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避仇家狮儿砺爪
2025-01-14 21:08:0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两人一递一口的斗骂,小纪忽然说:“大娘们,太爷要走了,太爷会驾云!你瞧着,小太爷要驾云走了。”树叶簌簌一阵响,正不知树上顽童又弄何把戏。这女人疑疑思思的,真不敢过来,怕用葡萄砸她。可是她横身遮住路口,小纪想下地逃走,实在不易。

  那女人又威吓道:“回头我们老爷子就回来,叫一群大小伙子,上树拉你小兔羔子。”这女人也自纳闷,这小孩何故这么大胆,他居然不走,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听口音又很特别,不像本村的。这位已出嫁的姑娘竟不熟悉母家本村的细情,更不知信安镇新搬来的客户。小孩越倔强,她越顾忌,真怕吃了亏。她想这小子许有十六七岁,哪知纪宏泽今年才十三。

  纪宏泽口头上发横,其实心中发慌,他也怕老娘们撒泼,所以犹豫不敢下树。但时不容缓,将到饭口时候了,他还远远望见一个老头儿,从大道奔这边来了。越走越近,越看得真,果然是那个看葡萄园的老头儿,后面还随着一个中年汉子。

  他暗想:不好!

  他急急往地上一瞥,女人堵着园门,距树两丈多。他又急急往西墙一看,自料已不能一跃登墙。可是情形越逼越紧,那老头儿越走越近。那老头儿倒是空着手,那中年汉竟挑着两只空筐。空筐不相干,大概是来趸葡萄的,最糟的是担这空筐的还有一根长肩担。纪宏泽自觉搪不了这根肩担。

  纪宏泽乡居已数年,深知乡农捉住窃庄稼的小偷,必然有一顿苦打,而且捆上打。他如今深入人家果园,又糟蹋了这些半生的葡萄,看园老头子必不肯轻饶。他在树上高高地望见来人,他至此越发着急了,这才打算立刻逃走。可是迟了!那女人不知怎的,会听动静,突然大嚷起来,“有贼了,有贼了!”

  纪宏泽大惊,急往园外看。老头儿和中年汉骤闻呼声,俱都站住,露出张皇观望、欲前不敢之相。但只一停顿,园中女子又喊起来,老头儿也喊了一声,立刻奔园门跑,中年男子也跟着跑。到此刻真是危发千钧,那女子大叫园中有小贼。那老头子奔到园门,用力推门,那男子把筐一放,抽出扁担,雄赳赳摆出要打谁似的架势。原来他们已听见女人告诉明白,园中只是一个小贼罢了。

  女人看看门,又看看树,催老头子快进来。可是忘了开锁。老头子催她开锁,她又忘了拿钥匙,还得进屋去取,不开锁,人便进不来。这女人三脚两步奔到屋内,当此之时,纪宏泽可就急红眼了,再不顾一切,唰的盘下树来。恰好女人已从屋中奔出,大嚷道:“小贼下树了,不好,不好,你们快截住,奔西墙了,奔到墙根了,快快快!”

  女人且叫且开锁,且回头盯着小纪。小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本来不敢也不能一跃登墙,现在—般急劲,居然在地上一抹地抢奔西墙,糊里糊涂一蹿,两手居然攀住墙头,又一翻,跨上墙头。

  老头子从园内开锁追到,骂着来揪腿。中年男子绕到西墙外,扁担一举,喊骂一声:“好贼,大白天价,你就……”“就”字没说完,扁担照脖颈肩背砸下。纪宏泽急急一滚身,脚往下一蹬,踢开老头儿的手,扁担啪嗒一声,也落了空,砸在墙头上。小纪又一拧身,往下一栽,身落平地,轻如飞吹柳絮,挺身站起。看葡萄园的老头子在内看不见外面情形,哎哟了一声,大喊:“逮住他,逮住他!”

