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更邪毒

 

2024-08-05 16:10:59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静夜长街，月色清淡，如洒一地碎银，其色如水。
　　府丞站在街上，他的身侧一边是宁国府府堂，另外一边便是一条小巷。这里离婆婆客店不远。
　　跛子等了许久，他是稍稍昂着头，双眼凝视着那府堂的。他大约是想如何与这府丞动手，如何走过这条长街，去做他自己的事儿。
　　他在想，想得没有结果。
　　府丞淡淡一笑，说道：“有人说皇上新近收了四个人做他的侍卫，要他们下来做事，可以先斩后奏。你就是这四个人之一吧？”
　　跛子心里一惊，想到：好快的声讯儿！这人竟然知道这件事。看来所做之事，必是会从今日时时履险，一步比一步更难。
　　跛子笑笑，也没答话。
　　府丞等着跛子答话，他想知道更多。但府丞无言。
　　府丞说道：“你是风，还是花？”府丞的眼睛在夜里看去，竟是有些发亮。
　　跛子一笑，那股狂狷之气竟又从这笑里透出。
　　府丞以为跛子看见他，一定会惊惧不已，至少是有些担惊受怕。不料跛子仍是镇静如故，他便揣知这人是中的一个高手。
　　“风。”
　　话声刚起，便觉得眼前那人更是有些冷了，府丞屹立如山，慢慢说道：“好，好。”
　　两人对峙，不知谁先出手。
　　府丞冷语如刀：“风是四大杀手之中最有名的，幸会，幸会。”
　　府丞说着这话，他的声音有点儿嘶哑。
　　风不动。他不知道府丞的底细，他只知道那些来害自己的人，都是这个府丞摆布来的。
　　府丞向前迈进了一步，这一步迈得很慢，他慢慢的向前走了一步，唰的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对小笔来。
　　这一对小笔很怪，左手一支长一尺二寸，右手一支长一尺七寸，短笔粗，长笔细。短笔沉重，长笔轻灵。
　　这是一对很不寻常的笔。天下用笔名家，当是连城连氏兄弟能用四笔点八脉的功夫，双笔可化成四笔，四笔分别出招，人之八脉，尽在笔下。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功夫。
　　凡用双笔者，心思都巧，与人动手，奇计百出。
　　跛子一见这对笔，就也心惊，知道府丞这人，难与他动手。
　　一双笔如果使将起来，便会直奔人七经八脉，笔笔夺魄，招招摄魂。
　　府丞说道：“你不该来宁国府……”
　　跛子说道：“偏偏我独想看看，是谁把那些人杀了，为什么一连有三个州官都死于非命？”
　　跛子仍是空手。
　　一声轻叱，府丞扑上来。
　　果然是大手笔：短笔重滞，长笔轻灵，短笔缓慢，长笔快捷，直奔跛子前胸而来。府丞怒吼：“不出兵器，你必是一死！”
　　双笔走势，一大一小如两条骄龙，骄龙走得也快，让跛子无处躲藏。
　　府丞心里狞笑，即或是风，也不该如此托大，在府丞面前，竟连兵器也不用。刚才他不出兵器，如今他想出兵器也不行了，他全身已是罩在府丞的双笔之下。
　　真正的四笔点八脉功夫！
　　没人能说得出这一斗有多诡秘：只能见到双笔在飞快游动，也能见到一条黑影飞闪。一连闪动了好久，方才倏忽而定。
　　跛子仍站在府丞对面。
　　府丞的双手仍是持着两支笔。
　　府丞很是震惊，他从来没见过像跛子这样的人物，飘忽来去，在府丞身前身后飞动，虽未出招，但府丞双笔飞出，一连十几招，也难奈何跛子。
　　府丞沉声道：“果然有些本事，不愧之首。”
　　风冷森森面对着他，在府丞眼里，风的脚步有些诡异，但他看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步子。
　　风说道：“是你杀死了三任府尹？”
　　府丞的声音很尖细，像逼着嗓子：“你说是我杀死了三任府尹？他们是自己杀死自己的，你以为别人会杀死他们么？哈哈哈哈……”
　　他笑得诡异，笑声在这街上轻轻回荡。
　　风说道：“我只要一出手，你的双笔就完了。”
　　府丞声音喑哑：“你何不试一试？”
　　石破天惊，让府丞气息为之一窒。
　　风出手了！
　　无法看出风的招数，他像是千手佛，有一千条手臂在府丞面前转。府丞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他也无法看清眼前的风出了什么招数。只觉得手里倏地一空，左手的短笔没了。又听得“当”的一声，右手的长笔也飞向空中！
　　他看到了风的手。
　　这两只手拧着一支短笔，短笔在他手里吱吱作响。
　　须臾那一支笔就再也看不出笔的模样了。
　　风说：“你说不说？”
　　如果府丞不说话，他就会像这支笔一样。
　　府丞昂然道：“好，我就告诉你。”
　　两人身影如飞，来到宁国府城外的文帝庙。
　　文帝庙是一座大庙，自古至今，许多君王把那个落魄文人孔子当成至圣，给他供奉，敬谥他为“大成至圣文皇帝”。这一座孔庙是宁国府的大去处。
　　庙门紧关着。
　　就是孔子夜里也不迎人祭祀。
　　府丞说道：“这里就是了，只怕你不敢进去。”说罢嘿嘿冷笑。
　　风无话，只是一纵，身子便从围墙上跳入去。
　　孔庙里很静，两个人直走入大成殿。
　　殿内，塑着孔子的坐像，周围坐着他的七十二弟子。这七十二弟子有名有姓。风看着这殿，不由也心里凛然。
