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陷凤巢孤雏奋翼
2025-01-14 21:54:5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女子说罢,不错眼珠看着纪宏泽的嘴。纪宏泽打了一个冷战,沉吟,反诘道:“你自己不会逃跑么?”女子道:“你好糊涂!我一个女孩子家,我往哪里去跑?我跑到哪里是一站呀?除非是跟你搭伴,我看你这人怪不错的,你不要辜负我的心。……可是的,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你大概有老爹老娘吧?你有小孩没有,你成过家了吧!成过没有?”

  纪宏泽赧然道:“我只一个人。”女子摇头道:“我不信,你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么?我不信,不信,十八岁的男人会没娶过媳妇儿,谁信呢?也许是订下了,没娶吧?”纪宏泽道:“也没有,我家里只有一个娘。”

  女子登时眉横喜色道:“你家里真没有别人了么?就只你母子俩口么?”纪宏泽道:“就只我们娘俩。”

  女子道:“你不是还有一个伙伴,失陷在姚山村了?他是你什么人?”纪宏泽道:“那是我七叔。”

  女子道:“是你七叔,你们是一大户人家了?”纪宏泽道:“不,我家只两口,此外没人了。七叔是我的师父。”

  女子道:“原来如此……”想了半晌,道:“你没有成家,你家里只两口人……”又低头道:“纪相公,我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救你。救了你,你再救我。你想我这法子好不好?我假装拘留你,他们找我要人,我决不放你,我要把你交给他们,你就毁了。挨到夜晚,我就把你一放,你就把我带出去,我们远走高飞。你想,我一个女孩子,我哥哥只顾自己,光姨太太就三四个,还有靠家,抛下我一个人,他不闻不问,一点也不管顾我。我嫂子也不好,她只知哄丈夫,讨爷们喜欢,在妹子身上也是不管。咳,想起来我这一辈子真和孤鬼一样。一个姑娘,若是没有亲娘,太苦了。自己的事,谁来管呀!”

  这戎装女子忽然把这个阶下囚尊为榻上客,又对这榻上客自述起身世之悲。纪宏泽心头小鹿跳动,终于恍然了。他小时看过说部,他登时明白过来,这女子活脱又是个“穆桂英”!然而返念自己:“我却是负着杀父深仇的人,我不是杨家将呀!况且这女子说得如此可怜,她说她十九岁了,可是我却看她,哼,至少也有二十二三,也许二十三四,也许二十四五……谁给她批过生辰八字呀!”

  纪宏泽又想起初出家门,他的母亲双眸蕴泪,瘦颊含春,是那样强作欢容,激励孤儿,发露着刚毅之气。又想起姚山村失陷的七叔,至今生死难卜。更反观此时此地,自己依然是手足交缚着,女子说的话尽管好,她竟没想到给自己解缚,她到底是怎样的打算?安的什么心?

  纪宏泽心情瞬息万变,终于暗暗打定草稿。他说道:“桑姑娘,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放了我,再叫我救你,你我一同逃出此地,可是这样打算么?”女子道:“着啊,我就是这个主意。”纪宏泽道:“可是你总得先把我松了绑,才好说别的。”

  女子道:“哎哟,我忘了这个。你放心擎好吧,一到天黑,我准放你。我也收拾收拾,好同你一块走。”女子欢欢喜喜,挨坐在纪宏泽的身边,倒比开初文静了,低声商量共逃的办法。纪宏泽说道:“姑娘,你先不要谈这个,现在你得给我解开绳子呀?”

  女子眼睛一转,道:“纪相公,按理说,我得给你释缚,可是你是明白人,咱们得遮外人的耳目,一到掌灯的时候,我准释放你,你多受点委屈吧。”纪宏泽道:“我的手脚都捆麻了,到了那时,我可是怎么走法?”女子道:“呀!这是真格的。”忙亲自动手,把纪宏泽捆的绳解开,独留下缚手之绳,仍不给解。低声说道:“纪相公,你多多抱屈,白天叫他们看出来,就不好办了。”

  纪宏泽伸了伸腿,皱眉道:“两腿全麻了;我的两只胳臂若捆到天黑,恐怕必然麻痹了。姑娘,你好歹给我松一松绑,叫我活动活动血脉。”女子想了想,真个找出一条绸巾,代替了麻绳,叫纪宏泽扭过身来,亲手替他解扣。但等到解绑换缚之时,纪宏泽暗运一口气,两臂不肯再受反剪,双腕一挥,突然站起来。女子大惊,急急横身当门,怒喝道:“你、你、你要跑么?”手举暗器,睨定纪宏泽。