  园外的中年汉举着扁担,再往下打,忽看出落地的是个十几岁穿长衫的小孩。好像绅士家的少爷,不禁心中稍一犹豫。小纪比野兔还快,眼往四面一看,伏着腰,撩长衫一窜,落荒跑下去。

  中年汉子愣了一愣,园中的老头子和少妇全都绕从园门追出来。老头儿已验明树下糟蹋了那么多的葡萄,又已问明这小孩胆敢花马调嘴,戏弄少妇,越发地怒气冲天,大声吆喊。四邻齐被惊动,都出来看。偏偏正到晚饭口,村边收禾的农夫有的路经回家吃饭,就碰见这事。

  少妇指天划地,且诉且骂:“二哥,大叔,快给我截住他!”一五一十诉说前情。

  邻家妇人也帮着叫骂:“这是哪村的小兔蛋,跑到咱们这里撒野?快把他逮住,吊起来,拿鞭子抽他!”四邻动了公愤,六七个小伙子奔过来兜拿纪宏泽。

  纪宏泽心知这个乱子惹得不小,只顾落荒逃走,回头一看,好几个赤膊汉子分两头堵上来。他归路已断,人小究竟胆小,一看这阵势,又急又怕,慌忙往青纱帐里钻去。有两个壮汉拨青稞追来,被他扬手一把土对准头一个人的上盘,登时扬了个满脸土。第二人赶到,伸手刚一抓,被他一伏腰,从肘下冲出。他终于一溜烟逃走,六七个大人没把他圈住。这些村民远望着小纪逃走的背影,骂着回来,都说这小孩比“大眼贼”(一种鼠类)还溜洒,这是哪村的?

  村民毕竟有认得他的:“这不是信安镇开小铺姓纪的孩子吗?”另一个人说:“哪有这家姓纪的?”刚才那人又答道:“是新搬来的客户,在王先生书房上学。”又一人道:“这还了得!这小孩,哼,准是他娘的贼种。还穿着长衫,我只当是谁家少爷哩。五大爷,您得找他们家大人去。”

  老头子和那少妇早将烂葡萄包起来,小纪上树的那根绳子,摘葡萄的竹篓竹竿,也都拿了来。好歹吃了饭,就往信安镇找去。这相隔不过十一二里,好管闲事的邻舍,也跟了两三人去,一来做见证,二来看把戏。

  看葡萄园的老人和少妇还没有找到门,那养小猪的老妪的次子,已先一步到了。也是在回家吃饭的时候,得知有一个小孩,登高攀树,拿拴布穗的冰钻,把他们小猪打伤。有邻家小孩做证,说这冰钻是信安镇纪家小学生的玩意儿,有人看见他拿这玩意儿打鸟。人证、物证俱全,焉肯甘休?吃完了饭,登时拿了冰钻,带了小猪,由邻家小孩做眼线,一直找到纪蔚叔的小铺门口。

  纪蔚叔正在柜台照料买卖,猪主人嚷着进来。纪蔚叔看见来人手中托着一支钢镖,登时心中一惊。猪主人从头到尾诉说:“你们家的孩子拿这冰钻,打伤我们的小猪……”

  纪蔚叔长吁一口气,把这颗悬起的心放下。闲人们围上来看热闹。纪蔚叔忙将猪主人让到柜房内,情愿出重价,把小猪买下。赔了许多好话,要过镖来,又问小纪现在何处。

  猪主人说:“他打伤我们的猪,就跑了。”纪蔚叔又赔说了几句话:“等他回来我一定打他。”

  猪主人得钱欣然走出,纪蔚叔细看此镖,果是己物,便拭净藏起来,过来验看小猪的镖伤。伤在臀部,入肉数分。据猪主人说,是在数丈外树上打的,那么小纪的腕力已然不小。恨人的是,不许他把镖带在身边,他居然拿到外面施展。

  纪蔚叔心中狠怒,在铺中坐不住,又不能出去寻找小纪,忍不得走到铺门外,往街上看,心想此时小纪惹了祸,不知又逃到哪里去了?于是纵目往街南看,又往街北看。这时候那葡萄园老人和少妇连同四邻,一共五六个人远远地走来了。纪蔚叔眼神很足,远远一望,便看出这几人气势汹汹,似找谁寻隙。哪知相隔渐近,便见一人指着他说:“这就是那个姓纪的!”

  那个老头子和少妇立刻直冲过来,嚷骂道:“好嘛,你就是姓纪的,你倚仗什么势力,你们开着一个臭铺子,就要横行霸道!”

