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悲歌铁笛渤海访仇踪
2025-02-08 21:31:54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昌黎县南,叶亭县北,界石山东,渤海湾上,有一处村庄名叫浮沙堡。这个地方当初并没有村庄房屋,原本是海滩,但是年代一久,所谓沧海桑田,把这片地方渐渐地退出来。有些个靠着打鱼为生的渔户们,在这里算是自己盖起房屋来,临近海边既可以照顾着船只,住着也便利,越聚人家越多,竟成一个村落,起名叫浮沙堡。不过一二十年前这浮沙堡非常的荒凉,也没有人注意。自从一个姓左的移居到这里,据说此人是在关东三省经营矿山牧场,颇有家财,因这个地方清净,竟在这里盖起大片庄院。他更有一个拜弟也来到这里。此人姓薛,他虽则是久走关东的人,可是水面上的事十分娴熟,他竟养起大部分的渔船来,召集渔民立起船帮,在这浮沙堡近海一带捕鱼。他拥有四十多只渔船,渔船的船头上画着一只海燕。他这海燕子船帮渐渐地名震遐迩,渤海湾一带完全算是海燕子船帮们占据了,别的渔户绝不许到这一带捕鱼。
这天黎明后,天气晴和,他这海燕子船帮出帆捕鱼,四十多只渔船在海面上散开,一般水上健儿各显身手。这次出帆颇为顺利,真是满载而归。
他们单做了一种竹哨子,作为他们这海燕子渔船的号令,进退和聚散,完全由海燕子薛云用这竹哨子指挥。可是每个渔夫的身上,亦要佩带一个。因为渔船出帆,不能全聚在一处,虽则不能往远处去,可是往往的三只一群,五只一伙,隔离开就有一里。这种烟波浩荡的水面上,赶上不测的风云,水面上气候起了变化,难免遇到意外的危险,他们就用这竹哨子呼援报警。这次海燕子薛云见出帆顺利,集合起所有的渔船,查点一番,船上人数完全没有意外,整队而归。少年的渔夫们,唱着渔歌,四十只渔船到了海边上,早有那贩鱼的客人,在这里等候,单有人掌管着这些事。薛云带着一半渔户,先回浮沙堡。那一半渔户得收拾船只,全洗刷洁净了,才准他们回去。这时亦不过巳时左右,走进浮沙堡的街道,这条长街在中午前后,是最火炽的时候。他们自己这所庄院就在浮沙堡正街中间,占地很广,里面有十几道院落,庄门按着乡下的情形,能够进双套的大车。这百十名渔夫,亦全住在他庄院中。才到了门口,只见门旁站着两个讨饭的,这两个讨饭的十分扎眼,一个年纪有六十上下,面目黧黑。另一个女的,看情形亦就是十七八岁。那个老乞丐可称得起鹑衣百结,那个姑娘虽则衣服完整,但是一件粗布褂儿,看情形已经穿了多年,下面却是一双天足,这是最少见的。这个姑娘头上用青包头包着,脸上虽是满面风尘,但是眉目间天生来得十分俊秀。那个老乞丐拿着一支铁笛,横在嘴边吹着一种凄凉婉转的调子,那个姑娘却随着他的铁笛声调唱着。这海燕子薛云他是一个久跑关东的江湖客,看到这一老一少求乞的情形,和平常的颇有不同,他可就没说什么,往里走,不过是多看了两眼。
这一般少年渔夫,一个个平日间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血气方刚,不由己地对于这讨饭的姑娘未免看着离奇,就有故意啰唣之意。有四五个少年,他们不往庄院里走,向这两个讨饭的包围过来,内中一个名叫秦大发的,向前说道:“老头儿,这支笛子吹得真好,讨饭的会这两手儿,走到哪儿也饿不死。这位姑娘很好的嗓子,为什么不放开嗓音叫我们痛痛快快地听两段唱儿,还会难为你们么?这位姑娘,你多大岁数了?”歌声已住,那个老乞丐把铁笛横在手中,看了看这秦大发,说道:“流落江湖,唱歌讨饭,这是逼迫得没有法子,你爱听唱找那卖唱的去听,我们不是那种行道。爷两个离乡背井,流落在这一带,爷们要是发恻隐之心,周济我们爷两个几文,我们忘不了你们的好处。舍财如意,我们没有强求,你问我们这姑娘的年岁做什么?”那个姑娘始终连头也不抬。
