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解武师辣手屠蛇
2025-01-14 21:02:47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飞蛇性情强悍,垂危之时,忽然觉到报应临头。他素来不信鬼神,他生就强盗性格,而现在,他,也许是伤痛所致,也觉得毛骨悚然,从前死在己手的鬼魂恍惚露出迷离的面孔,直在自己眼前打晃。

  飞蛇邓潮听鸡、牛二寇把胡金良背走,脚步声早绝,他耳畔仍似听见窗外屋外有人走道。他问了一声,又叫了一声,他头上冒出冷汗,忍不住怪吼了一声。

  蛇舅母席六如横陈在床上,若冥若醒,下体涔涔出血,心神居然比飞蛇镇定,居然能够视死如归。听见蛇吼,微微睁开二目,叫了一声:“老二,怎么了?”

  飞蛇厉声叫道:“我不怕你们!”戟出二指,指着对面的椽子,瞋目要起,只身子动了动。

  席六如忙又叫了一声:“老二,你嚷什么?你还不早打正经主意?真格的等着仇人回来,摘你的瓢吗?”

  飞蛇叫道:“我不怕!”

  蛇舅母席六如勉强把身躯挪动,挨到飞蛇身旁,把乱鬓蓬松的一颗头偎到飞蛇肩下,伸出手抖抖地来扯飞蛇,并且很亲切地叫:“老二,老二,你醒一醒,你迷糊了?难道你要先走一步吗?老二,你不要忘了我,我跟你日子浅,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咱们不能同穴,咱们今天总算是并骨了。老二,你答应我一声。你叫我一声!”

  此时的席六如,似欲将两体并为一体,似欲两个灵魂携手共赴九泉。连叫数声,飞蛇瞠视的眼睛这才若有所悟,身躯转动,长叹了一声,这才侧身顾到同床并命的情妇。

  席六如把干枯的唇吻送了过来,飞蛇把她抱住,唇腮相偎,倏然有两行冷泪,由飞蛇眼中沾到席六如脸上。六如叫道:“老二,你不要难过!早晚是个死,难为你我同日同地死,这就很好,这就是仇人成全你我。”

  邓飞蛇临死心酸,紧抱席六如,并头对语,惨然笑道:“好好,我们这就叫并骨!六如,我对不住你,六如,我太害苦你了。我上过两个臭老婆的当,由那时起,我跟女人再没有动真的,我只是拿女人开心。不承望你倒看上我,你实是我的恩爱妻子,我直到今天,方知你是一心为我。你瞧刚才胡四爷直拿话挖苦我,老蔡、老邹也揣起手来,他们跟我都犯起心思,我不知道我怎么闹的,会把朋友惹寒了心。这是他们临走袖手,太对不住我,我没有错待他们,他们竟对我这样!他们可以不管我,不该连你也不救。我早就看破了,人心都是冰凉的!”

  人若不自知,飞蛇至死,还是怨恨朋友,于是他叹息说道:“他们丢下咱们夫妻俩,甩袖子一走!好吧,叫他们混去吧,我这一辈子也还不错,临死到底有一个知心体己的你,我死了也不冤。”

  飞蛇用一种感激凄恋的心情,和六如相偎相依,静待大命到来。席六如和他亲热了一阵,唤起了飞蛇的精神,劝飞蛇作速自决,不要在这里仰面等候。告诉飞蛇床底下有小刀子,灶膛内有火,小刀可以抹脖子,篝火可以焚宅灭迹。如若挣扎得动,劝飞蛇忍痛下地:“老二,英雄临死也得英雄!咱们两口子与其教仇人割去了头,莫如双双葬身在火窟,两刀子两个血窟窿,再烧一把火。你说这法子怎么样?”

  飞蛇邓潮道:“什么?点着了房子,再抹脖子吗?”不由得眼望窗户。

  席六如道:“你不用等候邹、蔡二位了,他二位是不会回来的了。依我说,就是点着了房子,放一把火,然后你给我一刀,你自己再一抹。我们俩安安静静地一走,叫你那仇人称不了愿,这法子最妥当。这就看你还有余力没有了,你难道不能下地了吗?”

