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陷凤巢孤雏奋翼

2025-01-14 21:54:5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男子一走，戎装女子又咯咯地笑起来，对那女奴说道：“你们给我把门看住，别叫他们进来了，我捉住的人凭什么叫他审问？我还没摸着问呢。”

　　戎装女子又鼓捣了一会儿，这才稍移莲步，挨到榻前，把纪宏泽先往旁一推，口中笑说：“小伙子，你可老实点。”紧跟着拍脖颈，搬脑袋，把纪宏泽的蒙头罩一摘，纪宏泽登时眼前豁然一亮。戎装女子伸纤手，又往颈下一托，把倒剪二背的纪宏泽连抄带扶，给扶坐在床上了。女子哂然一笑，凝目看纪宏泽的脸。

　　纪宏泽依然满眼含泪，瞬而又瞬，睁而又睁，方才辨出存身处，乃是人家闺房，怪不得脂粉气息扑鼻。再看置身处，竟是坐在人家绣榻上。一个艳装盛饰的美女子，正半跪半坐，挨在自己身边，双眸盯着自己脸，鼻息吹着自己腮，香气袭人，容光触目。纪宏泽定睛看去，居然是施暗算、用迷雾、把自己捉住的那个戎装女子，亲来给自己摘面幕。那女奴模样的女子，反倒含笑倚桌而站，恰当对面。

　　纪宏泽把眼睁而又睁，戎装女子这样瞅他，他不禁低了头。戎装女子嗤地笑了，伸手一触纪宏泽的腮，说道：“小伙子，怎么还哭呢？是怕死吧？刚才跳得那么狠，现在怎的不英雄了？”

　　纪宏泽侧脸要躲，又躲不开。戎装女子越发嘲笑道：“你瞧你满脸都是泪，真格的成了泪人儿了。你别怕，姑娘连小猫儿小狗儿都不肯害，你这大的人，你娘抚养你很不容易，我哪能做那种损事。别哭了，嗐，还哭？我给你擦擦吧。”叫那女奴拧一块手巾，戎装女子亲自动手，给纪宏泽拭泪，揩眼，抹鼻涕。

　　纪宏泽蓦地红了脸，奋力一挣，可惜双足已被拴住，仅仅躲开半尺远，仍被女子一把捉住，吆喝道：“小伙子你别犯贱毛。放着敬酒不吃，定要吃罚酒么？小菊，过来帮着我按住这孩子。”

　　到底这女子亲手给他拭净了鼻涕，且拭且说道：“小伙子，你别不识好歹。姑娘这件法宝够你受的。姑娘给你擦净了，还要问你话呢！你要好好地答对，有你的便宜。你刚才看不见，可也听见了吧？这儿的堡主要提取你，审问你，一定要用毒刑逼取你的实供。一个答对得不好，就把你活埋了。再不然，砸折你的腿，叫你一辈子落残废。你说你年轻轻地，可惜不可惜？还是老老实实对姑娘说了，姑娘给你做主。你别看我把你擒住，实在是救了你。像你刚才拿着一把剑，你往外跑，你想跑得开么？他们这里正在械斗，捉住犯歹的人，只要你带着凶器，碰巧了，连问都不问，立刻刨个坑，埋了。小伙子，老实点吧！我问你，你快照实说。”

　　纪宏泽此刻只觉着倒霉，初入堡时，他还能揣测利害，此时对这女子，他觉得智穷力尽，再测不出她是怎么一种人物了。也不知她擒拿自己，逼问自己，到底意欲何为。

　　他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本来用不着说谎，谁问我，我都可以说，我句句都是实话，我姓纪，今年十八岁，直隶省信安镇人，我随着师叔，出来做小买卖，到你们邻村姚山村。他们拿我们当作奸细，把我们追了一个跑。我的师叔叫他们扣住了，至今没有出来。是你们铁牛堡姓周的把我邀进来，要跟我夜间再去探山救人。姓周的把我丢在那个什么四嫂屋里，他一去不回来，他本说领我见堡主，我等不及了，我就要走，是你们不叫我走，硬要捉我，就叫你们捉住了。我是老百姓，一不犯法，二不做贼，我跟你们铁牛堡，一向又毫无瓜葛。我不知道他们姚山村也扣人，你们铁牛堡也扣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的实话就是这个。你们还要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们，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像你们这样随便拦阻过路行人，随便捉拿孤行客，我倒要请问，你们是要干什么？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我的话就是这个，任凭谁问，我也是这一套。我说完了，你们呢？”