这秦大发被这老乞丐几句话说的,觉着十分不得劲,自己认为和这两个讨饭的这样讲话,算是很客气了,不料竟遭到这老乞丐的语言顶撞。他身旁的弟兄们见他碰了钉子,不由得一阵狂笑,这一来秦大发是恼羞成怒,把眼一瞪,厉声说道:“不识抬举的老花子!爷们是一番善心,想周济周济你们,你倒这样不识抬举。老花子,你是瞎了眼,这浮沙堡岂是你说闲话的地方?我问问这个姑娘的年岁,这就犯了什么毛病,要是千金小姐,应该放在家里,跑到外面抛头露面,还装的哪门子正经,赶紧给我滚!这浮沙堡不准你待,连这附近的村庄,哪儿见着你,把你这老花子的双腿敲折!”他说完这话,可是暗含着找便宜,他双手一伸,口中说道:“千金小姐,你请啊!”他两手可往这讨饭姑娘胸前推来,两手未伸出,这个姑娘上身稍往后闪了闪,一抬头,蛾眉紧蹙。可是没容她发作,那个老乞丐手中那支铁笛子,只轻轻往秦大发的双臂上一按,没见他用力,这秦大发怪叫着嚷道:“你敢打人!”他虽是嚷着,可不敢动手了,两条胳膊痛得几乎不能忍耐。别的少年们齐声说道:“老花子,你要造反,敢动手打人!”就有两个一扬手,向这老乞丐的脸上打去。那老乞丐一边闪躲着,他手中这支铁笛连搪了两下,两个少年渔夫亦怪叫起来。
外面这一吵嚷喊叫,已经走进庄院的海燕子薛云和那走在后面的渔夫们,全翻回来察看。海燕子薛云听到手下渔夫们闹了事,他一个箭步,已经蹿出门外,高声喝道:“你们做什么?”这时老乞丐和那姑娘已经退到一旁,少年渔夫们吃了亏,立刻说道:“薛师傅,这两个讨饭的不定是做什么的,他动手伤人,我们可全被打了,你别叫他走了,我们不能吃这个亏。”海燕子薛云听到渔夫们这个话,十分诧异,先向他们说了声,不许胡闹,后退。薛云倒背着两手来到老乞丐面前。这时一老一少,驯若绵羊,连眼皮也不撩,好像是竟等着自己处理他们。海燕子薛云自己点点头,向这老乞丐道:“老头,你是哪里人,这姑娘是你什么人?这浮沙堡没见过你们。老头儿。你手底可很够瞧的,要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咱们可不过这个,有什么事朝姓薛的说,不会叫你失望,走到哪儿不交朋友呢?姓薛的眼睛不空,老头儿趁早说痛快话,你可要明白,这浮沙堡可不买江湖上的闲账。”那老乞丐这才抬起头来,向薛云看了看,说道:“这位大爷,你这些话我有一半不懂。一个老花子带着一个苦命女孩子,落到乞讨为生,你叫我们还说什么?我真没见过,像贵堡的人竟自这么欺负苦人。他们这般少年,竟想在我们身上讨便宜。我们人穷志不穷,我们这孩子虽是唱歌乞讨,可是良家的儿女。他们错翻了眼皮,我老了,我要是在二十年前,我这条老命不要亦得和他拼一拼。大爷你定是他们的主人,我盼你管教管教他们,不要这种强梁霸道的。”海燕子薛云听这老乞丐所答的话,全不是自己所问的,冷笑一声说道:“老头儿,你这番教训我一定领情,这一般少年全是我手底下人,我自会管教他们。我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答?”老乞丐道:“大爷,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我一个要饭的花子,爷儿两个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说出名姓来,难道连祖宗的脸面全不顾了么?此处不容我乞讨,我们还能往别处去呢。好在我们现在比出家人还方便,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说到这儿,立刻向那姑娘招呼了声:“莲儿,咱们走啊,此处不救人,还有救人处。到处全有善人,咱们再赶两处去。”