  老头子要撞头,少妇凑过来,要打纪蔚叔的脸。纪蔚叔人纵然精明,也猜想不到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究竟是不大好打的,伸臂一格,架住老头子,抽身一闪,躲过少妇的耳光,连忙叫道:“什么事?什么事?”

  老翁少妇依然吵闹。纪蔚叔惶惊万状,连叫:“老大爷,大嫂,您先息怒,到底是什么事?我在下是外乡人,全靠诸位乡亲照顾,我一个做买卖的,我哪敢卖假货欺人哪?”

  年轻人最怕“棺材瓤子”拼命,更怕村妇撒泼,偏偏全叫纪蔚叔一人赶上。这一老翁一少妇,抓不着纪蔚叔,又要砸他的铺子,又不敢下手,只是一味地吵。

  纪蔚叔受窘不堪,旁人看不过,忙把老翁、少妇劝住。隔壁烧饼铺掌柜劝道:“你老人家消消气,咱们有话说话,有理说理。这位纪掌柜实在是规规矩矩的买卖人,到底为了什么事,得罪您了?”乱嚷了一阵,张罗了半晌,还是由同来的邻人代为说明,是小纪偷葡萄,戏耍了看葡萄园的少妇,如此而已。

  然而纪蔚叔竟吓得浑身一震,比刚才还吃惊:“这真想不到,小纪这孩子竟会这么没出息!刚刚十三岁,竟敢调戏良家妇女!”纪蔚叔胸口像被冰刃刺了一下,按住惊愕,细问来人:“到底他说了些什么?他有什么无理的行动?您请告诉我,我一定狠狠地责打他。”

  同来的邻人说不来详情,纪蔚叔转问少妇:“大嫂,他到底怎么得罪你老了?”

  少妇似乎含羞,把头这么一低,又这么一抬,突然把嘴一张,照纪蔚叔啪的吐了一口唾沫,拍手打掌地骂道:“好嘛,你们孩子犯混账,你还要问我一个心服口服?你他妈的也不是东西!”

  纪蔚叔侧脸赔笑道:“大嫂别生气,这怨我不会说话,我不过是问明白了,才好责打他,叫他给您赔罪。”说着口中啧喷着急,竟猜不出小纪究竟惹了多大的祸。同来邻人便将那堆烂葡萄、绳子、竹竿、竹篓,都拿给纪蔚叔看。把小纪的罪状,加倍控诉一番。

  一面官司难打而易判决,纪蔚叔唯有认罚从打,先给老翁、少妇作了三个大揖,另拿出十吊钱,算是赔葡萄钱。乡下人来势很凶,一见十吊钱,登时云消雾散。

  那个同来的邻人忙说:“我叫您侄儿扬了一脸土,你看我眼珠子都红了。”立刻揉眼。纪蔚叔立刻送上一小瓶明目散。邻人说:“这个药上得吗?”纪蔚叔忙又送上五百钱:“这个药上不对付,二哥您再自己买别的药。”邻人的眼也登时云消雾散。

  但还有些人不满意,有的说:“小孩哪有不淘气的呢,不过人家小男妇女谁家不撒尿,这孩子太嘎,又偷瞧,还又喊好儿。”

  纪蔚叔连道歉带安慰,又说了一堆好话,索性把货架的钱线烟叶等等零碎,随便分赠同来的邻人。老翁、少妇这才心平气和,邻人也都换了口气,不再说“你那侄儿没出息”了,改说:“小孩子都是这样,其实他不懂事,他哪里知道男女的分别呢。”

  到底有个结局,众人走了,纪蔚叔怒气填胸,忆起前情,十分伤感,替嫂嫂难过。尤其先入之言深入人心,由不得暗想:这孩子才十三岁,就调戏妇女!从来好色的必无义,这几年苦心难道真白费了?靠柜台想了一会子,到底忍不住提前上了门,先回到家,问了一声:“大嫂,小宏在家吗?”