　　纪宏泽说罢，带着豁出去的神气，一迭声反诘女子，要杀快杀，要放快放。眼睛兀自发酸，眼睑一挤一挤的，依然掉泪。心中纳闷不知这女子弄什么东西，扬自己一脸，起初还道是什么妖术，这时才知她不过洒了两把迷目呛鼻的蒙药。身虽遭擒，心实不服，恶狠狠瞪女子，喃喃说道：“凭功夫栽了，我甘心；像这样，我真倒运罢了！”言外这暗器不能算，只能说是中了暗算。

　　女子瞧着他，抿嘴直笑，说道：“看这样子，你还是不服气，你练武功的人怎的就不防备敌人的暗算呢！你要我释放你么？小伙子，说个好听的吧！你看你脖子梗梗的，哼，可惜我不是诸葛亮，你也不是孟获，我也不会七纵七擒。你若想叫我放了你……吆吆吆，怎么又哭了？”

　　纪宏泽忿道：“你不要挖苦人，也不知什么东西，扬人一脸，眼睛辣辣的。反正随你们处置吧！怕死不是男子汉。”索性闭上眼，做出不含糊的样子。

　　女子嗤之以鼻道：“嘴倒很硬，我本有心放你，你倒逮住理似的，一百二十个不甘心。好吧，你不见刚才他们派来人要提你么？小伙子，你一到他们手里，我可不是吓唬你，轻了要砸折你的腿，重者把你活埋了。小小的年纪，任什么不懂，只知叫横，你当初不该撞到堡里来。既然三不知钻进套了，就得守着这里规矩，叫你走，你再走，不叫你走，你老实一呆，他们也就不会毁你了。谁想你这点粗粗的能耐，竟想炸刺，七出来八进去地胡闹，你一个孤身客，好大的胆子啊！你可就惹火焚身了，孩子，我说这话，你不爱听吧！刚才你实在不该拿刀动剑，你把他们全堡的人都看成秧子，这一来你犯了条款了，他们非杀你不可。什么？你不怕死呀，好，他们更会叫你趁愿。你倒想着死个痛快的，他们偏拿钝刀子割你。也不要你的命，只是把你的眼睛揉瞎了，再不然挑断你一条腿筋，把你一放。小伙子，这辈子你可就完了。你不用冲我翻眼珠子，我可不是吓你，你只管打听打听去，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你不用冲着我女人家发威，那算你行。你就不知道这里是没王法、有帮规的地方，你拿话硬顶我，我不过一笑，我是一念之慈。我是一个姑娘家，连个蚂蚁还不愿踩死，何况你这大一个活人，只要你……”

　　女子说到这里，瞟了纪宏泽一眼，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只要你说好的，我就想法子，把你放了。我跟他们不是一回事，我何必做坏人，毁害你年轻人呢！”

　　听这说辞，好像纪宏泽一告饶，就可以释放。但是纪宏泽纵然年轻，初涉江湖，也知既擒故纵，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女子的话是这样讲，她的神色和语调另透露一种意思，比话头还切实。可是纪宏泽瞑目而听，全看不到眼里。

　　女子似乎生气，攒起粉团似的拳头，照纪宏泽背后捶了一下，道：“你怎么老闭着眼，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纪宏泽开目道：“我听见了。”

　　女子又道：“你听懂了没有？”纪宏泽道：“我听懂了。”女子道：“你真懂了么？”纪宏泽道：“这有什么听不懂，你叫我说好的，我始终没有说出犯歹的话呀。我还是那个意思，要杀要剐要放，全随着你，我一个被擒的人，我不能磕头礼拜求活命！”

