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吃醋饮酒伏牝盗
2025-01-14 20:52:51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日月推进,距小白龙弃家亡命,又已数月了。

  高明轩救了小白龙,未能示惠,实际反增加了小白龙的多心,衔恨。小白龙自以为行踪隐秘,佯高蹈以掩盗迹,虽床头人还不知,何况路人?何况“食肉者鄙”的官人?今竟突逢意外,落得倾巢弃家。那么高某忽然而来,无因而至,岂能无疑?结交,卖恩,步步推勘,小白龙已经猜思过半。但绿林做事,自有绿林的做法。明知不是伴,急时且委蛇,骨子里是骨子里较劲,面子上仍拿面子还。小白龙方靖是这样打算。

  那高明轩呢,等到小白龙安排好了退身步,容他心闲力余。又过了些天这才泣述身世,跪求帮拳;打开窗户,说出了实话。他说,不是什么高明轩,不是什么暴发户,发了财,他是埋踪十年的川陕巨寇飞蛇邓潮。

  小白龙含笑而答:“这个我已明白。”

  邓潮说:“我有个杀兄、辱嫂、戕侄、绝嗣的深仇大怨,仇人是保定镖行名镖头林廷扬,绰号狮子林。”他说,江湖上冤冤相报,本不足怪,只是这狮子林做事毒辣,人死还结仇,赶尽杀绝,一而再,再而三,可怜亡兄一门三口,竟被狮子林一手毁灭!”而起因据说不过是为争镖道。

  他说,我千方百计为兄嫂报仇,“十数年间,曾经三番几次地寻找狮子林,可是终非敌手,还折了好几位好友。”

  邓潮且说且拭泪,又解衣披胸,露出自己的旧伤痕,说:“这是狮子林打的一镖,这是狮子林砍的一剑。”然后说,深仇未报,颇遭同道诽笑。无如斗力斗智,着着不敌。访知当今武林中能敌狮子林的,只有某某数人,只有小白龙方靖。邓潮这才落到邀助复仇这一招上。但他又说:“连邀过几位好帮手,不幸林某红运当头,迄未成功。”

  邓潮接着说:“直到数年前(就在小白龙化名凌伯萍秀才,续娶春芳的第二年),他曾托好友黑牤牛蔡大来,到七子湖麓,拿着龙门薛五爷的引见信,登门拜访。又曾在皖北,连烦三友,奉邀了一回。两次都遭拒绝了。实在无法可想,第三次方才亲来登门,未曾求助,先行求交。”

  邓飞蛇又道:“方大哥,你可怜小弟这番苦心,你可怜家嫂和舍侄死得太惨!”

  飞蛇痛哭流涕,泣诉苦衷,希望拿感情打动小白龙。常言说,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孝悌之行,人人敬爱。飞蛇想象自己这样卧薪尝胆,苦心毅力,小白龙多少也得动感。

  然而小白龙只是冷笑,半晌方说:“难为你老兄了。你的苦心立志,胜过了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我若再不答应,也显得枉在绿林立足了。”

  小白龙略一停顿,又道:“何况你对我身家全都有恩。你要报狮子林杀兄杀嫂之仇,我得报你救身救家之恩。恩仇两报正好相抵,我焉能不答应你呢?”

  飞蛇听出话腔有点刺耳,脸色一变。小白龙含笑挥手道:“我们不妨明白地讲,我一定可以帮你报仇,小白龙跟狮子林见上一面,交上两手。但有一节,我从今决计洗手了。我求你一句话,在我会过狮子林以后,你我可以不可以‘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可以不可以,彼此从此算是谁也不认识谁?”小白龙又道:“是这样,我陪你走一遭。不是这样,我小白龙既然为盗,就不怕死;妻子是身外之累,要不要,更不算什么。你的大恩,我只可改日图报了!”

  小白龙凝视着飞蛇,说话斩钉截铁。虽没有当面骂人,神色也差不多。飞蛇当然还要表白,攀交求助实出本心,闻警报信纯出意外。飞蛇道:“老天在上,我姓邓的跟方大哥纯然一片真心,我若是泄底卖恩,叫我死在刀剑之下,断子绝孙。”邓潮再三盟誓。

  小白龙也不不信,也不全信,只徐徐说:“过去的事说也没用。邓仁兄,我和你只谈现在。替你报仇,我答应了。报完了仇,还是刚才的话,我要埋名洗手,不再问世事。你我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天南地北,各不相扰,各不相求,必得这样,我才肯替你‘拔闯’。如若不然,我只可一万分对不起,我是不去!”