  纪大嫂说:“他吃完饭就出去玩去了,怎么着蔚弟,他又惹事了?”蔚叔道:“没有,我找他有点事……叫他替我抄账。”扯了一个谎,忙到各处寻找纪宏泽。

  纪宏泽竟在数里外,同几个顽童下河捞鱼呢。

  纪蔚叔大喊了一声:“小宏,小宏!”纪宏泽应着上岸,仰着脸问:“七叔,什么事?”蔚叔道,“走,快给我回家。”纪宏泽道:“你等我把这些螃蟹穿起来。”

  纪蔚叔一把抓住他一只胳臂,拖着就走。行到无人处站住,两眼盯住小纪。小纪也就预感到情形不对,翻眼不言语。纪蔚叔越看越有气,猛打了他一掌,低骂道:“小铃子,你这东西这么没出息。你怎么打人家的猪?我不是不叫你拿着镖往外摆弄吗?”

  纪宏泽护住挨打的地方,一声不言语。纪蔚叔又打了他一掌,审问道:“你怎么还偷人家的葡萄?你怎么还偷看人家老娘们撒尿?”

  小纪还是老脾气,随便你怎么问,他只是不出声。纪蔚叔又打他数掌,末一掌打重了,他不由得伸出小胳臂来招架,脖子梗梗的,似乎不服气。这神气越勾起纪蔚叔的怒火来,立刻又把小纪的胳臂抓住,照臀背狠打了几下。小纪猛一挣,挣脱了手,要想跑,又跑不开。纪蔚叔赶着,且打且问,恨不得他说一句认错悔过的话,尤盼望他诉说真情,但愿邻人的控诉不是实情才好。偏偏小纪拧性犯了,挨打不过,负疼不堪,竟也急了。纪蔚叔又一抓他胳臂,他立刻一拨,说道:“你干什么老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你是我的什么人,你要打我,你赖我偷葡萄,偷看女人了,你看见了吗?”小头一歪,小眼一瞪,似乎要咬纪蔚叔似的。果然这几句话有效,纪蔚叔高高举着巴掌,再打不下去。如冰刃穿心一样,倒噎一口气,呆呆地愣在那里了。

  死盯着小纪的脸,半晌,纪蔚叔浩然长叹,顿足道:“好!我不打你,真是的,我凭什么打你?好孩子,有你这么一说。咱们走吧,回家吧。”

  小纪不走,纪蔚叔道:“你怎么不回去,你娘叫我找你回去吃饭,你不回家行吗?”

  小纪嘟哝道:“我回去,你好告诉我娘,回头叫她又冲着我哭啊!”

  纪蔚叔失声苦笑道:“我告诉你娘做什么?走,我也不打你了,我也不说你了,我也决不告诉你娘,你放心好了。我赶明天就回老家,我这是何苦,招小孩子的不愿意!”越说声音越涩。小纪偷眼一看,那么刚强的七叔,那么大的老爷们,竟也掉眼泪了。

  纪宏泽今年已十三岁,出言虽冷,但不是一点人事不知道。他觉出自己又惹出大麻烦来了。他也晓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扎了七叔的心,他陡然说:“七叔!……”

  纪蔚叔道:“做什么,我一定不告诉你娘。”

  小纪摇了摇头,又叫了一声:“七叔!”

  纪蔚叔不明白拧性小儿的心理,他不知道这两声“七叔”,实含着无尽的告饶,说道:“走吧。”

  小纪还是不走,眼中越发露出可怜的乞怜相,在默默无言中,他已表示悔歉。而纪蔚叔琢磨不透,纪蔚叔已然透心冰凉。

  纪蔚叔督着小纪,小纪在前头走,纪蔚叔在后头跟着。到了家门,小纪翻身堵门,又低声叫了一声:“七叔!”紧跟着又说了一句:“您可别回家去说。”