  纪宏泽早已留神,看见自己的剑和小包都放在对榻方桌上,他未尝没有逃跑之心,但他才脱绳索,这么用力一举步,一挥腕,顿觉二臂麻木,酸得不可支持,两脚顿地,才一登劲便一歪一软,登时踉跄欲倒。女子抢上一步,倒把他扶住。纪宏泽觉得受缚处血脉苏苏地流,麻得十分难受,心知此刻寸步难移,登时赔笑道:“我得遛一遛,我的腿和手全麻了,姑娘对不起,你搀我两步吧。”

  女子回嗔为笑,道:“我当你嘴说好话,暗打转轴子主意呢。你只不要口是心非,我一定保护你,搭救你,你要抛下我,独自想逃跑,我就是不收拾你,他们堡中人也不肯轻饶,你要放明白些。”挨过来伸腕架着纪宏泽,慢慢在屋子遛走。遛过数遭,问纪宏泽道:“行了吧?”强架着他,仍到榻前坐下,仍叫纪宏泽背转身,重行加缚。

  纪宏泽央告道:“姑娘别捆了,你再一捆,我又麻木,到晚上可怎么逃走?”女子道:“不行,我倒不想捆你,少时他们堡中人要再来讨你,叫他们看在眼里,就不好逃跑了。”纪宏泽再三求告,女子皱眉道:“得得,我不反缚你,咱们这么虚拢着一点吧。”

  把反捆改为顺缚,用丝巾拢腕,交捆手脖,这就好受多了。命纪宏泽坐在榻上,紧挨着床柱,仿佛是捆在柱上似的。女子附耳对宏泽说道:“这样才好遮掩外人的耳目,他们就闯进来,再不疑心咱们俩通同作弊了。”说着冲纪宏泽很柔媚地一笑,仍偎着宏泽,絮絮地计划今夜的偕手同奔之计,来日患难相共之计,反回来再盘问纪宏泽已往的家况身世,她自己也极力地述说她自己。

  这样,女子的心情,昭然若揭了。纪宏泽却是心上乱糟糟,一点准打算也没有,好像打定主意了,却又自己起矛盾。结果,眼为心之苗,心思不宁,眼光就闪烁不定,不时地窥视纸窗门帘。女子比他大,比他精,登时动了疑。这女子话里绕话,同逃、共患难,应该起誓,谁也不许存二心,谁也不许哄骗。

  女子首先起了誓,转对纪宏泽说:“咱们俩人心换人心。我先救你,你再接我,皇天在上,我一定不亏负你。”然后请纪宏泽也对自己起誓。

  纪宏泽大窘,他是十八岁的少年,他不是傻小子。他敷衍女子道:“起誓是笑话,我决不能辜负你。你好心好意救我,真格的人心换人心,我还能骗哄你不成?男子汉,大丈夫,一言出口,如白染皂。起誓,那是何必?”

  纪宏泽只表忠诚,不肯起誓,女子起初要依允,忽又发怒说道:“莫看你人小,你还玩花活?你不肯起誓,好好好,你的心我算看明白了,你一味对付我,只要把我骗过去,把你放开了,你就扭头一走,你东我西,各奔前程。你是这个主意不是?”

  女子翻来覆去,口发怒言,又说出恐吓的话,逼迫纪宏泽。纪宏泽赔笑对付,越对付越不行,无论纪宏泽如何斗诡,终诡不过这年长几岁的江湖女子,终于逼纪宏泽推托不开,低头说道:“你叫我起誓,你得放开我呀。你把我拴在床框上,我就这个样子对天盟誓,老天爷也不肯作证人。”女子笑道:“解绑容易,你只跟我一个心,样样好办。”口说好办,站起来凑到纪宏泽面前,四目对射,盯住纪宏泽的双眸,似要从眼神中窥测他的诚伪。纤手按着他的肩膀,兼要用柔情加上无形的束缚。起誓一说,好像是一种试探,纪宏泽腾地红了脸,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心头小鹿跳个不住,身子欲躲无从。正在挨挨靠靠,不得开交,突然外面有了响动,那个使女飞奔进来,一迭声说:“三爷,三爷,大爷和鲍爷全来了。你还不快迎出去?”

