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狮子戏金龙
 
2023-08-03 16:58:48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林里来了像夜枭嗥鸣的怪声,钻出一个黑面妇人,喋喋地道:“老毛道,你弄坏了我的鸟儿。”金罗汉一看这妇人,面如漆黑,双目通红,臂上伏着刚才折了羽毛的绿鹦鹉,心中不免一惊。那知在他精神分散的当儿,红眉喇嘛和碧琅钓叟都一起来了,他们三个人丁字儿把金罗汉围在当中,一声哨子响,四面树林伏兵齐出,都是禁卫营的红衣武士。原来昨夜李来风和金罗汉在京里行动,早给白振知道,乘夜调兵遣将,在这里设下圈套,想把金罗汉擒获。

  红眉金刚吃过老道一掌,这番见面,便展出擒拿手攫来,金罗汉一条臂膀已给怪鸟啄伤,当下独臂迎战,阴阳道姑一双阴阳掌,上下翻腾;葛木合的钓竿,打得如雨点一般。老道身形旋转,掌风拨剌地如旋风卷出,树叶枯枝,纷纷坠落,三个人没法接近。葛木合的竹竿一声响打在树上,树干当堂折断,外面官兵,发喊助威,渐渐围拢前来。金罗汉斗了三十余合,因刚才发过五行掌,气力亏损,渐觉支持不住。忽见红眉喇嘛要施展玄门外功,暗暗戒备。说时迟,红眉金刚张口一喷,一股气冲出,地面石块跟着那道气打过来,像石龙一般。老道要使出奔雷掌把他的气劲击散,却只得一只掌可用,拨落了一些,石块还是一连串的滚到,一刹那身上已给打中几处,幌身闪避,葛木合和阴阳道姑,两边挡着,喝叫:“贼道那里走!”一不留神,又给竹竿扫在足上,全身一震,几乎倒栽。

  金罗汉武功本是登峰造极,今天因为使出五行掌,气力消耗,加以肩膊穴道给那怪鸟啄伤,仅得一只手活动,那能抵挡三人轮流夹击。当下一掌把葛木合震开,谁料红眉喇嘛幌身追到,掌风飕的袭来,急的回身接他一掌,冷不防外面红衣武士一涌而前,飞索锚钓四面拋出,把老道衣服搭着,一下子扯翻地上。碧琅钓叟竹竿一点,抵着他的脑门。

  金罗汉在这十几年中,曾在天山败在沙哈洛和孟丽丝的手,第二次给郎狗儿挫倒,这回是第三次给人挫败。正在危急,忽听簌簌一响,树上纵落一人,疾如鹰隼,一脚把葛木合的竹竿踢开,身形一转,叱喝一声:“看暗器!”手掌一扬,一簇黑影像蜜蜂扑奔两旁武士,当堂受伤,两边仆倒。那人把短剑一挥,剁断锚钓飞索,金罗汉听来人声音,早已猜到是谁,当下纵身跃起,一看来的果然是梅心美,不觉好生奇怪,忽觉耳畔有人说话,叫道:“道爷,快带心美走!”金罗汉一怔,认得是和尚穷传音入密的声音。这时梅心美正给葛木合一竿拦着,大喝:“你这乳臭小子是谁!”梅心美还未把剑挡出,便觉一股风卷来,把葛木合竹竿扯开。金罗汉已明白和尚穷躲在树林里展施密宗奇功,忙的一手拉着梅心美,冲着红眉金刚便走。那喇嘛双掌迎面擘到,蓦地又来一阵风,把喇嘛全身一扯,转身向外,金罗汉扯着梅心美飞身纵起,直奔树林,背后清兵弩箭像飞蝗般射来,都给一股风力阻着,中途纷纷坠落。