  纪蔚叔至此时心中沸沸腾腾,更不做理会,把小纪一推,一同进院。

  纪大嫂正给这叔侄烧火做饭,回头一看,道:“小宏,你给你七叔抄了几篇账?”大人、小孩全不回答,大人进了西屋,小孩钻进了东屋角落。而纪大嫂竟一点揣想不到。

  少时饭熟,在堂屋摆好,连叫数声,叔侄方才出来。小纪低头吃饭,纪蔚叔捻筷子,半晌吃一口,愣一愣。纪大嫂尚不知内有文章,于是饭罢,泡上茶。小纪溜出去了,纪蔚叔手接茶杯,低头沉吟。纪大嫂忽然看出他眼含着泪,这才愕然。她是曾经忧患的妇人,又是个精干的主妇,忙设词动问:街面上有什么事?对头有什么动静?新遇见眼岔的人了没有?小宏又惹事了吗?……连发许多问题,纪蔚叔不肯直答,可是满脸懊丧,再掩饰不住。纪大嫂实在问不出,就凄然长叹道:“我娘俩累赘七弟好几年,七婶子在家也不知怎么样了。若不然,你把七婶也接来吧!况且七弟你还没有小孩。”

  而纪蔚叔还是不说实话。

  纪大嫂可就沉不住气了,暗道:“想必是七叔年轻一个壮汉,恐怕为我们母子,耽搁了前程事业,许是日久生厌了吧?我不要太不识趣。”她说:“七叔,您要是想家,您就回家看去。”话风愈逼愈紧,纪蔚叔不能再隐瞒了。他站起身,先往外面一寻,小纪像避猫鼠似的,虽然溜出去,竟没有远离,在街门外自己掷钱呢。纪蔚叔把他叫到屋内,时已掌灯。

  纪蔚叔对着小纪母子,未从开言,先搔头为难半晌,末后才说:“大嫂,我说了,您别生气。小宏他今天又淘气去了,他拿这东西……”从衣袋内取出钢镖来:“把人家一口小猪打伤。人家找到铺子,我说了许多好话,又赔给人家一锭银子。这事刚刚了结,人家东村看葡萄园的老头子和他侄女,还有七八个邻居,跟手也找来了。说是小宏摘了他几十斤葡萄,全糟蹋了。那女人还说,小宏偷看她小解,还说便宜话……”

  话刚到此,纪大嫂蓦地站起身,旋又坐下,道:“好!他,他,他,他偷看女人……”

  纪蔚叔忙道:“大嫂别着急,您听我说。”纪大嫂嘻嘻冷笑道:“好孩子,你才十三,你你你……”一双星眸盯住小纪。小纪这时真害怕了,圆脸苹果样的两腮顿时雪白,叫了一声:“娘!我没有!”

  纪大嫂呻吟道:“你七叔会冤枉你?是不是你……”说着眼寻屋角,似欲觅杖。纪蔚叔一看嫂嫂气成这样,登时后悔不迭,但已不可挽救,忙站起来道:“大嫂,大嫂,你先听我说,我还有下情。”

  纪大嫂闭目道:“好,七弟,你只管说吧。”

  叫他“只管说”,他竟噤住,说不出来了。自己满腹憋气,已不敢再诉。横身遮在小纪的面前,只得劝解。纪大嫂气得嘴唇直抖:“小孩淘气不要紧,他竟这么下流,他会偷看人家妇女小解。好好好,我算没指望了。”

  纪蔚叔道:“大嫂竟气成这样,我真不敢说了。大嫂,我刚才已经狠打了他一顿,我已经带着他,给人赔不是去了。这也不是他故意偷看,想必是他跟别的小孩一同淘气,上了人家的房。他们这地方的茅房,都在房后,扎个篱笆障,就算是茅房,他们在房上,自然就看见了。一定是大孩子调皮,乱喊看女人撒尿,他也跟着人笑。人家欺负咱们是外乡人,所以单找上咱们来了。准是这么一回事,您别生这么大气,等着咱们细问问他。小宏,刚才你不肯告诉我,你看你娘气得这样,你还不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们野孩子惹了祸,故意往你一个人身上安?”

  纪蔚叔后悔失言,有意替小纪开脱,哪知确正道着真情。纪宏泽这小孩天生口羞,不肯直供己过,他只点了点头道:“是他们赖我,我没有偷看。”

  纪大嫂道:“你不用扯谎,怎么人家单赖你?你爹爹一辈子英雄,你亲娘也不是寻常女人,怎么偏偏生下你这么一个现世宝!”

