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1-04 22:21:01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收了御仓伊势武钱的几人中,有一个叫楠小十郎的年轻武士。年纪嘛差不多十六七吧。看着就是才削掉总发没多久,一脸的稚嫩。剑术完全上不了台面,加之既没体力又没气力,就算再怎么锻炼也成不了气候。只不过他是少有的土生土长的京都人,熟悉本地地理,人脉也广,在队里是被当作稀罕宝贝供着的。要是用军队来打比方的话,他应该算是驻扎当地的导游兼翻译的二等兵吧。
  京都的街道就像一个棋盘,虽然熟悉之后也并不难走。但对刚上洛那会儿的我们而言,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像近藤、土方、井上一类多摩出身的人还好。跟他们,至少只要一说东南西北就能立刻弄明白。但换作御家人出身的我,或是诸侯的江户屋敷长大的永仓或冲田,别说什么东山西山,我们根本连东西都分不清。
  你小子哪儿人呀?
  哟,土方的老乡啊。那东南西北是难不倒你了。
  江户市中的情况你也知道,到处都是坡道。原本就是台地和谷地连绵,如浪涛的一片土地。在这种地方出生长大的人啊,根本无暇去考虑日出日落的方向就是东西这样的问题。只消有一点遮挡,连阳光的多寡都会有所不同,谁还会教我们去看着太阳找方向呢。
  既然如此,又以什么为标志来判断位置?当然是一个又一个的坡道、七转八拐的大道啰。我们靠的就是这些充满特征的街道来知道自己的方位的。只在这样的江户生活过的冲田或永仓他们,又怎么可能弄得清东西,走得出道路交织的平坦棋盘啊。还有一点,就是他那一口轻飘飘难以掌握的京都方言。要说听吧也能听懂说的是什么,可措辞间暗含的是与非,肯定还是否定,迎合还是拒绝……完全弄不明白。都说新选组是目中无人的壬生浪,其实这有这方面的原因。比方说吧,我们找人家借二楼用来监视。家主应答得十分婉转但实际上是已经拒绝了,而我们却满心以为人家答应得爽快,径直就往上奔。这最后要再来一场腥风血雨,可不就是壬生浪么。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楠小十郎,其实就是我们的导游,也是翻译。这样的工作,也的确正合适他那刚削掉总发不久的娃娃脸。
  和林信太郎一起回驻地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楠的事儿。要是没了他,我们在行动上恐怕会有诸多不便。况且他还是个孩子。这可不是我有慈悲心肠啊。只是作为刽子手,杀女人和小孩不应该是种耻辱么。
  要是我没料错的话,那一夜一力茶屋什么都不会发生吧。御仓和荒木田会以为我们就在祇园附近巡查才对。
  计谋被戳穿就撤逃?应该不会。老老实实地过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在回程途中对永仓下手,亦或是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着永仓一起回驻地,然后再考虑另一手计策。以御仓和荒木田的胆量来说,他们应该会选择后者。
  再说了,天亮前祇园免不了会有大骚乱。一力斜对面那间茶屋的老板老板娘说不定早就被吓软了脚。即便如此,夜里是闹不起来的。只要好好琢磨我扔出去那大枚六两的意思,他们应该会在第二天日天亮后才畏畏缩缩地去通报番所吧。
  听到骚乱后间谍们会逃走么?不,还是不会。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借机再想出其他计策来。谁叫那俩家伙就是这样有胆色又敬业的间谍呢。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这之后的事,又是从永仓那儿听来的了。
  那一晚风平浪静。早上御仓、荒木田、永仓三人悠闲地用完早膳,前脚刚踏出一力,就听说花见小路那边出了乱子。一群凑热闹的人在七嘴八舌议论着,说刚才放在门板上被运过来的一具尸体,穿的还是壬生浪的羽织。
  永仓一听心里一震。可就当他正急匆匆地想往石阶下番所奔去时,却被御仓制止了。
  “说不定只是卷入了什么麻烦呢,再不走会耽搁今天的任务啊,交给奉行所去处理吧。”御仓是这么说的,可这并不成为拦住他的理由啊。于是乎永仓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是这些家伙杀了金吾。
  连怀疑人都是这么一根筋,也算是永仓的风格了。永仓心里既然认定了,回去的路上就更不可能再留给他们任何破绽。或者说他满心想的根本不是会不会被杀,反而是不能让他们跑了。永仓回到了驻地。而既没有动手又没有逃走,还若无其事地一同回到驻地的那俩间谍,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能说值得敬佩吧。看来他们早已将生死抛开了。当时的他们应该是决定置死地而后生,将计划执行到底吧。
  至于我嘛,和林一起回到壬生村后,就独自跑去南部大宅睡觉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雾气缭绕的拂晓时分。那一带周围都是水田,一早一晚没有风的时候就容易起雾。而那一日的雾气尤浓,浓到一尺之外的事物都看不太清。
  ——你杀过人么?