  飞蛇还是犹豫,席六如叹道:“你大概不行了吧,索性我来。”竟按着飞蛇的一只胳膊,欠身欲起。

  飞蛇一见这样,席六如比自己还勇敢,他就蓦然从垂死的躯壳中,生出一股勇力,说道:“好,你真成,你歇着吧,还是我来。我不是舍不得死,我是听一听外面,好像……”

  席六如苦笑道:“好像什么?就有人来,也是仇人,不会是朋友,你趁早歇了那个心吧。你的朋友都不高兴你,你刚才的话只知道顾我,忘记了胡四爷,人家三位挑你眼了。”

  飞蛇道:“我明白,那么,我就点火去了。”

  席六如道:“你快走吧。你只管放火,我这里伸长了脖颈,静等你下刀。你只管狠狠地砍,越快越好。”

  飞蛇霍然爬起。说是霍然,不过是他心里这么想着。其实他撑肘拄床,咬牙咧嘴,费了很大劲,方才爬起。慢慢地伸脚着地,摇摇晃晃,以手扶墙,一蹭二蹭,从里间往外间蹭。好容易挨到灶膛边,刚一伏腰,人索性坐下了。于是他哆哆嗦嗦,由灶膛内接柴引火。引着了火,他就立刻放火烧房,立刻引火自焚。

  当此之时,鸡冠子邹瑞、黑牤牛蔡大来,已将重伤垂危的胡金良背出五六里地。两人一方面要躲避官人眼目,一方面要提防仇人邀截,胡金良又闹着自杀,在近处又没有投托之地。两人正在着急,忽然遇上了蛇舅母的旧部,由副头目率领二十多人,改服装,藏兵刃,或骑或步,散漫着奔来相救。双方相遇,立刻有了办法。二人放下胡金良,举手道劳。副头目只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我们来迟了。”

  其实席六如的旧部得讯很早,那小伙计是蛇舅母的亲信,早已离巢,此刻遇仇求救,恰值副头目未在窟内,三头目因邓飞蛇瞒着他们,心中早已挑了眼,此刻闻耗,有的人就要袖手。还是这小伙计再三求告,三头目依然推托,说道:“这个,我当不了家。”

  末后才派一个人,把副头目寻回。副头目顾念大体,向众人说:“我们不是冲着姓邓的,是冲着旧当家的。姓邓的看不起咱们,咱们犯不上巴结他。但是咱们别忘了当家的跟姓邓的是两口子,仇人找姓邓的,咱们当家的难免要吃挂落。我们总得帮一手,我们不要为了挤疖子,伤了好肉。”

  副酋说了这一遍誓众之词,群贼这才七言八语地张罗动手,未免有点怠慢。半路上遇见胡金良和鸡、牛二寇,又全是飞蛇的朋友。依着众意,还想各办各的事。终究是副头目怕遭江湖耻笑,当下分出人来,把胡金良救回窑内;仍烦邹、蔡二寇当先引路,紧往镇上赶。且行且问细情,五六里路,展眼就到飞蛇潜巢的附近。

  副头目很加小心,先不进镇,分散开绕镇一转,意在巡风观变。还未容看出动静来,便望见镇中烟浓火起,分明有人家走水了。估摸方向,正近蛇巢,邹、蔡二人大惊道:“哎哟,不好!邓二哥、邓二嫂糟了!”

  副头目也愕然却步,把群贼藏在林间,自己单人独马,要进镇一探。群贼全说:“垛子窟走水,必定失手了,那还用看?咱们当家的,哼,管保受姓邓的连累,跟着也毁了!”

  邹、蔡二友自觉当时挤兑飞蛇过甚,有些亏心,忙撺掇群贼进镇窥看真相。副头目搔头顾众道:“我们一步来迟,真成了倒拔蛇了。看这样子,仇人必已得手,镇里准有卧底的。可是,咱们总得进去看看底细。”

  拉开了拨子,由他自己丢下兵刃,只带匕首、暗器,率两个好帮手,随同邹、蔡,绕从南镇口进去,一步一探。走了半条街,竟是瞎小心,路上乱哄哄的,已有水会鸣锣救火,并没遇见官面,也没遇见镖客模样的人,只是些土民伴着锣声,乱跑乱嚷罢了。

  时候已到黄昏,副头目蹭到火场隔巷瞭望,用眼神叩问邹、蔡,果然正是蛇巢。茅屋见火,延烧不小;巷口已有绳拦阻行人。水会正在泼救,如火添油。近邻号叫,往外乱搭东西,也有人持钩竿挑断火路。近处聚了许多人,纷纷议论起火的人家和起火的原因。副头目和二寇全不能上前,只有侧耳倾听,人多嘴杂,也听不出所以然来。