  老道回头一望,见葛木合和阴阳道姑等劈倒两株小树,大家涌上前,也不向自己追来,心里正觉得奇怪,前面突然有人说道:“道长,小僧来迟片刻,使你受惊了。”一看和尚穷已站在林下,身穿破僧衣,草绳束腰,脚踏草鞋,还是往常一般的样子。金罗汉不知要说此什么话才好,转头一望,林外还布满清兵,便道:“大师,你把贫道出卖,为什么又把贫道救了?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吧。”和尚穷道:“不要怕,小僧刚才略施掩眼法,他们把两株树干剁翻,作是你们二人,如今不会追来的了。”说了便引二人穿过树林,沿着山谷走去,不久已翻过山脊,只见山后桧树林下,有一间小寺院,仅得前后两进,墙垣肃落,荒草离离,像早已没人居住。和尚穷道:“这里是檀拓上院,往日方丈和尚所居,方丈圆寂后,日久荒置,小僧今次来到檀拓寺,求主持僧把这地方给我住下,那主持派了二个小沙弥来此伺候,道长以为小僧寄居檀拓寺吗?”金罗汉恍然明白,便道:“大师,贫道以为你把我出卖了,可是刚才寺里主持和尚也忒可恶,为什么不说大师在此。”和尚穷道:“寺里僧人给清兵监视了,小僧听到刚才山下喊声才知道长受困。”

  二人入到檀拓寺上院,果然只有二个小沙弥在屋里。和尚穷叫梅心美收拾行囊,边道:“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一会那红眉喇嘛发觉抓到的是两株树干,便会追踪到来了,那喇嘛是昔日准葛尔部的国师,小僧不想和他碰上。”金罗汉本想责和尚穷一番,但明白这番不是他赚自己到来。便试他道:“大师这番来京,是入宫谒乾隆么?”和尚穷道:“前番小僧约道长到江南看热闹,道长不去,小僧只有独个儿来呢。”这天一僧一道带着梅心美,离开西山。金罗汉望一眼梅心美,想起早上见她会见卓明珠的事,暗念将来和尚穷的行动,可以从她口里探出。便对和尚穷道:“小道还有事要干呢,请问大师何时再见?”和尚穷道:“小僧和大师初会之时,是在江南桃花岸畔,下次相见,还是在桃花盛开之时,在旧地重逢吧。”

  金罗汉暗念:“你想引我到江南去吧。”便道:“只怕贫道到时不在江南呢。”和尚穷笑道:“你一定要来的,记着吧。”说了便带着梅心美大步而去。

  本回在乾隆将启程南下当中,加入这次一僧一道见面的插曲,是下文的伏笔,这且按下慢表。瞬已过了几天。正是皇帝启程南巡的日子,由京通至北运河的官道上,先一晚已沿途驻满八旗精兵,第二天一早,巡城兵马司带着八千名兵马清道,两旁民居,窗户全部钉封,不许外出。路上铺满黄土,大小官员,都齐集渡头来,沿路红衣禁卫罗列。辰刻过后,路上传令官飞马奔驰,传谕御驾将到。

  乾隆出了东华门,改乘御车,八头白马拖引,前后禁卫军呼拥,车后随着禁卫营统领白振,护驾将军周日青,乾隆车里,陪侍的是贝子傅恒,和坤驾车;后面二辆车子,也是八头骏马牵引,车帘低垂,看不出车中人。一路金钲齐鸣,龙旗飘映,戈萨克兵呼喝开道,百姓远远跪迎,焚香献花,欢声载道。车骑浩浩荡荡向着运河进发。

