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当年往事
2021-02-21 15:00:02   执笔人:倪匡   来源:名家接龙   评论:0   点击:

  韦明远一见是当年引导他进入谷中的胡老四,也不禁满心欢喜,道:“原来是你!”
  胡子玉一拍许狂夫,许狂夫纵使聪明才智,不如胡子玉,也知胡子玉碰到了熟人,站了起来,但是一见韦明远手上那只“拈花玉手”上面,附着三枚自己的成名暗器,“无风燕尾针”,心中也不禁为之一凛!
  只听得胡子玉哈哈笑道:“韦老弟,两年多不见,益发英姿飒爽了,不知韦老弟血海深仇,可曾报得?”
  韦明远剑眉一扬,沉着声音道:“多谢老前辈关心,本来晚辈已可将仇报去,但如今却还未能杀敌泄恨!”
  胡子玉爬进了窗户,装得行动极是迟缓,道:“韦老弟,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位是我把弟,姓杨,排行第五!”
  许狂夫听得胡子玉说他名叫“杨五”,不由得奇怪,但却并不分辩。
  韦明远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道:“老前辈,适才在邻室的便是你们两人?”
  胡子玉道:“不瞒韦老弟说,我们两人,想作一宗买卖,却看错了人!”
  “五湖龙女”萧湄“咯”地一声,笑了起来。
  韦明远剑眉略皱,道:“老前辈,黑道上生涯,总是不齿于人,在下对前辈昔年指引之德,万不敢忘,才敢直言!”
  胡子玉道:“韦老弟说得是!韦老弟手中,可便是传说中的‘拈花玉手’?”
  韦明远道:“不错!”
  胡子玉装出伸手欲取的样子,但又立即缩回手去,道:“韦老弟,不知可容在下一看么?”
  韦明远道:“胡老前辈使我得遇明师,报仇有望,恩同再造,焉敢推辞!”
  胡子玉将“拈花玉手”取在手中,对着这样一件异宝也心中不禁“怦怦”乱跳。加上现在在他处的“夺命黄蜂”和“驻颜丹”,“天香三宝”不是全了么?
  但是眼前这两人,年纪虽轻,在武学修为上,却全都有极高的造诣,尤其是韦明远,既已得“幽灵”所传,则“太阳神抓”,两丈之内,抓人头顶一发必中,自己只要稍露不轨之意,只怕就难讨公道!
  因此只是略看一看,便还给了韦明远,并还指着上面所附的那三枚“无风燕尾针”用极不经意的口气道:“这三枚暗器,韦老弟从何处而来,倒像是传说中的燕尾针!”
  韦明远道:“老前辈见识果然高人一等,这是‘无风燕尾针’乃是‘神钩铁掌’许狂夫的独门暗器。”
  胡子玉“喔”地一声,望了许狂夫一眼,道“此人名头,我也曾经听过,不知韦老弟和他有何瓜葛?”
  韦明远忽然长叹一声,道:“他是什么样人,我也未曾见过,但是如果我遇上了他,却非取他的性命不可!”
  “神钩铁掌”许狂夫一听韦明远要取他性命,浓眉一竖,便待发话,但是却被胡子玉用极巧妙的一个眼色止住,问道:“闻听说‘神钩铁掌’许狂夫其人,一生行侠仗义,在江湖上名声颇好,不知韦老弟何以要取他性命?莫非他竟是个浪得虚名之徒么?”
  韦明远道:“我曾在各处打听,这位许朋友,的确可以当得起一个‘侠’字而无愧!”
  胡子玉转弯抹角,就是要套出为什么韦明远的“拈花玉手”上,会有“无风燕尾针”,和为什么韦明远要取许狂夫的性命!因此又道:“既然此人可称侠义,韦老弟莫怪我多口,你就不该取他的性命!”
  韦明远面上现出了极是矛盾不决的神色,道:“但是师命难违!唉!师父呀师父,你老人家何以反而禁我下手将‘雪海双凶’除去,而要我切不可留下许大侠的性命?”
  胡子玉心中的吃惊程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那“幽灵”不许韦明远报父之仇,其中有什么纠葛,胡子玉并不清楚,但许狂夫和“幽灵”却绝无半点瓜葛,何以“幽灵”会吩咐韦明远务必要取他的性命?
  只听得韦明远又道:“老前辈,你可还记得,两年多前,你教我手提红灯,于风雨凄楚之夜,进‘幽灵谷’去?我进谷不久,便见到了师父也悬起三盏红灯,表示此谷已封,但那三盏红灯,居然被人打熄,而打熄那三盏红灯的,便是这‘无风燕尾针’!”
  “铁扇赛诸葛”胡子玉心中叫了一声:“果然!”
  向许狂夫看了一眼,道:“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但依我所见,令师胸怀宽阔,早年极得武林中人钦仰,似乎不应该小题大做。”
  韦明远道:“我也是如此意思……”
  萧湄在一旁打断他的话头,道:“你别说了,若是给他老人家听到,只怕又要不高兴。”
  韦明远道:“湄妹,我杀父深仇,不能不报,叫我枉杀素有侠义名之人,我也下不了手!”
  说话之间,神情显得异常苦痛!
  萧湄双眼水盈盈地望着他,道:“如今且不去说他,我们还有事呢!”
  韦明远像是倏地省起,道“前辈请便,我有事在身!”
  胡子玉忙道:“两位请便!”
  韦明远向胡子玉微一颔首,便与萧湄相偕离去,胡子玉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禁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      ×      ×