  当面硬挤,毫不留情。飞蛇邓潮,紫面通红,无计可施,叹息道:“大哥替我们报了仇,于我邓门三代有恩,我安忍得调头不认?”

  小白龙笑道:“哪里的话,是你救了我,是你于我有恩。这一来,你我好比八两半斤折了账,谁也不欠谁的了。”

  小白龙的话越说越难听,其愤愤不满,溢于言表。飞蛇就再装不懂,已经不行。到底把飞蛇邓潮挤得吐了口话,直接承认了,斗狮之后,飞蛇誓不再寻小白龙。

  然后小白龙说:“好!”

  两人击掌立誓。小白龙又说:“邓仁兄,你请预备吧,我先趁这时间,安排安排我自己的私事。请你原谅我,不要再托朋友暗缀我了吧。我把我身边的事安排好了,一定到你这里报到。”

  于是两人分手,小白龙忙着藏匿家眷,飞蛇勘查敌踪。在小白龙倾巢的一年后,龙蛇两人重新聚首,飞蛇邓潮把所有的朋友、党羽、与己同仇的人,大举纠聚起来,一路找寻狮子林廷扬的镖道。等到处处安排好了,就在清江浦洪泽湖,拦江邀劫,和狮子林会了面。

  小白龙方靖与狮子林素来无仇无怨,小白龙此日动手,另有打算。两人在船上斗起剑来。小白龙想:我只把狮子林刺伤,我就不管了。所谓点到为止,践约就完,决不必求大胜。一来教飞蛇看看自己的武功,二来教飞蛇尝尝自己的手段,以示自己不是好欺骗的,也不是好唆使的。小白龙打算固好,哪知道一旦动手,他竟斗不过林镖头。他不由得一惊,立刻掏出真实本领来,极力和狮子林支持。起初轻敌,嗣又贪功。狮子林沉着应战,突然甩剑一颤,把小白龙的剑,弹落脱手,又陡起一腿,把小白龙踢倒在船头。

  此时,飞蛇邓潮在对面大船上观战,见状大骇,不由得失望。飞蛇就发动了埋伏,倏然放出暗箭。狮子林暗存提防,伸手把暗器接住。水中的群盗也发出暗器,也被狮子林闪开。这时节,小白龙羞愤交加,身子才扑倒船头,蓦然跃起来,一个虎跳,调右臂,运单掌,猛然欺身一挝狮子林的头颅,正对着后脑。明暗夹攻,狮子林竟遭暗算,脑后玉枕穴受了致命伤。临危拼命,仍用甩手镖,把接来的一只暗器,穿入小白龙的右臂。小白龙负痛跳入湖中,泅水逃走了。林镖头也栽倒船上,人已气绝。

  这里飞蛇邓潮赶尽杀绝,劫镖追杀,又纵火焚舟,把林镖头保的货船,全部付与无情的水火,变成了残灰木屑。他仍不放松,一路追究败逃的镖客。幸而镖师援兵已到,才得把林镖头的遗尸,运回清江浦,停灵在同业镖局中。

  飞蛇邓潮又派至友胡金良(即古敬亭),假装吊丧的镖客,前往清江浦窥探狮子林之生死。入夜就遣伙盗,潜入镖局,盗割狮子林的头颅,以祭亡兄亡嫂。但镖客这边已有戒备,飞蛇同党一无所得而回,反倒失陷了一个同伴。

  随后,狮子林的棺木,由师弟护送,运回山东开吊。飞蛇邓潮报复无情,他又率党羽,亲往闹丧行刺,要把林镖头的未亡人程玉英和孤儿小铃子,一并杀死,以期斩草除根,免去后患。程玉英是名镖客黑鹰程岳的侄女,痛夫惨殁,在灵前设誓,矢报深仇,又连打点,随即由狮子林同门师弟卫护,偕孤儿林铃,逃走避祸。但此时飞蛇已经来到,程玉英连夜逃亡,半途遇仇,幸赖亡夫的七师弟摩云鹏魏豪相助,终得挣扎,脱出虎口。