  且说乾隆十四年正月,清主初次南巡,由北京城外杨柳青港启绽,沿运河水道到江南,命大学士刘统勋总揽朝政,史贻直处理军务,遇有大事,即飞马沿运河送呈御览,又派周日青、白振二人统率禁卫亲军,随驾保护。后来稗史说当日统领御林军的是福安康,但那时福安康还在韶龄,以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子,如何能够统军?他是乾隆的私生子,又是周日青的姨甥,当日随驾是真的,但没有统率御林军。那时和坤年仅廿四岁,奉谕随驾南巡,和坤便飞檄沿途督抚,赶修行宫,疏通水道,还要征集贵妇淑媛和年轻美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持鲜花在沿河两岸接驾。和坤有干练之才,督造龙舟,备极华丽,用三艘龙船联在一起,作水上行宮,船上有飞桥连接,朱栏画栋,远望像水面三座浮宫,中间一艘建成高阁,可眺望数十里景色,名叫“天视楼”。乾隆嘉奖他办事得力,升作侍郎。这官职等如现今行政院的部长。乾隆对他这样格外恩宠,无非作他是马佳氏转世,这事属于迷信之谈,不必赘述。

  前回说到:乾隆离京之日,京郊数十里道路,百姓焚香献花,夹道跪迎。御车浩浩荡荡,出了东华门,抵达北运河港口,龙舟早已停在江干,远望如水上长蛇,百余艘大船衔接,把御座楼船围在中央,龙旗卷空,樯桅蔽日。乾隆满怀喜悦,下了马车,由傅恒、周日青、白振、和坤等前呼后拥,登上龙舟。这艘皇帝乘坐的龙舟长二十余丈,前后都有一艘傍船,在停泊时候,三艘联成一起,用浮桥相接。御驾龙舟是三层楼船,最上一层便是乾隆起居的地方,有天桥可通到两艘护船,其中一艘,船窗加盖黄幔,整日低垂,除了几名宫女之外,外人都不准进入,也不知是那一位后妃居住。

  乾隆登上龙舟后,外传贝子傅恒进见。原来乾隆这次带了陆云鹃同行,生怕傅恒随在身旁,有碍他和云鹃亲热,所以命傅恒赶往江南,打点水陆擂台事务。傅恒是个眉目雕通的人,陆云鹃和乾隆不时幽会,岂有不知。但想起当初,乾隆尚在宝亲王时候,便看中了陆云鹃,后来回京承继大统,隔别了年余,便给自己捷足先登,又怕乾隆见责,曾作过一句“绿杨移作两家春”的诗,暗示今后和乾隆平分春色。往日宮闱艳事遍多,已是见怪不怪。

  傅恒进来叩辞之后,便登岸去了。乾隆低声问白振道:“你聘来的人都到了么?怎不见他们前来接驾?”白振应道:“回禀皇上,他们都来了,但怕惹起外人眼目,因此免了他们在岸上迎接,现在船舱候旨。”乾隆颔首道:“那末,请他们来相见吧!”白振走到船旁,一拉铃带,下面船舱铃声一响,片刻走上五个人,服装奇异,两个老叟年已八十开外,一个头戴遮阳笠的女子,一个黑面妇人,还有一个道士。一起来到乾隆跟前,稽首不拜。乾隆一看各人相貌,知道又是江湖上的奇人怪客,忙赐坐道:“各位免礼!”和坤禀道:“皇上,这两位江湖隐士,就是家师葛木合聘来的散人,一位叫点苍山樵,一位号龙陵孤客,他们早已隐居不出,这番得师妹葛珠丽前往宣达皇上圣谕,才答应到来。”乾隆颔首道:“很好,两位先生不弃,远道到来,足慰朕心。”一边指着那女子,问和坤道:“这姑娘就是你的师妹葛珠丽么?”和坤急道:“正如圣注,她日前在诚亲王府里居住,尚未得间叩见皇上。”

