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肉食的食客

 

2022-10-05 10:03:55   作者：森村诚一   来源：森村诚一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由于父亲憎恨叔叔，我也跟着讨厌叔叔。虽然叔叔是父亲的弟弟，可是，并不是胞弟，而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是家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跟女佣偷情生的儿子。
　　叔叔的母亲呗是个没有教养，容貌很丑的女人，腰粗如臼，胸大如桶，是我家佃农的女儿。
　　呗的家世世代代替我家做事，若在古时候，可以说是我家的家臣（或比家臣更低微）。
　　叔叔是祖父跟下贱女婢所生的儿子。祖母是在县治所在地开银行的银行家女儿，毕业于女子专科学校，在当时可以称得上是女中佼佼者。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记得祖母都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少有表情。
　　祖母待我非常严格，我一调皮捣蛋，祖母就用戒尺打我，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被戒尺鞭打的疼痛感。
　　对祖母来说，她完全没有空闲的时间，纵使睡着了，也像醒着一样，除了祖母临终以外，我从未看过祖母睡觉的姿态。
　　早上，祖母比任何人都早起床，指挥一大群使唤佣人干活，晚上又比任何人晚睡觉。使唤佣人都叫她“夫人”，非常怕她。
　　相反的，呗只是睡觉而已，就是烧洗澡水，她也打瞌睡，有几次差点闹火灾。家父在她的照顾下，也因她的疏忽差点被河水淹死。
　　从此以后，呗只管饲养家畜和打扫垃圾等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家也跟呗的家一样，饲养家畜，呗对这种工作好像从未表示厌烦。
　　从容貌到性格，呗跟祖母截然不同。祖父所以会对这种女人产生兴趣，直到我长大成人后，才了解一二。
　　这一定是祖父无法享受闺中乐趣，才会向外求发展，如果祖母是个有教养的贞妇，呗就是热情奔放的荡妇。
　　呗终于怀孕生子，祖母感到非常的生气，因为丈夫对这种没有水准的女人产生兴趣，大大伤害了她高贵的自尊心。
　　呗在把小孩生下来后，就回她的娘家，祖母把她所生的儿子当成永尾家的血统亲自抚养。
　　叔叔就这样成为父亲的弟弟。虽然祖母把他当成亲生的儿子抚养，可是，始终无法谅解对她不忠的祖父，此事一直到我长大成人后才知道。
　　呗在生下叔叔后，一步也没有再踏进永尾家，当她跟商人私奔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叔叔被取名为新吉，成为永尾家的一员。不知是否继承呗的血统，在纪律严明的永尾家中，新吉是个异端儿。我听父亲说，永尾家的小孩不是当级长，就是当副级长，被称为“秀才兄弟”。只有新吉都是在留级边缘徘徊，可是，从未留级过，对他这种技术，说他高明，是很高明。
　　“级长什么的，只要努力用功，任何人都可以当，并不稀奇，不过，在留级边缘打滚可就难了，因为只要稍一不慎就会留级。”
　　新吉对这件事颇为自豪。
　　永尾家有家人跟使唤佣人一起吃早餐的习惯，可是，只有新吉一个人迟到。祖母在世时，因害怕被处罚，他才勉强早起。自从祖母去世后，他就一直睡到将近中午，所以他经常是早、午餐一起吃。
　　父亲的兄弟受完教育后，都有好职业，可是，新吉在三流大学念了六年才毕业，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事实上，他曾找到两三种工作，可是，由于生性懒惰和无责任感而被炒鱿鱼），所以呆在家里吃闲饭。