　　府丞说道：“就是这里。”
　　风说：“你说，有人主使你，那人是谁？”
　　府丞凄冷地笑了：“我说了，你准不信。在宁国府，有一个组织，叫做‘七十三家’。你想不想知道‘七十三家’是哪七十三家？”
　　风当然想知道。
　　府丞说：“那就是孔子和他的七十二弟子。你想不想知道哪一个是我？”
　　府丞指着一尊像说道：“他叫子夏，他就是我。”
　　风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他的话。
　　府丞告诉他：那些府尹一个比一个贪，一个比一个急，头一个还干了一年多，才想起贪钱。第二个就更快了，第三个一上任就要钱。宁国府钱多，但穷人也多，最穷的就是读书人，还有那些穷百姓。是孔子告诉他们杀了这府尹的。
　　风冷冷道：“孔子不杀人……”
　　府丞笑着：“孔子也杀少正卯。”
　　风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府丞说道：“你会信。”
　　风问：“谁是孔子？”
　　府丞说道：“你去问他……”
　　随着府丞的手指看去，风看到了那个坐着的孔子，他一向看孔子总觉得孔子慈眉善目，和气得很，此时灯下看孔子，竟也觉得有些肃杀之气。
　　他正看着，忽听得身后有一种怪异的声音，猛地回头，正看到府丞的脸抽搐着，脸色极为痛苦，慢慢地萎倒在地。
　　府丞服毒而死。
　　大成至圣殿里有了死人，这怕不是孔子的原意。
　　风站在那里，说不清他的心里是悲哀还是难受。他想：如果府丞说的是实，他做的事怕是一件坏事了，他来查这三任府尹之死，怕是要不利于这里的读书人。但他不能相信这府丞，他不愿意相信这府丞。
　　大殿里吹起了阵阵冷风。
　　风站着，他不知道他要不要走出去。
　　他突然有了一种新主意，他要好好看看那几个孔子的弟子，他得看看他们，他只是听说过冉有、子路、子游、子夏、颜回等人。
　　他得看一看，反正他来了，看看再走也不迟。
　　大殿上，有这七十二弟子的坐像。
　　他们都看着孔子。
　　他们听孔子说什么？孔子是在说“子不语乱怪力神”么？他们相信孔子的话么？既是相信孔子的话，他们就不该动手杀人，他们不该杀死那三任府尹，他们不该让那三任府尹死在他们手里，他们犯了罪……
　　风看着那些孔子的弟子，他头一回看到，原来孔子弟子的脸上有那么多的神色，他们很悲哀，也很伤凄，有的也很忧郁。他们知道，他们无法救得人，也无法救得他们自己，他们太清醒了，便很难受。
　　风最后看着孔子，他看到了孔子的表情，他深信孔子很伤心，他是在为宁国府的百姓伤心么？
　　风站在孔子对面，他突然大声说：“不对，你说得不错，子不语乱怪力神。你怎么肯伤人？这一定不是你的意思。”
　　有人答话了：“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意思？”
　　风猛地抬头，他看到了孔子，孔子仍是稳稳地坐着那里，一动不动。
　　是谁答了他的话？
　　风也不禁毛孔悚然。
　　是不是这里也出了鬼？
　　风大声道：“是谁，站出来！”
　　有人应声，说道：“站出来就站出来。”
　　有人了。
　　刚刚还没有一个人的大殿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先是听得一声訇然大响，便见到那一座大门咣当地打开了，便有人从外面走来。
　　先是有许多的读书人从大门慢慢走近，他们真的是千奇百怪，人人的装束都与当朝不同。宽衣博带，长衣大袖，飘飘然有古人之风，他们一个个走近，直走至大殿上。他们看也不看这风。一个个都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共是七十一人。
　　他们都站在那塑像下。
　　如今，就是他们自己不说，风也知道，他们哪一个人是谁了。
　　那一个站在孔子下手的年轻人，穿得很落魄，他的眼睛很亮，他的精神很足，他一定是那个“身居陋巷，百死不悔”的颜回了。那个气哼哼地看着风，一心想与风较量一番的大汉，一定是子路了。他们许多人都看着风，他们的眼里都有一种责备，一种深深的责备。
　　最后响起了乐声。
　　风没有那么多的知识，他自然不知道这带有古韵的音乐便是那让孔子听了三月不知肉味儿的韶乐了，但他知道这声音是钟钟磬磬的，不是当世的乐声。他听着乐声，看到了众人的那肃然神气，看到了众人的眼神都看着上面，他也知道，如今那个孔子该出场了。
　　他看到了那个孔子。
　　他从前见到过这个孔子。他看到了那个孔子，他正是那个在监牢里与他同牢的老头儿。
　　老头儿看着风，他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直叹到了风的心里，他说：“你错了，你真的错了……”
　　风的心里有些惶然，他真的错了么，他真的不该寻找那个凶手，他不该找到那一连杀死三个府尹的凶手么？
　　老头儿说：“你看看，我这里有一些帐。虽是不该记它，但因为三任府尹都不干什么好事，我的弟子便记下了这笔帐……”
　　老头儿喟叹：“其实，人世间，冥冥之中，人人都有一笔帐，只不过你自己不愿想着它就是了。”
　　风接过了这个帐本，他觉得这一本帐在他手里，很沉，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