  飞蛇邓潮衔毒十五年,一旦发泄,报复无情,此时仍不肯罢休,率领同党,依然沿路穷追不舍。林铃母子由摩云鹏魏豪拼命拒护,且战且走,逃进了小辛集。小辛集的联庄会突闻人声奔逃,女子夜叫,立即鸣锣纠众,摆开长枪队,出来守望勘盗,和邓飞蛇寻仇之党冲突起来。直打到天明,飞蛇方才退出庄外。

  那联庄会的副会首辛佑安素知狮子林廷扬的名字,并矜念孀孤,恼恨暴客,潜将林氏母子先隐匿,后设计放走。同时又在小店内,捉住了飞蛇的两个踩道伙伴。邓飞蛇大怒,竟夜袭进庄,绑架了联庄会正会首的儿子,作为肉质,威吓着会众和庄民,要纵火焚掠,逼他们献出被擒的同伴和窝藏的仇人。

  联庄会很有能手,拒守高墙,与飞蛇搭话,说:“那逃难的男女早已穿庄逃走了,庄内已然没有,如何能交出?”

  两边只把俘虏换回,联庄会副会首佯将林氏母子逃路,虚指给飞蛇,说:“那三男女往西北逃下去了,你们要是快追,还来得及。”

  飞蛇不肯置信,偏巧巡风的同党瞥见西北有一辆轿车,正落荒投暗飞逃;这盗徒忙忙奔来,报知飞蛇。飞蛇这才舍了小辛集,飞似的奔西北寻去。

  但是,歧路亡羊,飞蛇奔寻数十里,才发觉不对。穷搜四五日,线索也中断了,林家母子竟鸿飞冥冥,不知逃向何处。飞蛇自己疑心上了联庄会的当,可是联庄会早趁此时请来官兵,缉盗清乡。飞蛇气得暴跳如雷,派出数拨伙伴,分三路加细排搜,又揣度逃人的方向,决计要北访保定,这是狮子林总镖局的所在处。南探杭、宁,那是狮子林镖局支店的所在处。折便道回来,再奔曹州府卧牛庄,乃是狮子林的老家,定要重搜个第二遍。邓飞蛇不杀死林廷扬的寡妇、孤儿,誓不住手。

  蛇党纵然伤了好几位同伴,奔波了一整年,飞蛇报仇的心倒越来越炽热。同伴们却渐渐不耐烦,觉得他做得太过了。有人说:“一个年轻的小寡妇,还会守得住吗?今天姓林,明天就许姓张了。一个小屎蛋孩子,更未必能活,也值得二哥这么认真。我看太犯不上了。”其中姓邹姓马的两个同伴懒洋洋的,早就不打算再追了。两个人异口同声说:“我们就此回去,干咱们的旧营生吧。”

  飞蛇疾问别人,别人也有一多半主张罢手的。更有一人说:“咱们光棍做事,吃柿子,不要单拣软的捏,一个劲儿盯孤儿寡妇,怕江湖上笑话。”

  飞蛇听了,倏将双臂往背后一背,说道:“诸位全是这个意思吗?”伙党黑牤牛蔡大来说:“其实日子不少了,狮子林也死在我们手了,很可以打住了。”

  飞蛇双目直竖,仰面狂笑道:“好,大家都这样想,我一人不违二人意,咱们就散!从今天起,我谢谢大家,咱们现在就算散伙!”邓飞蛇竟变了脸,向同伴突然磕头。

  群寇愕然,忙把话拉回来说:“二哥别急,有话咱们慢慢地商量。”

  飞蛇感情激动,竟抱头痛哭起来。他拉住同伴海燕桑七的手,面向大众诉道:“诸位哥儿们既然不肯欺负孤寡,我们还再商量什么?我的事瞒不了桑七爷。你们诸位只知我跟狮子林有仇,你们可不知这里头还有苦情。”