  副头目不晓飞蛇遇仇的细情,邹瑞也没有说出苦斗的真相,副头目十分惊诧,与他部下的两个帮手,向看热闹的人,设词套问。看热闹的遇见生脸人,只说是走了水。当然是走了水。又说火场住的是两口子,这个他早已明白。进探火场,不能靠前,连问数人,又等于白问,副头目忙找邹、蔡二友。

  邹、蔡二友目睹那三间茅舍突突冒火,毕爆声中,屋架崩倒,茅顶塌了下来。两人相视亏心,有些抓耳搔腮。副头目暗扯二人的衣襟,二人呆视着烈火,竟似要向火窟里钻似的。他二人心中明白,飞蛇夫妻一定葬身在火窟了。想起刚才讥诮飞蛇,未免太甚,他夫妻俩多半是在二人走后,自思已无活路,又怕仇人寻来割头,这才放一把火,自己把自己了结。邹、蔡二人全是这样想,可又当众不能互诉。两个人只是使眼色,捏手拍肩,暗暗示意。副头目跟过来,猛一挚二人的衣襟,二人反倒吓了一惊。

  副头目暗挚二友离开火场,要往近处试寻一寻,也许邓飞蛇和席六如已然强支余力,离开小院,临走放了一把火,掩匿形迹。也许有别的救星赶到,把他夫妻救走。也许是仇人勾兵回转,杀死他夫妻,临了纵火销迹。副头目反复瞎猜,不知底细,可是心中也有点后悔,觉得驰救稍迟,对不起旧当家的。为欲减免疚心,把邹、蔡调到一边,再三叩问:“二位,据你们看,这把火到底是谁放的?”

  邹、蔡一味摇头,追问到底,只说两句模棱话:“也许是仇人,也许是走水!”

  副头目又问飞蛇二人到底伤势怎样,是不是已难动转?邹、蔡至此,连这话也不好如实回答了。哼着哈着,一味遁词避问。副头目心中越发不悦。

  跟着群贼也忍不住出林入镇,趁着天黑各处寻看,逢人便问。居然问巧了,遇到一个好饶舌而又目睹火起的人。据他说:“这家本是夫妻俩,外乡人,大概白天有仇人寻上门来,拿刀动枪地关上门拼命,后来就起了火。这两口子估摸全死在火里头了。”

  副头目摇了摇头,虽然没证实,但既在近处未寻见飞蛇夫妻的踪影,那么他二人当然葬身火窟了。可是他再想不到飞蛇夫妻乃是纵火自焚!

  邹、蔡等还想等候火熄,副头目竟招呼一声,往回走下去,说是“有事第二天再办。”

  但等到第二天,胡金良竟也死在贼巢。镇中旋听说果然刨出两具死尸来,已烧成焦团,不能辨别男女,看大小只像小孩。

  那镖客一方面,踩盘小伙计奔回送信,偏偏遇一岔事,只过了两天,三师傅连珠箭何正平方才赶到。又过了两天,老英雄程岳方才策马飞奔而来。忙找二师傅解廷梁,据原住的店房说,客人当夜一去未归,人和马俱已不在。何正平大骇,拼命搜寻,一连两日,略访出一点踪迹,独不见本人下落。跟着黑鹰程岳赶到,一面寻盟侄,一面寻仇人。哪知道恩仇俱已无踪。辗转刺探,多亏黑鹰眼路宽,居然把解廷梁的马寻获,跟着把飞蛇已焚毁的潜巢也已访得确址。这似乎抓到一点线索了,可是解廷梁的下落,竟好像一进这区区小镇,便会消灭。旋又探得已焚蛇窟,在未失火以前,确有一人登门拼命,消息就只访到这里为止,往下就断了线索了。

  黑鹰程岳痛心已极,怒焰烧天。可是与何正平合力,踏遍了荒郊野镇,终不能访得解廷梁的生死存亡。

  殊不知解廷梁在当日,力诛三寇,连伤五贼,自己也负伤一走,半路上伤发垂危,竟倒毙在一家坟圈内。看坟的人吓得不得了,竟恃夜深无人看见,无人知晓,他居然私埋人命,把解廷梁的尸身掘坑掩埋了。任何人打听,他畏罪怕打官司,竟不吐实情。这一来好比一条线,到他这里给剪断了。黑鹰程岳跟何正平来来往往地查勘,终没有发现此事。只有一件,附近贼人的巢穴,被他怀疑迁怒,提剑登门,逐个大闹。因此,附近的贼巢,竟被这老头子搅散了两处,吓跑了一伙,踏平了两竿子贼群。内中就有席六如的旧部。