　　女子气得把身子一扭，跳起来在屋中走遛。旋又挨身坐下，低声对纪宏泽说：“我的话你到底全听明白没有？你到底愿意我放你走么？唵，你别总闭着那瞎窟窿，你睁开眼看着我，你别把一对耳朵丢给我算完。你莫非眼睛还疼？来，我给你治治。”一拍肩膀，拿那手绢，要给纪宏泽拭目。

　　两人挨近，纪宏泽不由得睁开了眼。这女子通身艳妆，玉面修眉，身边脂粉香气四溢，冲入宏泽鼻端。并肩侧坐，分明听出女子低低的发出微喘声，口气习习，扑到纪宏泽脸上。纤手如绵，轻扶着纪宏泽的头。纪宏泽不禁心头小鹿怦怦一跳。身被拘絷，欲避无从，蓦有一团热力烧心扑面，登时耳根通红。

　　女子眼望门窗，转脸来低声说：“趁这时他们没来打搅，你快点说。你要是愿意我放你，你别对我这么梗梗的。告诉你，你别把我看错了，你要知道，我跟他们堡里不是一码事。他们械斗，我是他们好礼好面邀来帮拳的。你大概未必听懂我的意思，实在对你说，我是真心想救你，只不知你心眼上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喂，你倒说呀！你心上怎么样啊？”

　　纪宏泽手足全缚，挣扎不开。那个使女已被这戎装女子遣出院外，似乎巡风。屋中只他和她二人相对，被这女子容光所照，气息所熏，心上乱乱的，要躲躲不开。并且女子的话正是车轱辘话，远远地绕，团团地转回来，到底怎么个意思，纪宏泽空活十八岁，好像听明白，其实不明白；若说他真糊涂，他也觉得不对味。他侧着身子，于无可躲避中勉强挣躲着，也不禁放低声音，悄然答道：“你真想放我么？”

　　女子咳道：“你真傻呀，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你是装糊涂？你真格的看不出我跟他们不一样么？”

　　纪宏泽道：“姑娘！”不知不觉改了口气，起初是“你们你们”，现在是“姑娘”了。他说道：“姑娘，你想放我？你何不帮我逃出去？刚才你为什么捉我？你不捉我，谅他们一群笨汉全不是对手，我早闯出去了，这是怎么讲？”

　　女子凝星眸，盯着纪宏泽的嘴，无端地失笑了。口中骂道：“你这人真真岂有此理，你问我刚才为什么捉你？你觉着我若不捉你，凭你的本事，你就跑出去了？”

　　纪宏泽忙道：“正是，你若不扬我一脸……”

　　女子忙拦道：“想不到你也二十来岁了，竟这么糊涂。你要晓得你跑不出去！他们在堡里堡外下着好多道卡子，你跑出这院子，你也跑不出这堡，你就跑出这堡，也逃不出这方圆五十里。你疑心我有恶意，帮他们捉住你，咳，傻子，你仔细想想，我捉你，正是救你啊！”话到手到，把纪宏泽拍了一下子。

　　纪宏泽一想，这话似乎有理。侧目重盯了女子一眼，好像要从她的眼目口吻间，体察善恶。女子双瞳盈盈，颇透矜怜，纪宏泽不觉把敌意一释，但是他还有疑虑，他说道：“你是真要救我？”

　　女子笑了，说道：“我敢跟你起誓，我自从初见你，直到此时，我是一片诚心只为救你。你只要跟我一个心，我准救你逃出这里。”

　　纪宏泽只听出两个“救你”，没听出“一片诚心”和“一个心”。他紧张的心情不由得一放。吉人天相，想不到自己初涉江湖，便逢险难，想不到逢凶化吉，忽遇这风尘奇女子。可是，她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物呢？现在自己犹为阶下囚，榻上客，未遑转诘，先叩逃路。对女子说：“姑娘，你的意思，是想耗到夜晚，就把我放了么？”

　　女子含笑点头道：“对了，你真猜着了。”突然站起来，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启帘推门，向外一望，似窥日影。转回来，对榻叉腰一站，恰当纪宏泽面前，一双星眸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俘虏。把头一摇，似嗔似喜，脸上带出一种难以测度难以形容的神色。

