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之刀
2024-10-07 16:14:16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兰立亮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虽说还不到中午,向岛的樱花林也谢去了大半樱花,但仍然不耽误人们来凑热闹。今天还是那般,放眼望去,人群拥挤,熙熙攘攘。人们不远千里从郊外赶到名樱树下,往树上挂诗笺,小酌一杯来惋惜花谢,表达风花雪月之情。向岛、道灌山、飞鸟山、御殿山等地,全体出动的町人们,三味线歌舞的师徒几人一道,游山拜佛的喧闹人群,都是成群结队地穿戴整齐,华丽的赏花装扮一个胜于一个。这不,从数十艘游艇、扁舟、筏子、茶船上,下来一拨一拨盛装打扮的人群,那奢华的规模,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前不久,有一场模仿市村座田舍源氏狂言的表演,光源氏、奥家老、女小姓、侧女中的装扮全都是殷实町人的家主模样。深川艺妓们统一的信夫缩绸面料着装,表演席间的男艺人以及跑堂也都清一色黑灰外褂。扮演光源氏的町人身穿纯白和服,佩戴攒金腰刀,男艺人则一个个昂首挺胸,洋洋得意。游客们私下谈论,说招这些人来,半天下来少不了三百两。
  那边的堤岸上,三味线师傅带着一排豆蔻年华的姑娘,统一的头巾、统一的阳伞,翩翩起舞……
  这边的堤岸上,一个醉醺醺的匠人抓着初来江户的执勤武士,脏话连篇。如今,武士早已不能随便抽刀杀人了。幕府默许赏花时人们可以言行随意些,所以藩邸也不敢抗命,严命规诫武士不可和市民之间发生纠纷。于是江户町人钻这空子,伺机挑衅侮辱武士。在赏花地逗弄武士,倒成了一大乐事。年轻的执勤武士终于挣脱匠人的胡搅蛮缠,醉汉“扑通”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又撒起尿来。
  一个貌不出众、腰间挂着四尺余长刀的小个子武士走近,醉汉突然把他放的水向武士那边喷洒过去。甚内赶紧后退数尺,耷拉着眼角,盯着醉汉的醉态:町人们都过得多快活轻松啊,他想。
  “哟!这家伙!弄啥哩?到向岛的堤岸上弄啥哩!赏花带长刀!你小子有种哪!混蛋王八蛋!”
  醉汉摇摇晃晃站起来,往上卷着衣袖,睁着醉眼:“嗨!什么花中樱花,人中武士,尽胡扯,还比不上个妓女!武士的价钱,还不如黄棉旧衣服值钱哪!你就是号称一千石俸禄,一石六十目大米换算,还不到六十贯的身家!六十贯!就是那脏里吧唧的当铺也不稀罕!现在五百贯、一千贯家产都称不上有钱!你充其量不过十石五人扶持吧?就这身家,还来赏花,真是自不量力!赶紧的,麻溜回家去,和老婆合计修个伞补个鞋啥的吧!”
  他指手画脚,喋喋不休,逼近前来。
  甚内轻轻在他胸前撞了一下。
  “你,你,你,你想干啥?”
  醉汉目眦尽裂,摇晃着,好容易站稳了。甚内已从他身旁迅速走过,他身形敏捷,如影子般掠了过去。醉汉扑了个空,脚也差点蹬空。甚内走出两间多远时,醉汉头上的发髻“噌”地掉了下来。齐刷刷断掉的头发落在面前,醉汉一下子呆在原地。周围人也哑然失笑,目瞪口呆地看着甚内的背影。谁也没看到他刚才是怎么在瞬间拔刀切发又收刀的。
  甚内走了不到两町远,看到一组姐弟俩戴着面具,跳着当地的盂兰盆舞。他驻足观看起来。
  姐姐的面具是个胖墩墩的丑女,弟弟的面具则是尖嘴小脸。两人和着古风的滑稽歌谣,动作整齐,舞姿巧妙而有趣,歌词唱道:
  喜欢时候笑眯眯,嫉妒起来眼杀人。
  挺着肚子牙雪白,一问丈夫在旅外。
  牡丹花开羞于看,只因鼻塌脸难看。
  不如意时扔盒饭,满地都是白米饭。
  小鬼舂米阎王捣蒜,地藏一旁在尝鲜。
  昨夜做了梦呀,梦中蚂蚁拖大佛。店面坐着大太太,里面藏着小妾……
  姐弟俩收住舞姿,鞠躬谢幕,周围观看的人群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
  姐姐取下面具。正是淡路人偶座的阿吉。少年则仍然戴着面具,定然是新太郎。
  阿吉把花斗笠翻过来,转着一一接过人群的赏钱。“当啷当啷”一阵响,一枚枚零钱扔了进来。
  无意中,阿吉看到了站立的甚内。她的视线一看见他,笑容立即消失,狠狠瞪了他一眼。
  甚内却并不记得她。
  姑娘淳朴清纯的舞蹈洗刷了甚内几天以来的郁闷,却冷不丁被她狠狠剜了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
  阿吉捏起甚内扔进来的钱:“才不要你的钱!”她劈头来了这么一句,“啪!”丢了回去。
  “啊哟喂,姑娘!你可是和这位武士有什么冤仇啊?”
  “要是杀父仇人的话,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哦!”
  “吹牛吧,你!前几天,你为你家小子出头跟人打架,不是被一个十岁小儿绊个扫堂腿,惨叫连连吗?”
  “那,那是邻町清元女师傅的小子,所以我才故意让着他的呀!”
  “噢,对女师傅就让给私房钱,对她的小子让给扫堂腿?看你那熊样吧!”
  “那你呢?还不是怕老婆的货色?你老板给你戴了绿帽子知道不?”
  “你说啥?”
  “浪速[1]乞丐站街女,京都做鸡的,江户卖淫女,你小子的老婆呀,还有应召女,都老老实实地张着大腿等着呢!”
  “去你妈的!”
  两人扭打在一处。
  甚内赶紧走开。刚走有五六步远,他止步转头,因为听到刺耳的一句“刽子手甚内!”又一次和阿吉冷冷的目光相遇。终于,他嘴角稍稍痉挛了。
  刽子手甚内!
  阿波藩的人就这么背后叫自己。一种暗无天日的绝望席卷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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