  黑鹰在此时的威名,已经超过了乃师十二金钱俞剑平。他为给爱婿报仇,竟秘访出小白龙方靖的下落,被他一口剑、一支藤蛇棒、十二只钱镖,把小白龙杀得手忙脚乱,一任小白龙谦辞道歉,哓哓辩白,“害令婿的不是我,是飞蛇。”

  这老人咬牙切齿地说:“小白龙,也有你。飞蛇我也找,你小白龙我也要你的脑袋。”

  黑鹰剑术精湛,钱镖迅准,小白龙强支数十合,看不利,且战且走。黑鹰程岳冷笑说:“我一定要你的脑袋!”

  苍须拂动,黄瞳炯炯,黑鹰展开数十年苦功,利剑运起来,嗖嗖劈风,小白龙实不是对手,连叫:“老前辈,老英雄,你不要逼人过甚,我还有下情!”

  黑鹰说:“我只要你的狗头,不听你嚼舌!”

  小白龙支持招架,得空便跑,论脚程也不是对手,黑鹰之名便是飞腾术精妙。左奔右截,左逃右堵,可是到底被小白龙避锐不攻,潜寻遁路,抓了一个空,奔到水边,扑通跳下水去了。水花一溅,一划数丈。

  黑鹰程岳懊然追悔,转怒为笑。早知如此,应该先用暗器取他。一念及此,立刻手疾眼快,把剑交到左手,右手早拈出三枚金钱镖,趁小白龙刚入水底,赶上一步,照小白龙潜影,倏地三掷。小白龙竟在伏波中受伤,连头也不敢出,就在水底,潜流急渡,双手划水。水面上波纹不动,水底的白龙一窜数丈,眨眼间逃出数里之外,方才换了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早已遁出数里之外。

  小白龙这是第三次弃家覆巢,幸而杨春芳娘子未在此处。小白龙防患未然,对狮子林和邓飞蛇均起了戒心,故此一移再移,仍营三窟。却有一桩,自他上了飞蛇的当,就好像开始倒运,不但覆巢,又失去左右爪牙。紧接着听说北方镖行已动公愤,有好些狮子林的故旧,逢人打听自己。紧跟着又探悉狮林观的耿秋原道长的门人,已大批派遣众徒,访问爱徒林廷扬失事的真情,并打听一龙一蛇的底细。小白龙耸然变色,深悔受绐,他连忙迁地为良,极力掩饰行踪。这小小一条白龙竟变成丧家之狗。一路东藏西躲,才避开了狮林群鸟的刺探。哪知又误打误撞,遇上了黑鹰程岳,险些死在鹰爪之下。

  小白龙逃到另一巢穴,敛迹半年。不久,小白龙为了买取爱妻的欢心,决计折节洗手,不再为盗。他为了要洗手,须将私自窟藏的珍宝,挖出来变卖,好拿这钱做他迁善改过的本钱。不意他刚刚掘出一小部赃物,刚刚挑那不甚扎眼的重宝,出脱了三五件,便突然引起了当地捕快的留神。偏这捕快不但眼力高,而且武功也硬,好像深知小白龙不是好惹的穿窬小盗,这捕快布置得十分周密,结果定计擒龙,猝然下手。小白龙倒霉再三再四,这回又遇上大险。人幸而没伤,起出来的赃物全都失陷了。要做好人,还得另筹本钱才行。

  像这样接二连三,颠沛颓败,一连三四年没走好运。杨春芳娘子不知真情,见小白龙剑眉深锁,不敢在家安居潜匿,反比以前出去得更勤,她可就伤心到极点了。她非常聪明,饶有警智,她晓得劝得了嘴,劝不了心,丈夫本许她洗手,且已设下重誓,如今见丈夫形迹飘忽,更甚于从前,她就每每背人弹泪。反而在小白龙面前,极力赔笑,绝口不再提倾巢拒捕,涉险几殆的旧话。

  但是,她的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她本生得单弱,容貌清秀,现在眼眶发青。在大难之后,本已重病一场。今虽痊愈,两只眸子总有些怅怅惘惘的神气,往往偎着爱女小桐,独自发怔。