  纪大嫂越说越怒,越想越恨,定要责打纪宏泽。纪蔚叔极力劝止。纪大嫂定要纪宏泽下跪,宏泽性情挣,宁折不弯,如今竟似知道理亏,居然下跪了。抬头望了望纪大嫂,又瞥了纪蔚叔一眼,低下头叫道:“娘,我改了,我下次再不了!”说得声调那么低哑可怜,一句话引得纪大嫂呜咽不止,终于痛哭起来。

  这回事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可是纪蔚叔心中总憋着一个疙瘩。因为小孩子话太伤人心了。纪蔚叔想:自己千辛万苦,为了手足之情,同门之嘱,捐弃壮年的前程,专做着像保父一般的娘们事。嫂嫂年纪轻,侄儿年岁幼,自己周旋其间,外涉艰险,内避嫌疑,受尽多少挫折?结果,落了小孩子这句话,“你凭什么打我?”是呀,非亲,非舅,我凭什么打人家?

  纪蔚叔年纪轻,却是有耐性、想得开的人,为此更加难处。因为他明白,这是孩子话,你真能认真吗?跟小孩一般见识,岂不成了笑话?然而这话是多么刺心啊!我凭什么打人家?

  纪蔚叔于刀林箭雨中,不说一不字。独独这一句话格格难茹,咽不下去,忍受不住了。他从此忧忧不乐,怏怏寡言,再打不起精神来。每逢无人时,便由不得想到古今以来的孤臣孽子,抱忠诚而反遭诬蔑……更由今天推想明天,由今年推想明年,若是一番苦心竟成徒劳呢?

  当他猝闻小纪那句话时,挤在气头上,恨不得一跺脚回乡完事,又恨不得面见大嫂,细说己情,然后一揖而别。……但他是有理性的人,及至见了纪大嫂,那么一个健壮的少妇,如今圆脸几乎瘦成长颊!那么有说有笑,如今变成寡默无言,只低头做饭,做活。做做做,不愿片刻闲,想以劳苦消愁埋恨。纪蔚叔他就是有多大的难堪,也就抵面气沮了。他吞不下,也要吞;忍不了,也要忍!嫂嫂人家还是个女人,我又算了什么?

  他想而又想,终于不忍也不能一怒告别,甚至连那句话也不敢一吐了。因为,如今刚刚一说小纪淘气,嫂嫂就恼成这样,而且嫂嫂和我正不是一样的人吗?全算托孤之人啊,嫂嫂已够难过了,我还能把自己受的小小一句话说破,更惹嫂嫂悲愤不成?

  但是冷言实如冷箭,叫人越想越凉。纪蔚叔终不免受这一句话的影响,对于小纪,不知不觉竟客气起来。若小纪稍有不驯,他有劝无拦,未说话先拿出笑脸。小纪想:七叔待我更好了,不像从前厉害了。哪知大人心中苦恼,就怕的是他人大心大,似明白,而实际是更糊涂啊。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但是这种情形不久便被纪大嫂觉察,看破,诘问起来:“七弟,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不管他了?”孩子不敢说,也早忘了一言伤人;大人不忍说,过去了何必再折腾?

  然而这种情形实在延迟不下去,也支持不下去。因为每天晚上,七叔还得督促小纪做功课哩。教不严,便是师之惰。纪大嫂自然讶怪,小纪的夜课怎么松懈下来了?

  每逢饭后,小纪照例稍休,再写字,温书。然后,再开始另一种夜课。

  这种夜课,一向由纪蔚叔亲传,纪大嫂有时也在旁指点。不过纪大嫂差多了,虽知之而不精,传习之业仍靠七叔。而七叔忽然改了样,从前是严师课徒,现在成了益友伴教了。

  “七弟,你得加点劲呀。他的架势不好,得校正他,别依着他的性子糊弄。”

  纪大嫂挑了出来,于是七叔走过来,把小纪的胳臂腿摆弄摆弄,并且告诉他:“这个力该这样发。”小纪扭头道:“这么发太吃力,又不得力呢。”七叔道:“练的就是这股力,孩子,你要听话。”

  每天大概就是这情形,小纪遂心了,纪大嫂感觉不是:“七弟是怎么回事呢?”她怎知蔚叔心中梗着那句话呢!对小纪似乎每想严管,便觉气沮了。

  似积云密雨一般,终于到了霹雳震撼的时候。一天月下,恰只纪蔚叔与纪宏泽二人对练,纪大嫂没有在场。不知怎么一来,纪蔚叔怫然发话道:“小铃呀,不是我不心疼别人家的儿女,不是我定要苦苦地管束你,我实在是不敢耽误你呀。我一味由着你的性,你固然顺心了,那还练什么功?”说着,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小铃子,你别叫我左右为难了,我对得住你,我可就对不住你的父母了!”