海燕子薛云明是听着老乞丐绕着脖子骂人,他是说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不过他把话改变了,叫你听着无可如何。这海燕子薛云出身绿林,跟他这位拜兄双阳踏手左志刚,全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不是善良之辈,来浮沙堡这里销声匿迹,他们是另有不可告人的情形。此时明看出老乞丐的来路不对,他哪肯轻易地放他?立刻赶上了两步,呵斥道:“老头儿,你不和姓薛的说过起落出来,你还想走么?”一伸手,把这老乞丐的肩头抓着。薛云是安心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有功夫,哪知这个老花子却不出声嚷,亦不还手,却扭着头皱眉说道:“薛大爷,你已过于厉害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这讨饭的怕了你们亦就是了,难道你真狠心要我这条老命么?”薛云手底下虽然用了七成力,但是在平常人绝对受不了,可是这老乞丐却轻轻地能应付过去,还往庄外走渐渐地去远了。海燕子薛云,望着老乞丐的后影怔了半晌,这才转身往回下走来。手底下一般少年渔夫们,见薛老师并没把那老花子处治一番,全都十分不满。尤其是那肇事的秦大发,他更是哭丧着一张脸,深恨薛老师不给他出气,他可是不敢明着去问薛云,等到海燕子走到里头,他跟在后面,向同行的弟兄们说道:“海燕子船帮,从今天起,咱们老老实实的吃饱饭吧。哥儿们,别自己觉着怪不错的,碰着钉子一样得丢人现眼!这浮沙堡,左堡主这儿,居然连一个叫花子全打发不了,咱还当的什么好朋友?”海燕子薛云听出秦大发是安心说给自己听,猛然一回身,向秦大发招呼道:“大发,你胡说些什么?你觉着年轻力壮,伸胳膊抬腿,全像个样儿。你自己吃了亏,应该明白。不出帆时,叫你们小弟兄好好地练功夫,全是拿着当开心作乐,不肯认真。本来你们自小生长在这一带,没离开过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事情你们是昏天黑地,任什么不懂。完了事,说便宜话,嘴头子上学刻薄,你说给谁听,你认为薛老师没给你出气么?”说到这,哼了一声道:“今日若不是薛老师跟着你们,恐怕你要爬进庄院去,还未必成呢。他俩一定不能离开浮沙堡呢,薛老师在外,跑了二十多年,眼睛不曾空,无论在什么地方,再遇上,可不准你们多事。我说下搁着,早晚也许叫你们看出点什么来,那时就口服心服了。再敢胡言乱语,我可把你赶出浮沙堡,海燕子船上没有你这一份。”海燕子薛云申斥完了秦大发,悻悻地转身步进庄院,不再管他们。跟着秦大发一块走的少年渔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多言多语。只苦了秦大发,被老花子铁笛子搭在胳膊上,好似有邪术一般,至现在这两只胳臂还是疼得抓不起来。薛老师当着同伙弟兄这么申斥了自己一顿,又羞又怒脸红脖子粗地不肯再抬头,一同走进庄院,各自散去不提。
且说海燕子薛云回到前面客屋中,有伺候他们的伙计,已经把码头上今日所卖的鱼款,连账簿送来。薛云心中有事,无心查封,叫他们放在一旁。吩咐伙计到后面请左堡主出来,他有要紧事商量。工夫不大,这位主人双阳踏手左志刚从后面出来。薛云站起让座。这左志刚年约六旬左右,好一分勇猛的相貌,身量高大、魁伟,黑魅魅的一张脸面,浓眉巨目,掩口黑须,一望而知是一个久走风尘的朋友。他落座之后,向海燕子薛云道:“二弟今天天气很好,出帆很顺吧。”海燕子薛云含笑答道:“大哥的洪福齐天,哪一次也错不了。”左志刚道:“二弟可有什么事么?”薛云道:“有一点小事,我有些怀疑,跟大哥你说一声,你见多识广,咱们猜测猜测倒是怎么个路道。”