  小白龙见爱妻如此,扪心内愧,竟不知怎么哄才好。傍着春芳娘子,执手叫着名字说道:“芳姐,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一定洗手,我现在办的就是洗手的事,你还不放心我吗?我在你身上,有一句说一句,从今以后,再不瞒你。你看我还得出门,你当我又是干旧营生去了?我告诉你,不是那回事。我这一来,在外面结下仇人了。我现在是受着两面夹攻的苦处,我不愿对你说,怕你担心。我要不说,又怕你往更坏的情形疑猜。芳姐,我是这样的打算,我必须弄一笔大财,咱们夫妻父女就择地一隐,远远地一躲。我眼下出门,只是运……”说到这“运赃”两个字,不由得吞吐起来。

  终于将自己的现况,今后的打算,切切实实,原原本本,告诉了春芳:“芳姐,在七子湖旁边,我埋着一只铁箱子,足值几万金。在七星洲、骆马湖,我也埋着两笔巨资。这都是我历年积攒下的。我可不是劫夺良民,这些全是他们当朝显宦贪官的不义之财。我家父当年受过贪官的害,才激得我倒行逆施起来。我如今为了你,决计洗手。就不为你,我也早有一到三十二岁,就洗手为民的志愿。现在,我必须躲避着旧日的伙伴和新结的仇人,去到埋赃处,把东西全起出来,拿这个好供你我夫妻后半世的享用。”

  春芳听了这“起赃”二字,未免觉得刺耳,偷瞥丈夫的神色,心中怙惙。拿着劫掠别人的钱财,做自家享福之用,竟是甚于渴饮盗泉之水了。可是春芳娘子不肯说破,怕丈夫难堪。她反倒劝解小白龙道:“你的打算很对。不过,你不要顾虑我,凡事你自己酌量着办,你觉得怎么办对,你就赶快自己办去。你不要跟我商量,我女人家见识,反倒胆小误事。你更不要为了我,反而劳神费舌。我随着你,你只管放心。有你就有我,没有你,我也不能活。萍哥……”

  她把小白龙的手紧紧一握,似有万斛柔情从这一握流露出来,她很温存地说道:“萍哥,你要是真爱我,我请你为了我,多多保重,不要太把钱看重才好,还是你这人要紧啊。我嫁了你,就跟你一辈子,你不要怕我受苦,我本是一个落拓书生之女,阔日子倒过不上来,穷日子我更会过,财大反倒烧身。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一定要回去起赃,我也不拦你。我可是心上只有你,不是为了钱,才跟你过日子的啊。”

  只商量起赃的事,她再不提“洗手”二字。她越不提,越似乎信不及小白龙折节为良之志,小白龙就越加怙惙,越加内愧。小白龙出门,她也不再贪恋阻拦。小白龙说走,她就打点行囊。她只睁着澄澄清澈的双眸,从无言中,流露出曾经祸变、孤衾难安的虚怯之情,有时候恨不得小白龙天天偎着她,她才不害怕。

  她的虚怯超过恐怖。但丈夫要走,她决不说害怕,也不求暂留。小白龙方靖眼见春芳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颓丧,他心中自是难堪。春芳那一对幽怨凄艾的可怜眸子,溶溶脉脉,向小白龙含泪而又含笑地看着,小白龙更觉得比长枪大戟,刺力尤大。无言的谴责,无声的吁求,使得小白龙迫不及待地忙着洗手。

  天似乎不佑善,天似乎不饶恕“放下屠刀”的人,不叫他“立地成佛”。孽因已种,步步食果。不是天道好还,只因人事的自然驱遣,于是在小白龙决志洗手之后,饱受挫折。毒蛇的缠障幸已脱免,黑鹰的攫拿,狮林群鸟的搜寻,躲过一场又一场,赶落得小白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赛过丧家之犬,失窟之兔。一连四年,始得辗转亡命。秘密起赃,逃出了仇人和官人的海捕。小白龙他一头埋藏在边邑穷乡,更姓改名,一定一定洗手。对天起誓,对妻明志,从今以后:“我这手再不许沾染半点血腥,再不许重握刀把。皇天在上,我誓为良民,就是有人以刀斧相加,逼我重返绿林,我也决不再踏覆辙了。”

  这样,小白龙要日日守着娇妻爱女,永远不错主意了。可是,天不从人愿,他的爱妻也已迫不及待!

  春芳娘子给小白龙又诞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产后失调,“愁能杀人”,她懒洋洋地病倒了。延医诊治,许愿烧香,赎不了负心的罪,春芳娘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小白龙偎着爱女,抱着婴孩,抚着爱妻的一只胳臂,恨不得以身相代。一掬英雄泪簌簌而下,成了忏情之泪,那已是六年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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