  飞蛇哭诉道:“实对诸位说吧,我大哥叫狮子林一箭射中胸口,血流了我一身。我家嫂当时就力逼我报仇。但是我不是姓林的对手,我家兄还死在姓林的手下,我的功夫是家兄教的;我斗不过人家,我不肯冒昧送死,我要预备。我家嫂就唾我,又哭又闹,骂我没出息,忘恩负义。七爷,你晓得我从十三岁就没了爹娘,我从小跟着哥嫂过,我家兄把我从火炕里救出来的,我哥哥挨饿,偷出东西给我吃,我们手足如同父子。我哥哥死在林廷扬手里,我能不报仇吗?但是我武功不行,我要去报仇,就是送命。我劝家嫂,容我几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还没说完,家嫂又唾我一脸唾沫,她自己打嘴巴。我那糊涂侄儿也挖苦我。”

  飞蛇忍不住又号哭起来,半晌呜咽道:“我这里下苦心一步一步预备,我家嫂和舍侄不听我劝,刻不容缓,要立刻报仇,他们娘俩竟私自走下去了。我那糊涂侄儿果不其然,死在林廷扬手下人手里,临死还割去了舌头。我那家嫂疯了似的,又找了我来,骂我,唾我,逼我。我家兄的旧伙伴也瞧不起我,说我没骨气,软蛋。后来,我家嫂又要亲自出头,邀结助手,去暗算林某。我一听不好,赶快去拦阻。我说:这可不是硬拼的事呀。我家嫂竟藏起来,不肯见我。家嫂去了不多久,果然又得了凶信。我家嫂也死在林某手下了,叫人家砍掉一只胳膊,自刎死了!”

  飞蛇哭不成声,闭着眼呻吟道:“你们知道家嫂是怎么死的?实告诉诸位吧,咳,她是活活叫林某羞辱死的!这话我憋在肚里,从来没告诉人。我家嫂临危传来绝命书,她说她叫姓林的羞辱了,她说她死后见了亡兄,她不恨仇人,她只恨我这忘恩无耻的小叔子!她骂我,她说你哥哥疼你比儿子还疼,你竟忘了杀兄的大仇,眼看着侄儿、嫂嫂叫仇人糟践死了,我到地下做鬼,也不饶你。她痛恨我,丑骂我,怎么难听,怎么骂。”

  飞蛇接着说道:“我是说不出来的窝心,我跟姓林的仇深似海,我邓门长支全毁在他一人手下,诸位说好汉不欺孤寡,吃柿子找软的捏。但是你们几位替我想想,姓林的害死我邓家三口,只留下我一个祸害,到底叫我翻过手来。唵,十五年后,到底叫我报了仇,真格的,我自己还能给自己留下祸害吗?斩草不除根,到底遭了后报,我不怕诸位笑话,我一定要搜寻林廷扬的老婆、孩子,一个也不留,全都杀死。我然后死也痛快,活也安然。”

  飞蛇痛述隐恨,同伴听了,俱各动容,都说道:“狮子林这么可恶吗?好男不跟女斗,他竟敢羞辱邓大嫂不成吗?”

  飞蛇很难过地说道:“这是什么露脸的事,我还能糟蹋我们亡嫂吗?”他却不知邓潮的亡嫂行刺狮子林,断臂之后,自知难活,她这才故意留下这种遗书,好激动邓潮去报仇。其实她是自刎的,林廷扬不但没有羞辱她,怜她苦心报仇,还把她放了。这可是邓飞蛇万万想不到的。

  群盗终被飞蛇邓潮的悲愤陈词所激动,由黑牤牛蔡大来、盘龙棍胡金良、海燕桑七等扶起,都劝他止泪,愿助他续搜仇人之子,斩草除根。

  他们张开了罗网,分头办事。往北,由邓飞蛇亲寻到保定安远总镖局;往南,由盘龙棍胡金良、黑牤牛重搜到苏杭二州,把安远支店大扰了一顿;更回头重探山东曹州府卧牛庄,把狮子林的旧宅,纵火烧了,还杀了一个乡下人。可是上天下地,踏破铁鞋地苦寻,仇人的寡妇孤子杳如黄鹤,再得不着踪迹了。