遂把外面遇见的讨饭老花子,看情形是父女二人,他们吹笛唱歌,秦大发惹祸吃亏,以及自己应付的情形,向双阳踏手左志刚说了一遍。在先前左志刚听着有些吃惊,手捻着唇边的黑须,很注意地略一凝神,微微一笑道:“二弟,你怎么这么小心起来,据我看没有什么了不得。你我全是久走江湖的人,这种人物,江湖上是很多,不足为奇。我们弟兄来到这种偏僻地方,藏锋敛锐,我们在这里形同安善的良民,也就是江湖上的朋友,哪又知道我们弟兄在这里隐迹潜踪?至于你注意的情形,我也明白,哥哥我当年在关东三省,倒是结过不少梁子(术语结仇)。可是我左志刚的手段,历来是不留后患,我不伸手则已,只要伸手,我是斩草除根,丝毫不敢留后患。我们还怕什么事出误会。不过像这种人我们留心些也好,只要他是线上的朋友,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万一是公门中人,乔装改扮,踪迹案情,倒得在他的身上留些神。好在我们的事,全成过去,绝不会还有向我们弟兄身上找寻什么的。二弟你倒可以打发人不露声色,暗中留意他,如若还没离开沿海各村镇,我倒想见识见识他。真要是道上的朋友,倒不妨结识一番。我们弟兄这些年来,和旧日的一般朋友,太以生疏了。”海燕子薛云点点头道:“我也是想着,我们没有什么冤家对头。不过我可认定了,这老花子实有来头,就是想不出他到浮沙堡这种地方是什么用意?可是江湖上的事情难说,万一他想在这一带捞点什么走,有我们弟兄在这,这个跟头可栽不起,大哥你说是不是?”双阳踏手左志刚点点头道:“二弟你这种想法也很有道理,那么着多留些心就是了。”
这弟兄二人一同在这里用着午饭,被老乞丐这件事倒把他弟兄当年在外闯荡的事,全想起来,旧事重提,越说越高兴,谈谈讲讲,他们这顿酒饭,直耗去半天的工夫。海燕子薛云这才自己出去到庄后的海边上察看所有的渔船,恐怕弟兄们偷闲躲懒,暗中更找了几个精明干练的渔夫,叫他们四下去察看,那老乞丐父女是否已离这一带?一连两三天的工夫,没有一点信息。这天有一个关东的老友,来拜访双阳踏手左志刚。
这人来得突兀,叫双阳踏手左志刚十分惊异,万想不到这来的人,他竟会找到这里,这不是怪事么!赶忙迎接出来,来人年纪有五十余岁,黑紫色的一张脸面,两道浓眉,一双虎目,狮鼻阔口,唇上留着短须,身量也特别高大,比平常人也全高一头。来者敢情是关东三省名震江湖的匪首,老北风汪大海。他在吉林省七虎林山,开山立寨,拉着一大帮弟兄,在吉林省盘踞了十余年。虽说是在七虎林山立着垛子窑,可是他这个地方绝不像以往那种传说,开山立寨,形同造反的一样。他所落脚的地方官兵,虽知道他在七虎林山,可是他时时地移动,手底下虽有二三百人,永远是出没无常。在关东三省拉大帮的,就属他占据的时间最长。
这老北风汪大海,幼年间曾在关里闯荡江湖,不过那时在江湖道中,还显不着他,因为在关东闯下几次祸,更有仇家时时想把他消灭了,他才只身走关东。这就凭他一身的本领去闯练事业,可是他已经步入歧途,越发地无法自拔,就算是当了胡匪。他性情颇为慷慨,在他们同道中,倒全推崇他。不过下手做买卖,非得值得一动的他才肯去动,只要他想动的,这水买卖,他无论如何就得想法下手,任凭遇到多大的阻难,绝无退缩。可是督饬一般手下弟兄,十分严厉。在他手下的没有一个敢在外面单独地找什么彩头。人既机警,所以被他在关东道上,盘踞了十几年。官家虽对他也注了意,只是捞不着他也就无可如何。这次他算闯了一个大祸,宁古塔将军晋京陛见,大约这次是奉恩旨休养,连将军的家属,全随着回京,连幕僚官员四十余人。以将军这种威势,沿途全有当地官府派人照料保护,自己也因为行囊珍贵的衣饰太多,从宁古塔带着四十余名护勇保护着,还有将军府的两位武师同行。像这种主儿,可以说没有人敢惦着他。他虽然离了任,可以他的势力绝不减弱,虽则这种主儿油水真多,可是谁敢自取杀身之祸?这也是合该有事,竟有他们绿林同道,故意地散布开一片风言风语。他们说是老北风汪大海,在关东三省是耀武扬威的朋友,平时不论多扎手的买卖,别人不敢动的,唯有老北风敢动。这回大约不成了。宁古塔将军势力太大,手下的护卫太多,大概关东三省准没有人敢摸人家的。这就应了同行冤家的话了,平时凡是在关外江湖道上硬栽硬拿的主儿,全都怕着老北风一头,明面上全是朋友,暗里都全含着嫉妒之意。这次散布这种话,言外之意是说这水买卖,你老北风只要不敢动。往后你就不必在同道中叫字号。