  这一句话把小纪说了个脸通红,又恰恰被纪大嫂听见。纪大嫂愕然了:“七弟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他这是怎么了?怨不得他这些日子闷闷不乐,怨不得小铃子的功课越练越松,这必定……有缘故!”

  纪大嫂忙走过去,说道:“七弟,练累了吧,茶泡好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纪蔚叔忙一回身,立刻改口道:“大嫂,我没说什么,我们正练呢。”

  纪大嫂不肯放松,忙又问道:“是呀……你刚才好像是……说什么左右为难。莫非小宏又不好生练了?又不听管教了?”

  纪蔚叔急忙说:“没有,没有,我们练得好好的哩。刚才么,刚才是他,是我劝他几句。”可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道:“没有什么,其实没有什么,我们正练劈掌哩。”

  纪大嫂更恍然了,忙着看纪蔚叔,又看纪宏泽。纪宏泽此时把个小胳臂挺得棒棒的,腰背立得直直的,正在呼呼哧哧,左一拳,右一拳,越耍越加紧,越带劲。可是一颗小脑袋转向别处,不肯和他娘对脸。纪大嫂更恍然了,默立在那里,想了一想,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天可不早了,你们爷俩也该歇歇了。”将一壶热茶,送到东屋纪蔚叔的住处里,搭讪了几句话,把小纪叫进正房,母子关门熄灯睡下了。

  纪蔚叔自在东屋,端着茶杯,且喝且默默地发愣。过了一会儿,也就掩门归寝。忽然心血来潮,翻来覆去不能成寐,忽然又坐起来,侧耳听了听。忽然心中又一动,忙摸索着穿衣,点灯,开门,悄悄走到院中。

  院中月色皓然,万籁无声,唯有远处的狗吠和风声,偶破沉静罢了,却有一种凄怆的悲咽,发现在耳畔。

  纪蔚叔心头如被刀刺了一下,忙潜足走到正房窗根。果不出料,是哭声,是强遏不令出声的哭声。

  但在这咽泣的声音中,还有别的声音。纪蔚叔忙侧耳凝神,过细地听,暗道一声:哦,不对!忙叫了一声:“大嫂!哦,大嫂!”

  屋中凄咽之声顿住,纪大嫂似乎吃了一惊道:“谁呀,七弟吗?”纪蔚叔道:“大嫂,是我,大嫂还没睡吗?你怎么了?”

  屋中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纪大嫂说道:“七弟你还没睡吗?……我吗,我没怎么,我早睡了。”

  “刚才大嫂……我听见好像有谁哭似的……大嫂又难过了吧?”

  纪大嫂又接着答道:“没有,刚才我睡得着着的,许是小宏发呓症了吧。”纪大嫂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纪蔚叔不禁一叹,又问道:“小铃子呢?……小铃子,你睡了吗?”

  纪大嫂忙代回答:“他早睡得着着的了。”

  竟问不出来,只在屋中发出簌簌之声,恍惚听见纪大嫂低声说道:“上来吧,别言语!”

  纪蔚叔愣在窗前,忍不住也凄然下泪,半晌才说:“咳,大嫂,凡事你要想开一点,这一条路,我们还没走出一半哩。我们打起精神来,一步一步往前闯。小铃子这孩子,你不要管他太紧,怕管出毛病来。你别一味打他呀!好比一棵小树,不修理也不行,若是一个劲地摸摸按按,苦往上巴结,倒不会长得好。大嫂,你刚才是不是打他了?”

  纪大嫂道:“没有,没有。”

  纪蔚叔再问,纪大嫂不再搭茬。纪蔚叔只得海阔天空地虚劝了一阵。屋里寂静无声,蔚叔也就回房归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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