  邓飞蛇忿气不出,要放火来烧保定总镖店。总镖店有狮子林的师弟解廷梁、义弟张士锐等,防护得很严。邓飞蛇弄得打草惊蛇,没有放成火,反挨了一弹弓。镖客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流星顾立庸,全追出来。邓飞蛇幸有助手,才得逃走。他仍不甘心,在保定潜伏密伺了一个多月。安远镖店似乎知道飞蛇来捣乱,竟昼夜戒备,无隙可乘,无懈可击。邓飞蛇要刺探镖局的内情,也得不着底线。

  但是,到底被邓飞蛇诱擒去一个镖行小伙计,用酷刑拷打,逼问林氏遗孤是否到保定。据说解镖头也正在着急,前派专人迎接林氏母子,竟扑了空,只在卧牛庄附近,访出两个趟子手的死尸,已经官验,正在缉凶。因此镖局已料知林氏母子凶多吉少。现在解镖头等都很担忧,已经陆续派出许多人,赶赴鲁北,打听林氏母子和七师父魏豪的下落去了。这镖行伙计的话,正与飞蛇初到卧牛庄劫车搜孤的情形相合。

  据这小伙计说,那程玉英、林铃和摩云鹏魏豪确实要北上赴保,正不知半途出了什么差错,人既没到,消息也断绝了,似乎比飞蛇还纳闷。

  飞蛇讯罢,仍不肯凭信,竟把这镖行伙计刺死,埋在荒野,他仍在保定流连。随后他潜伏的寓所被镖客访着,乘夜来搜捕他,他这才离开了保定。也因为他财力已尽,在保定马脚已露,他的面目又被镖客认准,他不得已方才罢手。他重拾起他的旧营生,号召党羽,照前一样杀人劫货。但是他不再找仇人了,仇人却要找他。有一日狭路相逢,他和狮子林的二师弟解廷梁遇上了。

  偏巧邓飞蛇是单人跨马独行,被解廷梁缀上了。解廷梁也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邓飞蛇自然毛骨,连连回头,打马急走。解廷梁却戴着大草帽,架着墨镜。飞蛇不认识解廷梁,解廷梁却认识飞蛇。于是挤在一个合适的所在,解廷梁拍马跟近,扬鞭猛打,一直超逾到飞蛇的面前,冷冷说道:“朋友,站住!”两个人动手交兵,杀了个难分难解,一个救援也没有,只解廷梁还跟着一个年轻的趟子手,为要报仇痛快,解镖头不要人帮。

  飞蛇邓潮偏偏这一次落了单,他这次正要赴一个女人的邀会,所以才一人独出。平素他深知虎落平阳,必要吃亏,从来不肯单人独行,就是密访什么要事,他也总教一个踩盘子小伙计,远道跟着他,以便万一遇险,好驰回去送信呼援。今天真是太巧了,他自从胞兄殒命,孤侄身死,亡嫂又相继自戕,他就对众鸣誓,深仇不报,林廷扬一家大小的头颅,若不在亡兄坟前祭奠,他决不再娶,更誓不近女色。这话原是被他嫂嫂冷言冷语激出来的。他年轻时,曾因贪色狎妓,被官人捕获,还是他嫂嫂母老虎高三妗把他设计救出来的。

  飞蛇出狱之后,娶的头一个女人是良家女,美而不媚,耻为盗妻,抑郁而死。

  他的第二个女人是掳来的妓女,名叫小桃红,知入盗窟,生还无望,拿出媚术来,把飞蛇迷得心眼麻痒。当他胞兄被狮子林杀死,山寨失酋,掀起内讧,遂被官军围剿,剿山溃围时,偏赶上飞蛇邀伴出去访仇,他的寡嫂仗刀突出后寨,他的女人小桃红被一个小头目背负逃走,一去没了影。等到飞蛇事后回转,方才发觉入宫不见其妻,巢穴也倾覆了。问他嫂嫂,反受了一顿挖苦。他这才大怒起誓,兄仇未报,决不寻妻,决不继娶。

  现在他已暗算狮子林,大仇已报,似可继娶延嗣了,可是邓家三口只抵林氏一命,总觉报复未尽,对不住亡嫂亡侄,又对同党说了大话,更不好改口。他年方四十几岁,未能鳏居,免不了偷偷摸摸,背人狎妓。又不敢入妓馆,往往改装私入暗娼家取乐。当此时忽有一个女强盗,看上了他,就是装他的如夫人的那个叫六妹的女贼。