这天黎明后,天气晴和,他这海燕子船帮出帆捕鱼,四十多只渔船在海面上散开,一般水上健儿各显身手。这次出帆颇为顺利,真是满载而归。
他们单做了一种竹哨子,作为他们这海燕子渔船的号令,进退和聚散,完全由海燕子薛云用这竹哨子指挥。可是每个渔夫的身上,亦要佩带一个。因为渔船出帆,不能全聚在一处,虽则不能往远处去,可是往往的三只一群,五只一伙,隔离开就有一里。这种烟波浩荡的水面上,赶上不测的风云,水面上气候起了变化,难免遇到意外的危险,他们就用这竹哨子呼援报警。这次海燕子薛云见出帆顺利,集合起所有的渔船,查点一番,船上人数完全没有意外,整队而归。少年的渔夫们,唱着渔歌,四十只渔船到了海边上,早有那贩鱼的客人,在这里等候,单有人掌管着这些事。薛云带着一半渔户,先回浮沙堡。那一半渔户得收拾船只,全洗刷洁净了,才准他们回去。这时亦不过巳时左右,走进浮沙堡的街道,这条长街在中午前后,是最火炽的时候。他们自己这所庄院就在浮沙堡正街中间,占地很广,里面有十几道院落,庄门按着乡下的情形,能够进双套的大车。这百十名渔夫,亦全住在他庄院中。才到了门口,只见门旁站着两个讨饭的,这两个讨饭的十分扎眼,一个年纪有六十上下,面目黧黑。另一个女的,看情形亦就是十七八岁。那个老乞丐可称得起鹑衣百结,那个姑娘虽则衣服完整,但是一件粗布褂儿,看情形已经穿了多年,下面却是一双天足,这是最少见的。这个姑娘头上用青包头包着,脸上虽是满面风尘,但是眉目间天生来得十分俊秀。那个老乞丐拿着一支铁笛,横在嘴边吹着一种凄凉婉转的调子,那个姑娘却随着他的铁笛声调唱着。这海燕子薛云他是一个久跑关东的江湖客,看到这一老一少求乞的情形,和平常的颇有不同,他可就没说什么,往里走,不过是多看了两眼。
这一般少年渔夫,一个个平日间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血气方刚,不由己地对于这讨饭的姑娘未免看着离奇,就有故意啰唣之意。有四五个少年,他们不往庄院里走,向这两个讨饭的包围过来,内中一个名叫秦大发的,向前说道:“老头儿,这支笛子吹得真好,讨饭的会这两手儿,走到哪儿也饿不死。这位姑娘很好的嗓子,为什么不放开嗓音叫我们痛痛快快地听两段唱儿,还会难为你们么?这位姑娘,你多大岁数了?”歌声已住,那个老乞丐把铁笛横在手中,看了看这秦大发,说道:“流落江湖,唱歌讨饭,这是逼迫得没有法子,你爱听唱找那卖唱的去听,我们不是那种行道。爷两个离乡背井,流落在这一带,爷们要是发恻隐之心,周济我们爷两个几文,我们忘不了你们的好处。舍财如意,我们没有强求,你问我们这姑娘的年岁做什么?”那个姑娘始终连头也不抬。
这秦大发被这老乞丐几句话说的,觉着十分不得劲,自己认为和这两个讨饭的这样讲话,算是很客气了,不料竟遭到这老乞丐的语言顶撞。他身旁的弟兄们见他碰了钉子,不由得一阵狂笑,这一来秦大发是恼羞成怒,把眼一瞪,厉声说道:“不识抬举的老花子!爷们是一番善心,想周济周济你们,你倒这样不识抬举。老花子,你是瞎了眼,这浮沙堡岂是你说闲话的地方?我问问这个姑娘的年岁,这就犯了什么毛病,要是千金小姐,应该放在家里,跑到外面抛头露面,还装的哪门子正经,赶紧给我滚!这浮沙堡不准你待,连这附近的村庄,哪儿见着你,把你这老花子的双腿敲折!”他说完这话,可是暗含着找便宜,他双手一伸,口中说道:“千金小姐,你请啊!”他两手可往这讨饭姑娘胸前推来,两手未伸出,这个姑娘上身稍往后闪了闪,一抬头,蛾眉紧蹙。可是没容她发作,那个老乞丐手中那支铁笛子,只轻轻往秦大发的双臂上一按,没见他用力,这秦大发怪叫着嚷道:“你敢打人!”他虽是嚷着,可不敢动手了,两条胳膊痛得几乎不能忍耐。别的少年们齐声说道:“老花子,你要造反,敢动手打人!”就有两个一扬手,向这老乞丐的脸上打去。那老乞丐一边闪躲着,他手中这支铁笛连搪了两下,两个少年渔夫亦怪叫起来。