  葛珠丽上前向乾隆深深道个万福,禀道:“皇上,这位姑姑就是崆峒山阴阳仙姑,前两天在檀拓寺缉拿妖道金罗汉,仙姑功劳不少。”乾隆点头道:“朕已知道了,仙姑武功,能令妖道闻风遁去,足见高人一等。”忽见白振上前禀道:“皇上,奴才日前说的东海木道人,就是这位道长了。”那道人已起来,对乾隆微微欠身。乾隆口里道:“木道长平身!”一边细看道士年纪,年纪三十开外,身躯颀长,满脸胡子,面目呆板,双眸直视,像毫无生气似的,不觉问道:“道长练的是那一派功夫?”那道人哑然不答。乾隆暗暗惊愕,翻眼一望,忽见木道人的头颅已掉转过去,身子依然朝着自己,他的面目像是生在脑后一般,不觉瞪了双目。白振站在木道人身后,这当儿变成和道人面面相对,便向乾隆禀道:“皇上垂察,木道长是东海散人,练的是软骨功。”乾隆见名称古怪,便问什么叫软骨功?忽听道人道:“回禀圣君,软骨功就是易筋经里的一门异术。”定眼看时,木道人正朝着自己说话,不知什么时候把头颅复调回来。白振道:“木道长,请再现一手盘蛇身形给皇上欣赏吧。”木道人口里应了一声,蓦地全身一弯,头颅渐渐沉到腰下,脊骨蜷曲,一刹那,他已像蛇儿一般,全身蜷曲成为两匝,如同寺庙里的线香塔,在舱板两头滚动,看得乾隆好生骇异,赞道:“道长有此奇功,朕还是初次获视,请起!”木道人全身一挺,又复笔直地站在面前,一恭到地,头颅从胯下伸到背后,又从背后伸出,面向乾隆,他的身子加长起来,无形中打了一个结。这番连两位江湖散人和阴阳道姑,也看得暗暗惊奇。

  乾隆温言慰谕各人一番,便命和坤招待到舱里,随驾南行,有事宣召。五人叩辞离去,乾隆换过衣服。叫周日青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周日青怱怱退出。一会复入,对乾隆微微点首。乾隆像已会意,便和他一起步出天视楼,走过飞桥,来到那艘黄幔低垂的傍船上,在舱门轻叩三下,里面有人掀起窗帘一望,舱门咿的开的半扇。乾隆示意周日青守在门外,便闪身进入舱中。

  这艘护船的上层舱里,是一所静室,沉香蒸起,缕缕轻烟,壁间悬着一柄尘拂,一口宝剑,室里寂然无声。刚才迎乾隆进入的宫女,叩头后便退出。乾隆轻咳一下,黄幔掀动,跃出一个韶龄童子,看来年仅十二三岁,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穿团龙小褂,黄缎袍,头戴小帽,帽上缀一颗明珠,宝光灿灿。一见乾隆,便扑前一把抱着,口称“佛爷平安!”乾隆喜孜孜地亲着他的玫瑰小脸儿,低声问道:“福哥儿,护圣仙姑可好?你告诉她,说我来了。”那叫福哥儿的孩子答道:“女师傅知道佛爷来了呢,她说请佛爷入内厢见面。”

  乾隆拖着福哥儿,掀开黄幔,入到内厢。室里陈设清雅,不染纤尘,六曲画屏之前,坐着个美貌妇人,雾发风环,目如秋水,容光焕发,见了他慌忙下座。乾隆迈步上前,双手扶着妇人道:“娘娘不要折杀了孩儿,孩儿问安来迟,求娘娘饶恕!”正要行礼,那妇人柔荑一伸,道:“皇上也不用多礼呢,咱家和你虽份属母子,但为了避免外人注目,皇上不若跟福哥儿一般称呼吧。”乾隆给她平伸一掌相对,竟没法弯下腰子鞠躬,知道已给她的掌劲阻着,便道:“那末,孩儿从命了,女师傅!”那妇人裂开樱唇,露出贝齿,指着锦墩道:“皇上请坐!”福哥儿倚在膝前,天真地道:“佛爷,我很耽心啊,女师傅说有人要行刺佛爷哩。”乾隆不觉一怔,追问道:“你说什么?”妇人呵责福哥儿道:“皇上还没坐定,你便来嚼舌根。”一面回首对乾隆道:“皇上也不用忧心,咱家早已安排好了。”乾隆道:“来的是谁?”妇人应道:“不止一人,而且是有点有耐的。”乾隆知道妇人平日很少称道别的武林人,如今竟说来的有点能耐,不觉面露惊惶道:“朕这次南巡,早就探悉外间武林反贼均欲杀朕而甘心,虽然随驾有不少武林高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朕的性命,都在阿娘的手里了。”

  那妇人笑道:“皇上叫咱家阿娘了,咱家虽是大行皇帝的妃子,可是……”乾隆知意,忙接下去道:“朕一时惶急不安,求女师傅饶恕!”