  女子愕然回顾,本来神情如醉,蓦地惊觉,把脸色一正,一推纪宏泽,低声说道:“喂,你不要多言,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这女子矫如游龙,忙向门外走。纪宏泽被抛在闺房中,仍拴在绣榻上,这个女奴迟迟不行,落在戎装女子的后头,也凑到纪宏泽面前,一脸的笑意,说道:“好小子,你倒……”女奴只说了半句话,戎装女子将到门口,突然回声,叱了一声,吓得这女奴一吐舌,忙跟着女主人迎了出去。

  纪宏泽昏头昏脑,心上乱七八糟,初尝到生平未尝过的一种滋味,倒把眼前吉凶祸福全忘了。心中盘着一个疑问: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物?听她意思,好似以身相许,这不突兀了?我该怎样?正陷入深思,外面脚步声利落,听见一个粗暴的男子喉咙,和戎装女子高一声、低一声辩论,好像抬杠,又夹杂笑声。这样过了好半晌,履声又起,来人大概支吾走了。女子匆匆地独自回来,红头涨脸,显见动怒,却又眉舒眼笑,透露得色。向纪宏泽抛了一眼,指点说道:“你呀,真叫我费了事了,刚才你听见我们吵么?他们定要活埋你,是我好说歹说,方才化解开了。现在我就领你见他们去,你说话要小心,可得跟我对了茬。”

  纪宏泽听见“活埋”二字,鼻孔哼了一声,反诘道:“跟你对什么茬?”女子道:“对什么茬?我告诉你,他们现在提出一件事,要放你不难,必得叫你入伙。你肯入伙么?我可是替你答应了。”

  纪宏泽道:“入什么伙?”女子道:“入我们的伙,你刚才不该动武,他们堡里全要杀你,我们哥们也要杀你,只给你留了一条道,决不放你生出铁牛堡,要你加入伙里,我们一块混,你的心意怎么样?”

  纪宏泽怫然道:“我可不知你们这一伙是干什么的,我本来是过路客,我还有自己的事,我焉能留在这里入伙?况且我的同伴失陷在姚山村,没有逃出来。”女子道:“果然还是这一套,叫我猜着了。这么一说准砸,就保得住脑袋,你的两条腿也准折。”

  纪宏泽道:“我说什么好呢?”

  女子欣然往榻上一坐道:“这话明白,你早就该问我,我替你编排呀。我告诉你,回头我就领你见他们去,你只顺着他们说,他们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就说出门找事的。他们叫你入伙,你说好极了,早就有意闯荡江湖。他们要你怎样,你全答应,你只敷衍他们三两天,得空我们一走,不就结了!”

  女子一面说,一面盯着纪宏泽的脸。纪宏泽听出缝来,忙道:“怎么又敷衍两三天了?你不是今晚就帮我逃走么?”女子道:“傻子,你又犯死心眼,逃跑的事得看机会。没有机会,想走,成么?我不过这么说,听话要听音,别死抠字眼。我刚才替你说了许多好话,说你飞纵的功夫很好,比我还强,有你入伙,足能做一个好帮手。我说我早已劝好你了,我说你第一步志在搭救你的同伴,你就入伙,并且连同伴一块入伙。我这样费了好多唾沫,他们方才点了头,不再活埋你了。咳,你想我一个姑娘家,拉下脸来替你讲情,你想人家够多难,我这样说法,可你的心么?”

  纪宏泽想了想,点头答应,女子这才亲自释缚,搀起纪宏泽先在屋了遛了几步,问他怎么样,腿还麻不麻?纪宏泽试了试,体力已复,说道:“行了。”回身便趋方桌,要拿自己的小包、宝剑。女子忙横身一挡,急道:“做么?做么?你可不能带兵器,你得空手跟我走。”

  女子抢先一步,把纪宏泽的囊剑,全都按住,圆睁双瞳,瞪着宏泽道:“你还是囚徒,你又来这个!”纪宏泽退后一步道:“咱们已经说好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呢?”

  女子道:“你不用装糊涂。”手指门口道:“快跟我走,别捣麻烦。这剑我先戴着,到了时候,我自然还你。”索性把剑抓起来,要系在自己身上,不想提鞘按柄,一眼见到剑柄上的刻镂标志,突然她又犯了疑,手指剑柄,目睨纪宏泽说:“等等再走。我问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真是姓纪,真叫纪宏泽么?”说着横身绕过来,把门口堵住,又一推纪宏泽,重按在榻边上,说道:“你到底叫什么?”

  纪宏泽登时恍然,这把短剑正是仇人之剑,那把长剑是亡父遗物,现在七叔手内。这把短剑在柄上镌着一条小小银龙,还有八字铭语,还在亚形花纹中篆刻着一个方字。戎装女子虽不认识篆字,可是剑既有铭,独不见一个纪字,她似乎犯起疑猜了。纪宏泽大大吃了一惊,忙道:“我叫纪宏泽,这是我的真名字呀。”女子道:“不对吧,这剑上刻的是什么字?你的名字准叫什么龙,你告诉我的一定是假名字,你还是骗我!”