外面这一吵嚷喊叫,已经走进庄院的海燕子薛云和那走在后面的渔夫们,全翻回来察看。海燕子薛云听到手下渔夫们闹了事,他一个箭步,已经蹿出门外,高声喝道:“你们做什么?”这时老乞丐和那姑娘已经退到一旁,少年渔夫们吃了亏,立刻说道:“薛师傅,这两个讨饭的不定是做什么的,他动手伤人,我们可全被打了,你别叫他走了,我们不能吃这个亏。”海燕子薛云听到渔夫们这个话,十分诧异,先向他们说了声,不许胡闹,后退。薛云倒背着两手来到老乞丐面前。这时一老一少,驯若绵羊,连眼皮也不撩,好像是竟等着自己处理他们。海燕子薛云自己点点头,向这老乞丐道:“老头,你是哪里人,这姑娘是你什么人?这浮沙堡没见过你们。老头儿。你手底可很够瞧的,要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咱们可不过这个,有什么事朝姓薛的说,不会叫你失望,走到哪儿不交朋友呢?姓薛的眼睛不空,老头儿趁早说痛快话,你可要明白,这浮沙堡可不买江湖上的闲账。”那老乞丐这才抬起头来,向薛云看了看,说道:“这位大爷,你这些话我有一半不懂。一个老花子带着一个苦命女孩子,落到乞讨为生,你叫我们还说什么?我真没见过,像贵堡的人竟自这么欺负苦人。他们这般少年,竟想在我们身上讨便宜。我们人穷志不穷,我们这孩子虽是唱歌乞讨,可是良家的儿女。他们错翻了眼皮,我老了,我要是在二十年前,我这条老命不要亦得和他拼一拼。大爷你定是他们的主人,我盼你管教管教他们,不要这种强梁霸道的。”海燕子薛云听这老乞丐所答的话,全不是自己所问的,冷笑一声说道:“老头儿,你这番教训我一定领情,这一般少年全是我手底下人,我自会管教他们。我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答?”老乞丐道:“大爷,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我一个要饭的花子,爷儿两个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说出名姓来,难道连祖宗的脸面全不顾了么?此处不容我乞讨,我们还能往别处去呢。好在我们现在比出家人还方便,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说到这儿,立刻向那姑娘招呼了声:“莲儿,咱们走啊,此处不救人,还有救人处。到处全有善人,咱们再赶两处去。”海燕子薛云明是听着老乞丐绕着脖子骂人,他是说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不过他把话改变了,叫你听着无可如何。这海燕子薛云出身绿林,跟他这位拜兄双阳踏手左志刚,全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不是善良之辈,来浮沙堡这里销声匿迹,他们是另有不可告人的情形。此时明看出老乞丐的来路不对,他哪肯轻易地放他?立刻赶上了两步,呵斥道:“老头儿,你不和姓薛的说过起落出来,你还想走么?”一伸手,把这老乞丐的肩头抓着。