  这女贼叫席六如,原是个十八岁的小寡妇,被大伯子元良把她强嫁给邻村,为的是想算计她丈夫遗留下的财产。这小寡妇足智多谋,一时失算,立即潜打主意,乘夜逃出来,要进县城告状。哪晓得半路上又遇见歹人,反而把她强奸了。这歹人是村上的混混,拿刀子逼着席六如跟他逃走。在店中席六如又逃出来,结果,越逃越坏,竟落在强盗手中了。真是愈走愈下,席六如自觉人已失身,就倒行逆施起来,甘心做了盗妻,只求强盗丈夫给她报仇。她的盗婿很宠爱她,就依着她,找一个机会,袭入她的故乡,把她的本家杀死,大掠之后,纵火烧了房。

  席六如跟着强盗过了一年多,也学习骑马,也学习打暗器,玩火器,既已沉沦,索性往下溜去。她生得本很美丽,就极力修饰,放荡起来,使得她的盗婿越加宠爱。但爱之过甚,自然防范极严。

  席六如又不吝颦笑,处处随便,招惹得伙盗生心,要逗引她。一天,他们的大头目和她放浪说笑,被盗婿碰见,妒火一撞,两人火并起来。盗婿暴怒失招,反被那个大头目杀死。那个大头目竟霸占了她。席六如佯为顺从,可是心中更起激变,调唆着这个头目和别人打架。某某强盗多看她一眼了,某某强盗要调戏她,捏她的手了,掀起许多是非来。这盗自吃醋行凶,又连杀死了两人,临到末后,也被别人杀死。终于席六如又转嫁了另一个强盗。

  自有她这一人,盗帮埋下一根祸苗,屡屡引起妒火。这些强徒妒火烧身,自相残害,四年间她竟换了五个男人。许多高眼的盗伙,骂她是坏水,她越发风流放荡,她几乎是眼看着这些男人为她拼命,她才觉得有趣似的。强盗帮中没人知道她的内心,她对己是自暴自弃,对男人是衔毒生恨。

  又不久,遇上了五百年前的冤孽债,她与飞蛇相会。飞蛇邓潮性最贪色,没有女人活不了一天的。

  自遭兄变他量敌技高,未敢骤往寻仇。他的侄嫂都怨恨他,反把怨毒移到他一人身上。跟着他的侄儿不度德,不量力,结伴前往斗狮,又死在仇人手上。他的嫂嫂如疯如狂,哭号咒骂,诘责他,催逼他。他连受了过重的打击,性情激变,他越发地狠毒了。自从小桃红逃亡失踪,他垂念伉俪之情,自然要寻找。他的嫂嫂痛痛挖苦他一顿:“人家跟情郎跑了,闪下二爷这可怎么办?你哥哥死了不吃紧,小桃红丢了,可了不得!”

  飞蛇愧忿难堪,竟奔在亡兄坟前,断发立誓,大仇未报,宁叫断了嗣,誓不娶妻。誓是这么说,他实在又不行。他又不敢暗室亏心,他把全副心情放在复仇上,果然一连数年,未近女色。于是在这时,忽然遇上了这个女狐精席六如了。

  席六如这时算是正守寡。她最近这个丈夫,也是个盗首,新近失手,被官兵擒斩了,只剩下她和十几个旧部,一路逃窜,守在一个僻山洼,照样做旧营生。她的旧部竟推她为首,也凑起了二三十人,成为女盗魁了。飞蛇邓潮为报仇访艺,路经此地,于是孽缘相碰。她把飞蛇邓潮延入巢内,也不知怎的,两人全动了心。

  飞蛇邓潮是很贪色,却与席六如从前所遇的子弟不同。席六如以前所遇男人,贪女色,往往沉溺,甘入席六如圈套,尤其是她杏眼一转,昵声放刁,这些人全都折受得亡魂失魄,不知怎么叫娘才好。席六如叫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飞蛇邓潮的气派大不相同,他爱女人,是拿女人当玩物,得要女人处处依着他。席六如是摆布男人的能手,也是拿男人当玩物,要男人婉转由她。现在他和她两硬相碰了。女人拿出女人的把戏来,飞蛇像受像不受,爱受才受。