  我擦着鬼神丸上的血脂问林。
  “没有”,林只应了这么一声。这还是他亲眼看见金吾身首异处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我让你杀一次。
  林的剑术虽不差,但透着各种不稳定。单看他们在道场里的表现,御仓和荒木田的实力都在林之上,毕竟以两人的胆色来看,手上应该是有过一两条人命了。
  ——准备由我来做,你只要按照我说的行动就好。这件事不许告诉其他任何人。
  说完我就以那两个胆色过人的敬业者的性命为酒菜,喝了一杯,以酒解酒。
  那些高手总喜欢教人说气合不够,再拿出点气势一类的话,要我说气势满满的剑那只能叫庸俗没品。
  堂堂正正决胜负的时候,的确需要气势。可我要再三强调,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堂堂正正的胜负。谁手段够脏谁就是胜者,反而是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气势才更重要。
  气只寄于剑,而他人不可见。这才是居合术的奥义所在。
  我之所以让林不要让旁人知晓,也正是因为这点。要是跟近藤或土方他们一五一十什么都说了会如何?整个驻地估计就会杀气冲天。一个个不摩拳擦掌地等着间谍们回来才怪了。
  对方若是察觉到气的变化,自然就会逃走。再加上永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时我还没弄清楚呢。
  就算是出了什么差池,也不能让他成为敌人。至于那些收了好处的后生,我是懒得管了。我的目标只有御仓伊势武和荒木田左马之介。当务之急,我必须想出一个不折一兵一将也能将两人置于死地的万全之计。
  我抬手一摸,发现月代一夜之间长出不少。
  ——你的剃头技术虽然不错,偶尔也让理发师傅打理下得了。
  这时正巧早膳的梆子响了。一日三餐准备好后,当值的人就会站在前川路口上敲梆子。
  一面念叨着吃饭咯吃饭咯,我起身走进雾气中。一看路口,敲梆的正是楠小十郎。这么一来至少知道包括楠在内的越后三郎、松井龙二郎三人前一晚都在驻地,与事件并无关系。
  只要他们不乱了阵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喂,小十郎。你要是吃完了饭,去给我跑一趟,把理发师傅叫来。这一个个都邋里邋遢的可不行。
  六角的前川店面附近,有一家旗下有十名弟子的理发屋,有家主从中介绍,他们时不时也会出入驻地。只要他们上门,就会在一天内将队士们的脑袋统统打理干净,所以通常都是两位剃头匠结伴而来。
  ——是两人哦。我又叮嘱了楠一遍。说到三餐,倒不会像现在的军队那样一个个正襟危坐着吃饭。梆子响过后,大家就各自去前川家的厨房领饭菜,然后回自己平日起居的房间用膳。而近藤和助勤们的饭菜,则是由前川家的女子们送去各自的房间,不过住在南部大宅的我基本直接在厨房角落里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我最厌烦让别人做什么。自己的事自己不做,才会让人有机可乘。不过早上林信太郎是和我一起用的膳。也许是因为独自住在金吾不会再回来的房间里,实在提不起食欲吧。开饭时的厨房简直就是战场。正吃着呢,土方冷不丁地出现了,他问我们什么情况,我回应他的时候连筷子都没放下。 ——金吾被杀了,不过永仓君没事儿。过一会儿三人就该回来了,剩下的交给在下便是。芹泽那时候,土方也并不是第一次杀人。这人啊,只要杀过一次胆量就出来了。也可以说完全判若两人吧。那时候的土方,眉毛都没动一下。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直觉。三人肯定再过不久就会若无其事地回到驻地。