  这时一室沉沉,二人低声说话,语细不可闻,最后只听乾隆道:“女师傅为什么要这样干?蔓草不除,将来岂不成为后患?”妇人正容道:“皇上要顾念咱家今日的处境,咱家今次应召下山,无非为着保护皇上圣躬,当日已说过一不露面,二不伤害武林人,皇上答应了,咱家才带福哥儿前来的。”乾隆想起当日确曾答应过她的,也就不敢相强。原来这个女师傅不是别人,她就是天山猿女孟丽丝。自从回到天山隐居,还是眷念前朝恩宠,年前把乾隆的私生子福安康带回天山传技,不知不觉已有数年,今交乾隆要设水陆擂台,三番四次派人邀请。孟丽丝已决心不再和天下武林人作对,故在下山之前,要乾隆答应她两件事:那就是一不露面,二不伤害武林人。乾隆都一一答允,她才带着福安康入京,所以李来风夜探万寿山之时,孟丽丝手下留情,把他放走。今夜乾隆托词探得各派反清义士跟踪前来,求孟丽丝先下手为强,把各派武林人一网成擒,免遭暗算。但猿女已观出乾隆用意,无非欲假手于她除掉各派高手,故此重提诺言。乾隆心里虽觉不欢,但不敢形诸于色。忙道:“朕今次设水陆擂台,原是拔选真才,实无意多开杀机,女师傅刚才教训,朕当谨记于心。”说罢便向孟丽丝告辞。猿女起座道:“福哥儿,替师傅送佛爷啊。”乾隆知道她不想露面,答道:“不敢劳步了。”携着福安康出到船舱,周日青早已等在门外。乾隆亲了福安康额上一下,叫他回去侍候女师傅,一面和周日青步返御舟。日青见乾隆面露不悦之色,低声问道:“皇上进室这么久,孟王妃的主意如何?”乾隆叹了一口气道:“她还是一般的执拗,不愿接受朕的要求。”周日青道:“她怕开罪天下武林人,不愿为皇上出力,不如将计就计,让她来作刽子手。”乾隆急道:“日青,计将安在?”二人回到天视楼,和坤跪接。周日青在乾隆面前细说一番。乾隆双目盯着和坤,直到周日青说毕,便问和坤道:“你听到了么?和坤,此计若何?”

  和坤双眸一转,笑道:“周将军之计虽好,但怕孟王妃不上当呢。依奴才主意,这事一不干,二不休,如此这般干去,定能诱使外间反贼坠入套中。”他挨身在乾隆耳边,哝唧一会。乾隆双眉不停掀动,听毕便道:“这事有点危险,万一露出破绽,如何是好?”和坤道:“只要二格格随行,万无一失,何况圣天子有百灵扶助,么魔小鬼,怎能伤害圣躬。”周日青也道:“皇上圣明,这番正好微服南行,先抵杭州,教天下臣民震惊,视皇上如神龙出没,说到路上护驾,自有二格格和奴才跟随,请舒圣虑。”乾隆终给好奇之心打动。这天便把飞凤二郡主召来,在龙舟上商量一番,不必细表。