  飞蛇做了席六如的入幕之宾,两人盘桓半月。很有些小事,席六如含嗔巧笑地支使飞蛇替她去做,飞蛇乖乖地答应了。但是遇上几桩事,席六如再使这伎俩,飞蛇会抗颜峻拒,毫不受调唆。这一来,渐渐打动了席六如的真情,她叹息说:“邓老二才是男人哩!这小子很有骨头。”她说别个男人,一遇美人关,甘受撮弄,俺拿眼一瞟他,小子们立刻骨软筋酥,我叫他挖他的祖坟,他明不愿意,也不敢不应。她说:“唯有邓老二梗梗儿的,先比别人骨立。”她爱上飞蛇了。

  却不知东风不压西风,西风必压东风。飞蛇邓潮是有名的辣手,深心。同居日久,他竟抓住席六如的弱点要害。起初相遇,飞蛇是只身一人,没说实话,只说自己是过路绿林。席六如便要收他为部下,使他久持帐下。

  飞蛇虚答应了,他暗想:我也得要个俊点的女人做帮手。他竟倾心与席六如结好,却不愿做她的帐下卒或副头目。六如竟把竿子上的事,交给副酋,她潜自改装,与飞蛇别营密窟,两个人同居了几个月。席六如本性贞洁,现在流于狂放;狂放之行已然习于成性,改不过来了,日久免不了与飞蛇勃谿。

  偶有一次,她引逗一个年轻邻人,欣赏邻人痴迷的丑态。偏巧被飞蛇撞见,飞蛇一声不响,进屋等候。邓飞蛇板着面孔,诘责六如。六如不服,她说:“你大概不知姑奶奶的脾气,专好跟不要脸的男人开玩笑吗?看这样子,你是要吃醋啊?那可够你吃的,姑奶奶最喜欢这个调调儿。”她的话很硬,态度很媚。

  飞蛇冷笑道:“你难道不知邓二爷的脾气,专好吃醋吗?我尤其喜好喝着酒吃醋!”

  两人拌起嘴来,六如又使出她那狼刁狐媚的伎俩,要来摆布飞蛇,叫他恼不得,急不得。飞蛇不受,一声不响,走出去,关上门,回身来突然把六如按倒,立刻剥光,捆上。登床穿梁,把席六如吊在梁上。他自己取酒壶酒杯,自己弄小菜,温热了酒,在床上摆一小桌,自斟自饮,满面笑容,欣赏这裸体高悬的席六如。

  飞蛇说:“我这就是喝着酒吃醋,并且吃一,望二,眼观三,我还看着大白羊就酒。”喝一杯酒,故意舔舌嗅味地说:“有味!多咱把白羊吊出油来,我就不喝酒了,我要喝羊油。”

  席六如在梁上挣扎,越挣扎越紧。她并不出声央告,也不嚷骂,她说:“邓老二,你把我放下来,我有话对你讲。”

  邓潮道:“对不住,你就这么说吧,我听得见。”

  席六如发急道:“邓老二,你就不光棍了。凭你这么棒的汉子,跟我们老娘儿们动硬的,你不嫌丢人泄气吗?你平白吃我的醋,你太出丑了。你放下我来,我跟你重说说。难道你还怕我嚷嚷不成?还怕我跑了不成?咱们这么办,你看不惯我这样,咱们好说好讲,好打好散。”

  飞蛇邓潮引杯进酒,运箸吃菜,嬉着大嘴笑道:“不错,我姓邓的专会欺老娘儿们,并且我专爱吃醋,吃醋就酒,有味极了。邓老二不懂什么叫‘好打好散,好说好讲’,只要是女人跟邓老二睡过,二爷就不许她再挨别人。告诉你,别看我不许女人再挨旁人,我邓老二自个还要随便勾搭别的娘儿们去。我这人就是这么个脾气,许我的西凉招驸马,不许王三姐在寒窑吊膀子。”

  席六如骂道:“你不讲理!”

  邓飞蛇道:“对了,我实在不讲理,六姑娘临跟我凑合的时候,怎么不先打听打听行市?可是话又说回来,谁叫我身大力壮来着。你若是揍得过我,我也许怕了你,我也许对付着服侍你,在你跟前当软盖活王八,也说不定。现在还不至于,六姑娘你多包涵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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