
  “您可真是大手笔啊。感激感激。 ”不明所以的老板搓着手道谢。 ——哪里哪里,不算什么大钱。这是给你换榻榻米的钱。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连一力的榻榻米我也给他换了去吧。一出门,我径直向一力走去,站在了正准备打烊关门的茶屋玄关上。 ——深夜打扰多有无礼。在下是守护职御用新选组的斋藤一。巡查中途经贵店,不知是否有事需要相助。没过多久,茶屋主人就从里屋冲了出来。“哎呀呀,百忙之中劳您挂记。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吗? ”
  ——倒不是。不过会津肥后守大人下令说,哪怕是万一,亦不能让天下的一力茶屋榻榻米被血玷污,在下特地前来巡视一番。若是无事自然皆大欢喜。今夜祇园范围的巡查都由在下负责,发生任何情况都请劳烦告知,不要有所顾虑。
  我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大,足够让整座楼里的人都听到。
  永仓应该也听见了。但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兴冲冲现身,也许因为对象是我还有些意气用事吧。或者说他觉得有了金吾给他的胁差,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理好。
  一力的主人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但有关客人的任何事自然是缄默为上,这是作为老板的见识。
  有我那么大声一嚷嚷,一力那边应该没问题了。于是乎我就这么回到了驻地。心想当晚应该不会再发生任何事情,一顿好酒穿肠过,还吃到了意料之外的稀罕的下酒菜,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回去的路上,林信太郎一直沉默不语。他不时抬头望向冬日天空里镰刀般的月亮,叹出一口口白气。

  注释:

  [1]大篱:江户时期,吉原最高级的游女屋入口处直达天井的大格子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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