  “是么,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我能做的? ” ——没有。对了,我叫了理发的师傅过来,你和近藤先生两人先去,结了再换永仓君和总司君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少有的直视了土方。土方和我之间有某种默契。目前永仓的想法并不明确,所以我希望土方能让冲田跟着他,土方也领会了。
  或者说不定土方连我没有说出口的部分都看透彻了呢。明白吗?我这般煞费苦心,哪能只是为了除掉间谍那么简单。芹泽倒台以后新选组就坚如磐石了?没有。这不还有永仓新八这块主心石卡在外面么。处理间谍的方法,决定着能否让永仓这块石头重新嵌回新选组内。如此一来,新选组才真的算是成为了一块完整的巨岩。我明明随时随地都能除掉那几个间谍,却非要忍耐至今的理由就在这里。
  人都是些酒囊饭袋,可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思索,一群酒囊饭袋聚在一起,到底能干出什么样的名堂来。
  “成!交给你了。 ”土方叼着根儿牙签,咧嘴一笑。军队,是建立在服从命令之上的,但仅凭这个打不了胜仗。信赖关系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说出交给自己这样的话,那就要有能给出所能想到的最佳战果的决心。而相对放手交给他人去做的一方,要做到的就是彻底相信。这是过去的武士和当今军人的区别,也是过去的男人和当今男人的区别。
  永仓回来了。“永仓先生,归营。”也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没过多久,荒木田左马之介带着他那高几度的笑声穿过了内庭。我突然生出这个武士杀了怪可惜的想法。虽然我不知道长州或者桂小五郎到底有多少能耐,可能让手下的人做到这份儿上,至少绝对不是能够掉以轻心的对手。
  那时候的永仓,指不定已经被间谍们笼络过去了。不管后来怎么解释,至少从三人大摇大摆毫不做作地一起归营这点来看,这样的结论才是最自然的。
  或者应该说处于摇摆不定之中。永仓一直无条件地尊敬着近藤勇的剑。对土方的头脑也是如供神仙一般景仰在上。可即便如此,自己介绍给他们的芹泽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他的立场又在哪里。
  立场,立足之地啊。这说法还真是形象。天下无双的剑士永仓新八,那时候正伫立在湍流之中,而两边各自拽着他手臂的,就是间谍们和我了吧。
  我们吃完了饭没多久,楠小十郎就领着理发师傅来了。面向内庭的走廊上铺了一大块白布,近藤和土方坐在上面。两人原本就都是总发,倒省了打理月代的工夫。
  “哎哟哟,瞧瞧这白布。这不弄得像我们要切腹一样了嘛! ”
  近藤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完还哈哈大笑。旁人只当他是开玩笑,不过仔细想想那句话,也许并不是俏皮话或是戏言。近藤应该是从土方那里听说了什么。
  两人完事儿后,土方就指名让冲田和永仓坐到白布上。后面房间里候着那日不当差的队士们,大家或躺着或跟人玩着将棋消磨时间。估计是因为见老轮不到自己,而敞着门的房间着实有些冷,没过多久,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正让人剃着月代的冲田开口了:“嗯……下面就该轮到阿一和林君了。再去叫你们也挺麻烦的,就在这儿待着呗。御仓君和荒木田君。后面还有不少人等着,谁先在这儿就先给谁打理了吧,成不? ”
  听到这个理发师傅乐了,连忙说感激感激,帮了我大忙啦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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