　　新吉终日无所事事地睡懒觉，每次见到我都这么说道：“你们必须尊重我，因为我拥有分家产的权利。”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或许他认为他有权分得永尾家的财产吧？可是，事实上，祖父因不愿永尾家的财产（土地）被分割，所以给新吉留下相当多的有价证券，在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时交给他。
　　新吉把这笔为数可观的有价证券，在几个月的时间内赌赛马和自行车竞赛输得精光。之后，他说那时得到的那笔有价证券，是祖父死前交给他的，不能算是分家产。
　　父亲也因此开始憎恨新吉。
　　父亲憎恨新吉，并不全是财产问题和性格不同，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是私生子。父亲一定注意到他并不因获得祖父的欢心而感到满足，也想攫取永尾家的财产。
　　父亲憎恨新吉，也有可能受到祖母憎恨呗的影响。
　　父亲虽然憎恨新吉，还是让他呆在家里吃闲饭，这是由于祖父在临终时，抓着父亲的手说道：“新吉就麻烦你照顾了。”
　　孝顺父母的父亲当然不敢违逆祖父的遗言，也因此，新吉才得以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吃闲饭。

　　二

　　终日无所事事，只会吃饭睡觉的新吉，也有一项奇妙的“兴趣”，由于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所以说他对那件事情有兴趣可能不对，不过，他对这件事情感到非常热心倒是真的。
　　新吉非常喜欢蚂蚁，天气一暖和，他就蹲在地上看在地上活动的蚂蚁，有时一蹲几个小时，他都不感到累。
　　在炎热的天气下，因长久蹲在地上而中暑，被抬进屋去，好像已不只一两次了。
　　怠惰的新吉对勤勉的蚂蚁产生兴趣，可说是一大讽刺，使唤佣人都以为他的脑筋有问题，背地里叫他“蠢吉”，压根就瞧不起他。
　　虽然永尾家的人都瞧不起他，可是，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新吉一高兴起来，就跟我大谈特谈蚂蚁经。他的确非常了解蚂蚁，平时懒洋洋的他一提到有关蚂蚁的事情，就好像变了人般，眼睛炯炯有神，一连谈好几个小时也不会感到累。
　　我从新吉那儿知道蚂蚁有好几种，在同一部族里面，有女王蚁、工蚁和兵蚁之分。
　　蚂蚁的活动大都是排成一列地把猎物运回蚁窝，不过，随着种族的不同，有行列型、队伍型、单独行动型之分。
　　“那么，叔叔，你喜欢哪种蚂蚁呢？”我问道。
　　“说真的，叔叔对蚂蚁并不感兴趣。”
　　“既然不感兴趣，为什么那么热心地观察蚂蚁的活动呢？”
　　“请看这个。”
　　新吉挖开附近的蚂蚁窝，蚂蚁窝一被破坏，躲在窝内的蚂蚁立即乱成一团。
　　“你看，在蚂蚁窝内有虫。”
　　新吉指着被挖开来的泥土说道。
　　“这是什么虫？”
　　“蚜虫和介壳虫。”
　　“为什么这些虫会在蚂蚁窝里面？”
　　“这些虫是蚂蚁的客人，不，应该说是食客才对。”
　　“蚂蚁的食客？这跟叔叔很像嘛！”
　　“是的，由于我把这些虫当成我的同类，所以我才很喜欢注视供养这些虫的蚂蚁。”
　　新吉叙述蚁国食客的事情，吊儿郎当的叔叔是有点讨人嫌，可是，他所说的话却蛮有趣的。
　　这些虫不但在蚁窝里面获得食物，也不会遭到外敌的攻击。
　　蚂蚁也不是免费让这些虫住在蚁窝里面，其代价据说是清扫蚁窝和供给蚂蚁“牛乳”。
　　“蚂蚁的牛乳是什么？”
　　“蚂蚁用触角抚摸蚜虫或介壳虫，蚜虫或介壳虫就流出蚂蚁喜欢喝的汁，这种汁就是蚂蚁的牛乳。由于蚜虫和介壳虫向蚂蚁提供牛乳，所以被称为‘蚂蚁乳牛’。”
　　“有蚂蚁乳牛吗？”
　　我一听到这句话，不禁大吃一惊。
　　“不仅牛乳，也有提供酒的食客呢！”