  且说和尚穷前次在西山救了金罗汉,一僧一道约过日后在江南桃花岸相见,便自分别。和尚穷这次来京,都因乾隆三番四次派人敦促,而且动以骨肉之情;后来和尚穷探悉天山猿女也答应乾隆下山。心里不免想起:今日满清国基已定,正宜乘时收复人心,不应再效法雍正的残杀反清武林人;他怕孟丽丝一时好胜,动了杀机,便一发不可收拾,为了化除满汉种族之见,终于答应了乾隆,打算入京之后,劝告他不可再与天下武林人为敌。上次和尚穷别过金罗汉不久,路上又接到乾隆派出的便衣巡察,带来一封手谕,内里说日间便启程南下,并约他在运河沿岸的唐官屯相见。

  和尚穷暗念带着梅心美同行,她是个女儿家扮作男子的,路上有些不便,而且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和乾隆的关系。这天出了京城,便对梅心美道:“好孩子,为的还有一桩事要干的,你的年纪不小了,要到外面练点见识,如今命你先到杭州去,在灵隐寺里等候为师的到来,但你今番离开了我,独个儿上路,可认得到杭州的路途么?”梅心美心里也想:可恨自己一张脸儿俊俏,衣服虽然改了,面貌没法变成个粗眉汉子,路上又跟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师傅,时常给人讥笑,如今师傅叫自己到江南等候,正是巴不得这样干呢。当下忙应道:“师傅,徒儿跟你老人家多年,见识总练得一点,俗语说:口在路边,难道不会沿途向人家问路么。”和尚穷点头道:“这里到杭州,沿途人烟稠密,舟车也利便,你依为师的吩咐,取道运河前去,便可减省仆仆旅途之苦。”梅心美暗喜。她想:今番我可以赶到海宁,见着陈公子和卓姊姊一面,把乾隆约我师傅在唐官屯秘密相见的事告诉给他们。便连声对和尚穷应诺道:“徒儿谨记师傅吩示。”和尚穷立刻给她一些盘缠和文书度谍,又嘱她到灵隐寺时找方丈和尚,拿出度谍,便可在寺里挂箪。

  两师徒来到天津城外杨柳青港,分路而行。梅心美挑着一肩行囊,沿着南运河向马厂进发,路上心情舒快,如出笼之鸟。屈指一算,距擂台开启之日,还不多时。想起燕赵古来多慷慨悲歌之士,战国时一班椎埋屠狗之辈,也是出在齐鲁道上的,自己学技有年,未曾试过踽踽独行,今番正好沿途浏览景色,消磨一些日子,也好练点江湖上见识。

  梅心美怎会忽然有此念头?原来世间男女,到了青春期内,渴望异性的需求都是一般的,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这句话不尽指少年男子而言,不过少女的感情潜藏不露,为了矜持与自尊心,不容她们形诸词色便了。梅心美已是个十五岁丫头,从小便练武,生理上自较寻常女子早熟一些。她的心目中,时常幻想着有一天遇到一个和自己同样身份的哥儿,武功出色,人物俊秀,大家结成朋友,那是多么快乐的一回事。但她的思想是纯朴的,只希望交个异性朋友,并没想到邪欲的一方面去。

  这样晓行夜宿,不觉走了五六天,来到了运河沿岸一个港汊叫“泊头”。这小港是个打鱼的地方,春江水涨,鱼讯来了,岸边渔船云集,也有客帮在此雇船的,梅心美找了一间客寓,宿过一宵;第二天正想登程,那客寓主人进来,带点奇诧的口吻道:“客官怎么就要走?今天是庙会的日子,不少客人特地前来进香的,各地渔船,早几天就来此贺诞了,客官如仗有要事赶路,为什么不在此趁趁热闹呢?”梅心美不觉问道:“老板,此地举行什么庙会?”店主人应道:“客官,今天正是天后元君华诞,从宋朝至今,齐地渔民,都崇奉天后娘娘,这里有一间天后古庙,就在岸边建着,每年此日,远近渔民都来到港里贺诞,十分热闹。”梅心美道:“原来如此,小可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多留一天无妨。”当下谢过店主人,换过一袭新衣,作文生公子打扮,手持纸扇,信步出门,沿河走了数里,果然见到岸上盖了一座大棚厂,到处人山人海,河面船舶像是星罗棋布一船,旗帜飘扬。棚外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也有卖唱的,耍什技的,捏面头人的,百货杂陈,好不热闹。