  两人离去之后,胡子玉一拉许狂夫,两人便出了客店,来到一家酒楼之上,看清了周围并无武林中人,方拣了一副雅座,坐了来,要了酒菜。
  胡子玉举箸道:“贤弟,听了韦明远那一番话,我更信我所疑不假!”
  “神钩铁掌”许狂夫知道他说的“所疑”,乃是指“幽灵谷”中的这位“幽灵”而言,便道:“何以见得?”
  胡子玉道:“其一,此人言出必行,他既然发誓要追随‘天香娘子’于九泉之下,定然不会半途变卦,此人胸怀宽大,绝不会因那三支燕尾针,便令徒弟取你死命!”
  许狂夫道:“那也不见得,‘幽灵谷’未封之前,每年死在‘幽灵谷’中的武林中人,不分正邪,又有多少?他若不是行事残忍,又何以致此?”
  胡子玉道:“那是他在爱妻死后,深受刺激,进谷去的人,又不合他心意所致,虽已大悖情理,但他讲过不再出谷,我总不信他会出来,我们在此等到夜晚,再去褚家大宅,一探究竟!”
  许狂夫虽然觉得此行甚是凶险,但是只考虑了一下,便自答应!

×      ×      ×

  两人在酒楼上,等到了初更时分,便自会账离开,也不再回客店,径向褚家大宅而去,来到宅外,远远地一看,只见宅内黑沉沉地,像是一个人也没有的模样。
  “铁扇赛诸葛”胡子玉身形略拧,和许狂夫两人,一起来到了宅后,各展轻功,“飕”地上了围墙。
  两人刚一在围墙上站起,便见大宅正中,灯火一亮,眼前现出一圈红光。
  两人连忙屏住气息,伏在围墙上,只见亮起一圈红光之处,乃是一个大厅,那圈红光,乃是一只彩扎红灯所发!
  两人互望一眼,那彩扎红灯,给两人的印象极深,在“飞鹰山庄”上,“飞鹰”裘逸以及江湖上一干好汉,惨遭杀害,也与彩扎红灯有关!而“铁扇赛诸葛”胡子玉更是深知那“幽灵”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彩扎红灯!
  不一会,眼前又是一亮,大厅中又悬起了一盏彩扎红灯,片刻之间,共是七盏红灯高悬,然后,才听得大厅之中,传来了一阵阵幽幽的叹息!
  那叹息声轻微之极,声如游丝,简直不像是人所发出,而像是幽灵所发一样!
  胡子玉和许狂夫两人,伏在墙头,却看不到大厅内的情形,只看得到那七盏微微摇摆的彩扎红灯,当然也看不到那发出如此幽怨叹息的人。
  两人伏在墙上,好半晌不敢动弹,连气息都屏注。除非是那“幽灵”不在屋中,否则,即使是极为轻微的呼吸声,也不免为他发现!
  过了片刻,忽然叹息声大浓,眼前突然多了一条人影,正站在大厅之外。
  那人是怎么来的,以“铁扇赛诸葛”胡子玉的眼光,居然未曾看清!
  只见那人长发披肩,在大厅门口站了一会,身形微拧,快得难以想象,竟然凌空飞起,直向丈许高的围墙射去,一眨眼,已然出了围墙!
  胡子玉和许狂夫两人,心中俱皆骇然,若不是“幽灵谷”中的那位“幽灵”,谁还有这份震世骇俗的绝顶轻功?
  但胡子玉的心中,却也产生了一个怀疑,因为在那人突然向围墙之外,飞射而出的时候,也像是依稀听得“叮”地一声。
  那一下声音固然轻微之极,但是却逃不过胡子玉的耳朵。
  然而那一下声响是为何而生的,胡子玉心机虽巧,却也猜想不透!