　　“蚂蚁也喝酒？”
　　“喝呀！龟虫所流出来的汁对蚂蚁有害，蚂蚁一喝到龟虫所流出来的汁，就会酒精中毒而死亡，所以让这种食客住在蚂蚁窝里面并不划算。”
　　“这实在是有恩不知图报的食客嘛！”
　　“还有更可恶的食客呢！”
　　“还有比这更可恶的食客？”
　　我完全被叔叔所说的话吸引住。
　　“有，当然有。在蚂蚁乳牛中有一种蚬蝶，本来吃草的这种蝶一旦进入蚂蚁窝里面，就露出邪恶的嘴脸，开始吃蚂蚁的幼儿和蛹。蚬蝶虽然可恶，可是，把蚬蝶带进蚂蚁窝的蚂蚁更可恶。”
　　新吉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鼻头上挤满皱纹。那时，我总觉得叔叔的笑中带有含意，可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含意。
　　新吉仍然我行我素地过着懒散的生活，有时一个礼拜都不见他的人影，我问他去哪里？他回答说看蚂蚁旅行去了。
　　我想大家都看过蚂蚁，可是，据说随着地点和高度的不同，蚂蚁的种类也就有所不同。
　　父亲很担心终日无所事事的新吉。由于家父认为如果让新吉结婚，或许会让他产生责任感，为了他的家人而努力工作，所以多次找人做媒。
　　可是，由于难以找到愿意嫁给新吉的女人，使得媒人纷纷打退堂鼓，可是，父亲仍然不死心，一再找人做媒。
　　“还是尽快让他成家，省得他到处惹麻烦。”
　　对父亲来说，这个家已经没有新吉的份，可是，如果新吉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家父考虑把山林或土地分一半给他。
　　“不用你瞎操心，我没有妻子也不会感到任何不便……”
　　新吉不领情也就算了，没想到还冷嘲热讽父亲一番，终于把家父给惹火了。
　　事实上，说新吉是永尾之瘤也不为过，虽然他是异母所生，可是，还是流着永尾的血。由于他只是无所事事，并无特别坏的地方，所以没有理由把他赶出去。
　　新吉经常把“保留权利”这句话挂在嘴边，事实上，他是有权利住在永尾家。
　　以我的看法，新吉比蚁团的食客还不如，蚜虫和介壳虫还知道感恩图报，向蚂蚁提供“牛乳”，可是，新吉什么也没有提供，连打扫和杂役也不愿做，在秋收季节，大家忙得晕头转向，新吉却睡他的懒觉，看他的蚂蚁。
　　新吉并不认为他是永尾家的食客，而是永尾家的一分子，可是，他从未对永尾家尽过一点力，所以他比食客更差劲。
　　尽管父亲很讨厌新吉，可是，并没有形之于色。

　　三

　　在我上小学的那一年，永尾家发生一件大事。新吉不但跟母亲私奔，而且还拿着父亲的图章和存款簿到银行领了一大笔钱。他俩好像早就有关系，可是，由于父亲的原因，才没有被别人发现。
　　跟祖父有染所生的孩子这次竟然拐跑母亲，父亲承受到沉重打击，就连幼小的我也都看得出来。母亲为了不正常的恋情，不但背叛父亲，也抛弃两个年幼的小孩（我和大我两岁的姐姐）。
　　在母亲跟新吉私奔后，父亲并没有打算寻找母亲的下落。就算让他找到了，也不见得能把狠心抛下两个孩子的母亲带回来，看来父亲一定是对母亲感到非常的失望。
　　不要说是父亲，就连我也无法原谅背叛父亲，跟人类垃圾——新吉——私奔的母亲。
　　母亲跟新吉私奔后，父亲才悟出他劝新吉结婚时，新吉所说的“我没有妻子也不会感到任何不便……”这句话的含意。原来母亲已满足他的性饥渴，新吉这句话分明是在讥笑父亲是傻瓜蛋，妻子红杏出墙都不知道。
　　新吉跟我谈蚁国食客时，曾提及一旦进入蚂蚁窝就露出邪恶的嘴脸，吃蚂蚁幼虫和蛹的蚬蝶。
　　看来新吉一定是把自己比拟成蚬蝶。
　　“蚬蝶虽然可恶，可是，把蚬蝶带进蚂蚁窝的蚂蚁更可恶。”这句话也分明是在嘲讽家父。
　　当时念小学一年级的我并不知道新吉跟母亲偷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却知道所造成的结果很让人感到痛心。