  棚厂对朝着一间小庙,隔着一个大广场,望进庙门里,已给香烟笼罩着。庙门外鼓乐喧天,闹成一片。广场上正有一条独角红金龙和一头黑面白须狮子相对舞着,外面围着了千百闲人。梅心美经一番挤拥,才挨身钻进人群里,放眼一望:舞龙和舞狮的人,分两边站着,他们个个是虎背熊腰的迕汉,每边都有百余人。那舞红金龙的汉子,穿的全是红衣,束上金腰带;舞狮子的穿的却是一式黑衣,白腰带,眼装鲜明,、知道是有点来头的江湖帮会。瞥见舞红金龙的一方,还有两面大旗,分别写着“五岳久称雄,山东独角龙。”梅心美看了,暗道:“偌大的口气啊!”再看舞狮子的一方,也有两面大旗,那是日字形的长方旗,和舞龙的一般仪式。但写的却是:“昔日朝天子,黄河黑面狮。”梅心美道:“口气更大,只不知是什么掌故,在那里朝过皇帝?”这时一条独角龙和一头黑面狮,各据广场一方,踊腾飞舞,不停地在庙前绕圈子,像有所等待似的。梅心美瞧见身旁站的一位老者,肩膊上胯着一位小孩子,看的高兴时,手舞足蹈,老头儿已是吃不消,喘着气要放下来,那孩子怎肯罢休。梅心美瞧了,便上前道:“老伯伯累了,让在下替你驮着令公郎。”老头儿向他打量一眼,见是个斯文的公子哥儿,忙陪笑道:“官人,这是老拙的小孙儿哪,难得官人这么的敬重老年人。”说了却不好意思把孩子让他驮上。梅心美道:“驮一会不要紧!”一边把小孩子接来,放到自己肩上。老头儿连声谢过,看看他穿的衣服,一尘不染,便怪不好意思的道:“弄脏了官人的衣服,真是罪过。”梅心美道:“有何要紧,脏了回去调换便了。”

  梅心美乘机和老者攀谈。老头儿问道:“官人是别处来此趁热闹的么?今天我们碰得真巧啊。”梅心美道:“晚生果是外处人,今天看了贵处庙会,开了眼界不少,只不知这头黑面狮子是什么来历的,连皇帝老子也朝见过了,口气多么的大。”老头儿道:“官人不知,这头狮子在黄河两岸,已经闯出了点名儿,就因当年雍正皇帝还是混迹江湖,一次行经陈野,遇着河水汜滥走不得,在渔村里住了几天,闲来无事,看见村民舞狮,雍正皇帝一时技痒,也加进去玩了半天,听说当时舞的头,在半空踊腾翻跟斗,至今传为嘉话。后来这头黑面狮子便受封为狮王,座镇黄河,直到如今河水再不汜滥了,真是圣天子自有奇迹。”

  梅心美口里暗哼一声,正想再问那条独角龙的来历。忽见远处人声鼎沸,都道:“来了!来了!”向前一望,远远一队手持藤牌的大刀手,前呼后拥的把一位乘马的武官拥到庙前来,人潮立刻让开一路。那武官年将四十,浓眉巨目,腰佩宝刀,四名亲随武士勒着马头,那武官一跃下马。梅心美暗问老头儿,才知这个是去年派来的漕督满洲人赫寿,漕督就是治河督办,赫寿很懂得巴结,最近拜了和坤作义父。梅心美听到这里,不觉诧道:“老伯伯,和坤听说今年才二十三四岁,这个满洲人年已四十,应该作和坤的义父才对啦。”老头儿笑道:“客人不要少见多怪哩,六十多岁的老秀才见了少年得志的主考,跪下叩头,口称老恩师,都是惯常的事了,赫寿认和坤作义父,也不过为了升官才拍马屁,如今皇帝南巡,这一带地方的供应差事就由这位义子赫寿去办了,那么,他先自讨得个好差事,就是要他认和坤作爷爷,老祖宗,也是值得的哩。”