　　纪宏泽被瞅得磨不开，眼望他处，重复问道：“今晚上你真预备放我么？”

　　女子眉峰一皱，半晌，支支吾吾说道：“我正是这个打算。可是一个人行好积德，也许盼望人报答她。我救了你，你逃出虎口以后，你、你、你不能再恨我了吧？”

　　纪宏泽忙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姑娘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当然感恩匪浅，结草衔环。”

　　女子嗤道：“这是戏词，我不爱听这一套……”说罢，目不停瞬，盯住纪宏泽。

　　纪宏泽惶然，不知怎样答对。女子候了一会儿，见纪宏泽答不出，只得说：“纪少爷，你要明白，我不光是白白地要救你呀。”

　　纪宏泽道：“那么，姑娘……”

　　女子登时一喜，听他的下文，纪宏泽到底口懦，说不下去了。女子呆得一呆，忽然把头一调，喟然叹道：“纪相公，老实告诉你吧！我不只是救你，也是救我自己啊！”

　　这话纪宏泽就不明白了，他始终替自己这面着想，他不曾理会这女子东说西说，意欲何为。当下忙问道：“这话怎么讲？”

　　女子蓦地脸一红，点头说道：“难得难得，你还知道问我这一句！年轻人真有你的。你现在净给自己个打算，怎样挨到夜晚，怎么对付好了我，我把你一放，你怎么好闯出去，别的你就不管了。你也翻回来想一想，我一个姑娘家，我总是他们帮里的人，我无故要把他们捉的人私自放了，他们肯答应我么？我又图的是什么？”

　　纪宏泽也不由得红了脸，说道：“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

　　女子道：“不知道不要紧，你也没有问我，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子颇有点凄然怨尤之态了。

　　纪宏泽自知疚心，忙道：“姑娘，我正要问你哩。你不是堡中请来的帮手么？你一定是堡中要紧的人物，他们管你叫三爷，你大概是三寨主了？”

　　女子欣然，却又拂然道：“罢了，你还猜得到。实对你说，我不是什么三寨主，他们铁牛堡和姚山村械斗，势力不敌，邀出我们哥们打帮手，这是面子话，不是我们自己的事。咳，索性我对你实说了吧。我姓桑，叫桑玉明，我哥哥叫桑玉兆，我们是亲哥俩。我们不幸，吃的是江湖饭，我们兄妹率领一百多人，只在这山西、直隶、河南三搭界的地方混……”

　　纪宏泽矍然道：“你还是女寨主！”

　　女子忙道：“瞎说，你晓得什么？有我这样的女寨主么？我们不错，吃的是江湖饭，我们可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当强盗做贼。我们干的营生恐怕你也不懂，我们只凭胳臂根架弄着，给人家仗腰子，包运包赌。反正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这行饭也不很地道。我哥哥狐朋狗友不做人事，我已然这么大了，我哥哥不管我，不给我虑念正事，我直到如今，还是一个姑娘。我今年……我说你到底多大岁数了？”

　　纪宏泽道：“我十八岁。”

　　女子道：“你才十八岁，你猜我呢？”

　　纪宏泽道：“我猜不出来。”女子道：“嗐，我说你这人，你猜不出来，你不妨试猜一猜，猜错了，我也不要你的脑袋。”纪宏泽无法，眼皮一撩，把女子重看了一眼道：“你大概二十三四了吧？”

　　女子把鼻子一耸道“你倒会猜，我八十五了，你信么？我老实告诉你，我今年整十九岁，比你大一岁。”

　　纪宏泽道：“你才十九岁？”

　　女子道：“我不冤你，我真是十九岁，属马的。你想我都十九岁了，我哥哥一点正事不虑，把我耽误到现在。他自己吃江湖饭，他现在又跟铁牛堡联起手来。他的事我管不了，我的年纪不小了。你想，你瞧，我看你年轻轻地，人很不错。你要是……肯可怜我，我把你放了，你得回回手救我一把呀，这儿好比就是火坑，我拉你一把，你再拉我一把，就全都逃出来了，咱们两个人今晚上就一块往外逃。你、你、你可肯答应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