薛云是安心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有功夫,哪知这个老花子却不出声嚷,亦不还手,却扭着头皱眉说道:“薛大爷,你已过于厉害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这讨饭的怕了你们亦就是了,难道你真狠心要我这条老命么?”薛云手底下虽然用了七成力,但是在平常人绝对受不了,可是这老乞丐却轻轻地能应付过去,还往庄外走渐渐地去远了。海燕子薛云,望着老乞丐的后影怔了半晌,这才转身往回下走来。手底下一般少年渔夫们,见薛老师并没把那老花子处治一番,全都十分不满。尤其是那肇事的秦大发,他更是哭丧着一张脸,深恨薛老师不给他出气,他可是不敢明着去问薛云,等到海燕子走到里头,他跟在后面,向同行的弟兄们说道:“海燕子船帮,从今天起,咱们老老实实的吃饱饭吧。哥儿们,别自己觉着怪不错的,碰着钉子一样得丢人现眼!这浮沙堡,左堡主这儿,居然连一个叫花子全打发不了,咱还当的什么好朋友?”海燕子薛云听出秦大发是安心说给自己听,猛然一回身,向秦大发招呼道:“大发,你胡说些什么?你觉着年轻力壮,伸胳膊抬腿,全像个样儿。你自己吃了亏,应该明白。不出帆时,叫你们小弟兄好好地练功夫,全是拿着当开心作乐,不肯认真。本来你们自小生长在这一带,没离开过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事情你们是昏天黑地,任什么不懂。完了事,说便宜话,嘴头子上学刻薄,你说给谁听,你认为薛老师没给你出气么?”说到这,哼了一声道:“今日若不是薛老师跟着你们,恐怕你要爬进庄院去,还未必成呢。他俩一定不能离开浮沙堡呢,薛老师在外,跑了二十多年,眼睛不曾空,无论在什么地方,再遇上,可不准你们多事。我说下搁着,早晚也许叫你们看出点什么来,那时就口服心服了。再敢胡言乱语,我可把你赶出浮沙堡,海燕子船上没有你这一份。”海燕子薛云申斥完了秦大发,悻悻地转身步进庄院,不再管他们。跟着秦大发一块走的少年渔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多言多语。只苦了秦大发,被老花子铁笛子搭在胳膊上,好似有邪术一般,至现在这两只胳臂还是疼得抓不起来。薛老师当着同伙弟兄这么申斥了自己一顿,又羞又怒脸红脖子粗地不肯再抬头,一同走进庄院,各自散去不提。
且说海燕子薛云回到前面客屋中,有伺候他们的伙计,已经把码头上今日所卖的鱼款,连账簿送来。薛云心中有事,无心查封,叫他们放在一旁。吩咐伙计到后面请左堡主出来,他有要紧事商量。工夫不大,这位主人双阳踏手左志刚从后面出来。薛云站起让座。这左志刚年约六旬左右,好一分勇猛的相貌,身量高大、魁伟,黑魅魅的一张脸面,浓眉巨目,掩口黑须,一望而知是一个久走风尘的朋友。他落座之后,向海燕子薛云道:“二弟今天天气很好,出帆很顺吧。”海燕子薛云含笑答道:“大哥的洪福齐天,哪一次也错不了。”左志刚道:“二弟可有什么事么?”薛云道:“有一点小事,我有些怀疑,跟大哥你说一声,你见多识广,咱们猜测猜测倒是怎么个路道。”遂把外面遇见的讨饭老花子,看情形是父女二人,他们吹笛唱歌,秦大发惹祸吃亏,以及自己应付的情形,向双阳踏手左志刚说了一遍。在先前左志刚听着有些吃惊,手捻着唇边的黑须,很注意地略一凝神,微微一笑道:“二弟,你怎么这么小心起来,据我看没有什么了不得。你我全是久走江湖的人,这种人物,江湖上是很多,不足为奇。我们弟兄来到这种偏僻地方,藏锋敛锐,我们在这里形同安善的良民,也就是江湖上的朋友,哪又知道我们弟兄在这里隐迹潜踪?至于你注意的情形,我也明白,哥哥我当年在关东三省,倒是结过不少梁子(术语结仇)。可是我左志刚的手段,历来是不留后患,我不伸手则已,只要伸手,我是斩草除根,丝毫不敢留后患。我们还怕什么事出误会。