  说话间那位武官已到了庙前,侍卫驱走闲人,早有人在戏台上设了官座椅,这时戏还未上演,赫寿端坐台上,红金龙和黑狮子立即上前朝拜,锣鼓敲的震耳欲聋,赫寿一挥手,戏台顶上抛下一根绳子,垂到地上。梅心美仰目一望,戏棚顶上伸出一根旗杆,离地总有三四丈,绳子系在杆顶。那武官的随从递上一个匣子,赫寿把它找开,拿出一串黄金锭子,一颗接一颗的,共是十锭,每一锭看来重约十两。随从接过金串子,缚在绳子之上,那绳子又复扯高,把一串金锭吊到棚顶。

  一刹那,庙里同祝和进香的官绅舆出三座花炮,每一座都是精奇的手工艺作,制成“龙王夜宴”,“八仙闹东海”,“西王母祝寿”的人物像生故事,花炮藏在每座纸缝当中。赫寿走下戏台,进庙拈过香,跟着拿了一根香火走出,交给随人,燃着花炮。戏台前面,鼓声跟着响起红金龙和黑狮子开始表演着“采青”绝技。“采青”是中国民间传统俗习,狮子在叠罗汉的表演下,张口取下高悬的目标物。刚才穿衣束金带的汉子,一个接一个的叠起人梯,最下的一排由四个人而增至二十人,像三角形的向上增加,愈叠愈高。舞龙头的是个短小精悍的小伙子,下面连接着的同伴把他一直举起,十丈长的龙身,渐渐昂首挺腰,向上伸展。那一方,黑面狮子的阵形却又不同,他们叠成两堆人塔,舞狮头的和狮尾的都站在一堆人塔的肩上,和红金龙争髙。他们动作快,双方争着取下高悬的一串金锭。人们都替他们着急,大家捏着一把汗,到处都是欢呼之声。蓦地瞧见那红金龙的头一昂,龙身笔直地挺起,瞬已高了数尺;还有二尺余便可触到那高悬的金锭了,大家定睛看时,原来金龙的脊骨,近头颅的一段,藏着一拫丈余长的铁枝,中间叠罗汉的人把铁枝举起,龙身便向上伸展数尺。

  这边舞黑面狮子的,因为叠成两座罗汉,让舞狮头的人和舞狮尾的一同站着。刚才百余名壮汉都已加进叠罗汉的人梯里去,可是还有数尺才能触到旗杆上的金串,大家正在焦急,眼看那边金龙愈伸愈直,一寸一寸的向上升,还有半尺光景便把金串取到了,“昔日朝天子”的威风,眼看就要给“山东独角龙”套去了,大家便鼓勇挺腰,都恨爹娘生短了自己双腿。那知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钻出一个人,那人身高不过四尺,身穿锦缎团花长袍,头戴瓜皮小帽,一根长辫子绕在颈上,原来是个年才弱冠的公子哥儿。他把袍脚一把拉起,放在钮缝里,轻身一纵,便攀上了第三层人塔的肩背,口里叫声“我来助你们!大家不要动。”一句未毕,已上到第六层去,像猴儿升木似的,眨眼已攀登狮头那汉子的身旁,他像轻如无物一般,接过一具狮头,轻轻拱腰,立刻站在刚才舞狮头那人的肩上,他把狮头趄着戏台上点了三点,四面朝过一下,然后昂头张口,突然向上一踊,那一串金锭已衔在獅子唇上,朝着下边揺了揺头,作得意之色。下面叠罗汉的人见他已采下了青,立刻散开,一排一排的跃回地上去。

  那黑面狮子像驾着云头落地。外面喊出一阵欢呼,把刚才舞狮头的哥儿包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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