　　新吉一定是在暗中跟母亲幽会，也由于他俩保密到家，才没有被别人发现，他俩一定在背后讥笑父亲老糊涂。
　　我总觉得好像听到他俩的窃笑声。
　　在小孩的心目中，母亲都很漂亮。母亲虽然跟祖母一样，打扮得整整齐齐，可是，却有祖母没有的温柔，母亲牵着我的手到外面散步时，男人都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家里的使唤佣人也都很羡慕父亲娶了一个美娇娘。在我三四岁时，半夜醒过来，看不到母亲在我身边，就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一听到我的哭泣声，就慌忙从父亲的寝室跑来。
　　那时，打从母亲的身体散发出一股“体香”，话说回来，当时的我并没有“体香”这个词汇，这是后来学会的。当时我以为母亲是去父亲的寝室，可是，现在想起来，她会不会是去跟新吉约会呢？慌忙跑回来的母亲，把在黑暗中哭泣的我抱在怀中。
　　不管父亲的体臭，或是新吉的残香，都因我在母亲的温暖怀抱中化为乌有。
　　新吉和母亲私奔后，一直没有消息。虽然他俩带走一大笔钱，生活不至于马上陷入困境，可是，如果新吉不改其好吃懒做的恶习，迟早会坐吃山空。
　　父亲没有再婚，虽然他不奢望他俩会回来，可是，他期盼母亲能看清楚新吉的为人，跟新吉分手，回家团聚。
　　可是，母亲非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大学工学院毕业后，进入某精密机械公司工作。本来父亲是要我回家继承家业，可是，由于我不想一辈子呆在农村而作罢。
　　永尾家的产业最后由姐夫继承，不过，父亲为我留下了一块价值15亿元的山地，也在我工作的地方买了200坪土地建筑新屋。
　　不久，我在亲友的介绍下，跟故乡的世家姑娘结婚，婚后我俩住在父亲为我建造的新屋。
　　新屋的建材都是选用上等木材，为了把日本厝和现代建筑的优点糅合在一起，在建筑用地、设计和外观方面格外用心。
　　在我婚后不久，父亲变得很衰老，两年后的那个冬天，父亲因感冒转变成肺炎，不久也就撒手人寰。
　　由于母亲依然音讯杳然，无法把父亲的死讯通知她。父亲在临终的时候，眼睛在围在床边的人群中转来转去，好像在找寻什么人。
　　我知道父亲是在找寻母亲，父亲不仅已原谅母亲，而且还希望母亲能回到他的身边。
　　我一看到这种情形，越发无法原谅母亲，父亲在母亲卷款逃跑后未再结婚，不只是为了我们姐弟俩，也是为了他深爱着母亲的缘故。
　　辜负父亲爱意的母亲到底在哪里呢？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我可以改变对母亲的恨意，可是，却无法减轻对新吉的憎恨。
　　父亲死了，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他在求我“原谅清”，清是母亲的名字。为了让父亲安心，我答应原谅母亲。
　　父亲的丧事一结束，帮忙和吊丧的亲友纷纷离去。为了父亲的丧事，让亲友在百忙中抽空前来帮忙，我实在感到过意不去。
　　虽然丧父之痛令我感到很悲伤，可是，我不能沉溺于悲伤中，于是我返回工作岗位，把心力投注在工作上。
　　我服务的公司是一家精密机械公司，公司的产品，诸如产业机器、科学仪器、电气设备、医疗器具输出到欧美、东南亚和中东各国。
　　我所负责的工作是推销精密测定器和光学测定器等科学仪器，由于业务上的关系，我经常出国考察。
　　很幸运的，我很受公司的重视，进入公司几年后，当上科学计测器这个部门的主管，为扩展业务，经常前往东南亚。
　　我跟妻子的感情也很要好，婚后第二年，长男出世。
　　此外，父亲给我留下来的那时值15亿元的土地和山林，目前也都涨价到3亿元。
　　虽然我幼年被母亲抛弃，最近又遭到丧父之痛。不过，我的人生旅途倒是一帆风顺。可是，这种顺畅的人生旅途突然出现不吉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