  那“幽灵”飞射而出不久,胡子玉和许狂夫两人,立即跃下围墙去。两人身形之快,也是迅疾无伦,一在大厅窗下隐定,便自窗户中向内张望去,只见七盏彩扎红灯之下,韦明远和萧湄两人,正在交谈。
  韦明远道:“湄妹,师父出去了,看他样子像是在等人,不知道是等谁?”
  萧湄秀眉微蹙,道:“明远,你对你师父,是不是……很……”
  讲到此处,略顿了一顿,似在思索如何措词,韦明远道:“很什么?”
  萧湄向外探头望一望,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很不满意?”
  韦明远英俊的面色,倏地一变,道:“湄妹,你,你怎么讲这样的话?”
  韦明远虽是否认,但不要说聪明绝顶的“五湖龙女”萧湄,便是胡子玉和许狂夫两人,也已经看出,萧湄正道中了他的心事!
  萧湄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韦明远走近一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道:“明远,我们本来处于天南地北,但是上天却叫我们相识了。正像你第一次在洞庭湖上见到我时所说的,人生是如此的短暂,在这短暂的人生中,能够有一个知己,岂不是值得最宝贵?”
  萧湄这一番话,讲得极是诚恳,韦明远本是性情中人,听了不禁大是感叹,低喟一声,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湄妹,你讲得不错!”
  萧湄双眼水盈盈地望着韦明远,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讲你的心事?”
  韦明远面色再变,低声道:“湄妹,此处不是讲话之所!”
  萧湄眼珠转动,已自会意,笑道:“明远,当年武林中不知多少人,为了想学一身绝艺,于每年七月中旬,到‘幽灵谷’去,但人人均死在‘太阳神抓’之下,你是怎么能得到他老人家青睐的,其中经过,你一直没有和我说过,如今反正无事,你能不能和我说一说?”
  韦明远望着窗外,窗外黑沉沉地。胡子玉和许狂夫知道韦明远年纪虽轻,但是他本来家学渊源,武功已不会弱,这两年多来,又得“幽灵”传授绝艺,自己只怕不是他的敌手!因此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
  韦明远缓缓转过头来,又向那七盏彩扎红灯,发了一会怔,才道:“两年多前,我父亲死在昆仑‘欧阳老怪’与‘雪海双凶’之手,我悲痛欲绝,誓报父仇,但是又知道以仇人的武功之高,除非我能得到‘幽灵谷’中那位异人的传授,此生此世,只怕难报深仇!所以我才到了大别山的‘幽灵谷’口!
  “我在‘幽灵谷’口中,等了三天,每天只见谷口出现尸身,唉!若不是得到日间相见的那位胡前辈的指点,只怕我也成了谷口游魂!”
  萧湄奇道:“和日间所见那姓胡的,又有什么关系?”
  韦明远道:“那时,他在‘幽灵谷’口,设了一家小店,我便在他店中住宿,是他认出了我指上的‘二相钢环’,为我扎了一盏红灯,我持灯进入谷中……”