不过像这种人我们留心些也好,只要他是线上的朋友,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万一是公门中人,乔装改扮,踪迹案情,倒得在他的身上留些神。好在我们的事,全成过去,绝不会还有向我们弟兄身上找寻什么的。二弟你倒可以打发人不露声色,暗中留意他,如若还没离开沿海各村镇,我倒想见识见识他。真要是道上的朋友,倒不妨结识一番。我们弟兄这些年来,和旧日的一般朋友,太以生疏了。”海燕子薛云点点头道:“我也是想着,我们没有什么冤家对头。不过我可认定了,这老花子实有来头,就是想不出他到浮沙堡这种地方是什么用意?可是江湖上的事情难说,万一他想在这一带捞点什么走,有我们弟兄在这,这个跟头可栽不起,大哥你说是不是?”双阳踏手左志刚点点头道:“二弟你这种想法也很有道理,那么着多留些心就是了。”
这弟兄二人一同在这里用着午饭,被老乞丐这件事倒把他弟兄当年在外闯荡的事,全想起来,旧事重提,越说越高兴,谈谈讲讲,他们这顿酒饭,直耗去半天的工夫。海燕子薛云这才自己出去到庄后的海边上察看所有的渔船,恐怕弟兄们偷闲躲懒,暗中更找了几个精明干练的渔夫,叫他们四下去察看,那老乞丐父女是否已离这一带?一连两三天的工夫,没有一点信息。这天有一个关东的老友,来拜访双阳踏手左志刚。
这人来得突兀,叫双阳踏手左志刚十分惊异,万想不到这来的人,他竟会找到这里,这不是怪事么!赶忙迎接出来,来人年纪有五十余岁,黑紫色的一张脸面,两道浓眉,一双虎目,狮鼻阔口,唇上留着短须,身量也特别高大,比平常人也全高一头。来者敢情是关东三省名震江湖的匪首,老北风汪大海。他在吉林省七虎林山,开山立寨,拉着一大帮弟兄,在吉林省盘踞了十余年。虽说是在七虎林山立着垛子窑,可是他这个地方绝不像以往那种传说,开山立寨,形同造反的一样。他所落脚的地方官兵,虽知道他在七虎林山,可是他时时地移动,手底下虽有二三百人,永远是出没无常。在关东三省拉大帮的,就属他占据的时间最长。
这老北风汪大海,幼年间曾在关里闯荡江湖,不过那时在江湖道中,还显不着他,因为在关东闯下几次祸,更有仇家时时想把他消灭了,他才只身走关东。这就凭他一身的本领去闯练事业,可是他已经步入歧途,越发地无法自拔,就算是当了胡匪。他性情颇为慷慨,在他们同道中,倒全推崇他。不过下手做买卖,非得值得一动的他才肯去动,只要他想动的,这水买卖,他无论如何就得想法下手,任凭遇到多大的阻难,绝无退缩。可是督饬一般手下弟兄,十分严厉。在他手下的没有一个敢在外面单独地找什么彩头。人既机警,所以被他在关东道上,盘踞了十几年。官家虽对他也注了意,只是捞不着他也就无可如何。这次他算闯了一个大祸,宁古塔将军晋京陛见,大约这次是奉恩旨休养,连将军的家属,全随着回京,连幕僚官员四十余人。以将军这种威势,沿途全有当地官府派人照料保护,自己也因为行囊珍贵的衣饰太多,从宁古塔带着四十余名护勇保护着,还有将军府的两位武师同行。像这种主儿,可以说没有人敢惦着他。他虽然离了任,可以他的势力绝不减弱,虽则这种主儿油水真多,可是谁敢自取杀身之祸?这也是合该有事,竟有他们绿林同道,故意地散布开一片风言风语。他们说是老北风汪大海,在关东三省是耀武扬威的朋友,平时不论多扎手的买卖,别人不敢动的,唯有老北风敢动。这回大约不成了。宁古塔将军势力太大,手下的护卫太多,大概关东三省准没有人敢摸人家的。这就应了同行冤家的话了,平时凡是在关外江湖道上硬栽硬拿的主儿,全都怕着老北风一头,明面上全是朋友,暗里都全含着嫉妒之意。这次散布这种话,言外之意是说这水买卖,你老北风只要不敢动。往后你就不必在同道中叫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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