×      ×      ×

  韦明远那晚手提“胡老四”为他所扎的红灯,在风雨中,口中唱着哀艳的词句,向谷中缓缓走去,四周围又黑又迷漫着浓雾,一草一木,一石一花,皆如鬼怪所幻化,随时可以复活,向人扑噬一般!
  韦明远身怀父亲血海深仇,了然无惧,向谷内缓缓走去,仍是不断翻来覆去地唱着那一首哀艳的词句,越走越深。
  几年来,从来也没人走到“幽灵谷”中去过,也没有人知道“幽灵谷”内的景象。韦明远此时的感觉,只感到自己已然不复身在人世,而是在幽冥之中!
  人世间那有这样的凄迷?那有这样的幽静,那有这样的阴沉?
  韦明远渐渐地感到“幽灵谷”主人的心情,也懂得了他为什么拣中这个地方!
  因为这个地方,正是最适宜于“幽灵”居住,不类人世之处!
  韦明远的心情越来越向下沉,他口中的词句,也更悱恻缠绵了,他不断地吟哦着,终于自己的双眼中,也滴下了真正伤心欲绝的眼泪!
  他想起了父仇,也想起了自己这次进谷,连胡老四也只是说,只要谷中“幽灵”,能够容他献上“二相钢环”,便可蒙他收留,但是历来到“幽灵谷”来送了性命的人,只怕连一句话也未曾说出,便自死在幽谷中的“太阳神抓”之下!
  自己能不能有机会献上“二相钢环”,蒙谷中“幽灵”收留,实是渺茫之极!
  若是第二天自己横尸“幽灵谷”口,血海深仇,也就此罢休了!
  韦明远的脚步,渐趋沉重,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然到了什么地方。
  正当准备停下脚步来,察看一下周围的情形时,忽然听得了一声长叹。
  韦明远一颗心顿时跳了起来,那叹息声,正起自他的耳际,以韦明远的判断力来判别,发出叹息声的人,离他绝不会在三尺以外!
  他竭力地装着镇静,并不回头去观看。
  只听得叹息声之后,又传来一个幽怨欲绝的声音,低声吟哦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两种声音,分明全是一个人所发,但是一近一远,却已相去数十丈!
  韦明远知道除了谷中“幽灵”之外,在这“幽灵谷”中,再也不会有人有这等身手!
  成败在此一举,韦明远高提红灯,红灯已然被细雨打得湿了,但灯光却仍未熄灭,双膝跪下,朗声道:“弟子韦明远,身负血海深仇,特来‘幽灵谷’,恳求前辈收容!”
  一言甫毕,只听得约在里许开外,一个声音,随风飘到,道:“你姓韦么?”
  韦明远听得“幽灵”开口,心中一喜,道:“弟子姓韦,先父韦丹!”
  那声音静默了好一会,韦明远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是吉是凶。
  然而那声音并没有沉寂多久,便道:“好!”
  接着又长叹了一声,倏忽之间,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盏红灯,和韦明远手中的那一盏,一模一样!
  韦明远的心几乎在那一刹间停止跳动,他实在太兴奋了!
  红灯升起,便表示“幽灵谷”已得传人,“幽灵谷”从此已封,妄入者有死无生!
  韦明远正呆呆地在等待指示,突然那盏红灯,又倏地熄灭!
  韦明远错愕不已,此时,他只当是谷中“幽灵”,忽而反悔,却不知道那灯之熄,是谷外许狂夫和胡子玉两人,为了要使“东川三恶”前去送死,而以“无风燕尾针”射熄的!
  正当韦明远不知所措之际,黑暗中只见一人,如飞向谷口扑去,身法之快,简直如一只苍鹰,在这风雨迷漫之中,贴地掠过!
  韦明远仍是站在当地,不敢动弹。
  不一会,那黑影又如箭射至,在韦明远身旁掠过,但是却并不停留,笔直地向前投了过去!
  黑影隐没不见之后,韦明远才又听得声音随风飘到:“你一直向前走,切莫转弯,便可以与我相见了,手中红灯,勿令熄去!”
  韦明远听出他口气甚善,又放心了些,一直向前走去。

×      ×      ×

  约走了半个时辰,只见迎面一块方方整整的大石,石上一人,盘腿而坐。
  韦明远尚未说话,那人已叹了一声,道:“我在谷中,与世隔绝已久,你刚才说韦丹大侠已死,是死在何人手下?”
  韦明远提到了父仇,又热血沸腾,道:“昆仑‘欧阳老怪’,以及‘雪海双凶’围攻家父,家父中了‘玄冰神芒’而死!”
  那人长叹一声,道:“当世大侠,天不永年!你自称是韦丹之子,有何证明?”
  韦明远忙从手上,除下“二相钢环”,道:“家父‘二相钢环’,现在此处!”
  那人略一欠身,袍袖一拂,韦明远只觉得一股柔软已极、热烘烘地,像是五月熏风一样的大力,已然将自己凌空托起,平平稳稳,托到了那人存身的那块大石上面,稳然站定!
  韦明远心中,又惊又喜。大石离地,少说也有一丈高下,那人竟能一托将自己托起,武功如此之高,简直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自己若能拜他为师,何愁大仇不报?
  一到石上,连忙跪下,将“二相钢环”递了上去,一面打量那人时,只见他面色苍白瘦削,长发披肩,若不是双眼之中,神光蕴然,只当他是一个体弱多愁的书生,再也想不到武林之中,闻名丧胆的“幽灵”,竟会是这个样子!
  那“幽灵”将“二相钢环”把玩一会,叹道:“我自爱妻死后,立即隐入此谷,令尊本是我生平唯一好友,似乎我们皆先后要入幽泉了!”
  韦明远想起父亲正在壮年,便自惨死,咬牙切齿之余,也不禁心中恻然!
  那人又道:“以你年龄,可能只知我是谷中‘幽灵’,还不知我姓甚名谁,因为自我隐居谷中之后,武林中人,大都不敢提起我的名头。本来,你已是我的传人,理应知道才是,但我偷生十年,并非为了怕死,我本来的姓名,早已与爱妻同死,你只叫我师父好了,也不要问我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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