  纪宏泽道:“咳,你太多疑了。这把剑是古剑,是我师父当年在破烂摊上,花八两银子买来送给我的,你看见剑上刻着龙,我就叫龙。你可晓得龙泉宝剑也刻着龙呢?”

  这种解释,女子似乎又释疑了,扑哧一笑,道:“我是诈你,走吧!”到底把剑系在自己腰间,推着纪宏泽,往外面走。纪宏泽这才明白,女子忽嗔忽喜,忽疑忽怒,乃是一种做作。她故意动疑,无非是打岔,不叫纪宏泽索剑罢了。哪知纪宏泽心中有病,这一诈真个把他诈毛。暗想:不对,这剑柄的“雕龙”铭刻,委实害事,莫如趁早把它换了……

  女子紧绊着纪宏泽,出了这闺房。那女奴正在阶下徘徊,女子冲她一挥手,女奴进了闺房。女子来到院门口,门口竟有两个壮汉持刀棒站岗,见了女子,叫了一声:“三爷!”女子又一挥手,带领纪宏泽往前走。壮汉忙道:“三爷,我这里有罩子,给点子带上点吧。”女子道:“不用你管。”径引纪宏泽离开小院,暗向纪宏泽抛了一眼道:“便宜你,你知道吗?”纪宏泽笑道:“我承情!”他渐渐地也放肆了。

  曲折行来,纪宏泽不带眼罩,堡中的内容,至此也大致看明。这是好大的一片土堡,瓦房、土房参半,堡中人大抵携带武器,看不见女人。这戎装女子把纪宏泽引进一座黑大门,在门左右,散散落落有八个短衣壮丁,持刀棒梭巡,见了女子全都致敬,口称三爷,纪宏泽听了,很觉奇怪。有一个矮汉子,好像小头目,凑向女子身边,说着客气话,指问纪宏泽道:“这就是三爷捉着的那个家伙么?怎么也没捆,也没给带罩子?”又哦了一声笑道:“由您自己押着,就不上绑,他也跑不掉。”这矮汉故意搭讪,没话找话,戎装女子待理不理,哼了一声道:“他们对阵的人散了没有?”矮汉道:“刚才散的,还没有归队呢;姚山村的人太可恶,他们抓住有把的葫芦,一个劲地刁难。刚才鲍大爷和咱们大爷,传下话来,叫邢老七回老窑勾兵去了。依我看来,越跟他们对付越不行,还是硬干。只是咱们的人叫他们掳了好几个去,总得想法子寻回来,再跟他们拼斗一下子。若不然,事总结不了。”女子皱眉道:“你说得倒也对,不过……今儿是你的班不是?你只好好地值你的班吧。”一摆手,矮汉诺诺连声,挤眼一笑,侧身旁站。女子带领纪宏泽径入黑大门。

  黑大门内的房舍,好像就是铁牛堡的公议堂,正房五大间,此刻聚着高高矮矮十几个人。两大间通连,用六张八仙桌对成长案,这些人都坐在桌旁。为首两个人,一个黑大汉,身量甚高,年约三十四五,穿一件紫色长袍,上套团花青马褂,坐在当中左上首。在当中右上首是一个黄面汉子,年约四十多岁,长袍马褂,抱着水烟袋,拿那纸煤子,正在指指划划讲究什么。其余的人都承望颜色,类似小头目之流,衣履不齐,有的穿长衫,有的穿短打。戎装女子才到院阶前,院中仆从模样的立刻报道:“三爷来了。”

  女子践阶登堂,在座的人站起一多半,齐打招呼,女子大模大样,只向为首的人点了点头,回身引领纪宏泽,来到案前,指了一个座位,把椅子拉了一把,命纪宏泽落座。她自己掐腰一立,面向为首的人和旁边一个瘦汉子发话道:“我这不是来了么?你们刚才那是干什么,左一趟、右一趟的催命,敢是怕我逃跑不成?”扭身坐在旁边椅子上,恰在纪宏泽上首。

  众目睽睽,望着纪宏泽。纪宏泽未肯就座,环顾众人,昂然拱手道:“诸位,请了!在下叫纪宏泽。”他眼光平视,面对为首二人站着。要是把自己看成囚虏,他这样是等候盘讯;要把自己礼如上宾,他这样子是预备寒暄应对。

  在座的人,有的归座,有的还站着,都打量他,却没把他当作一回事,纷纷向女子敷衍客气话。黄面男子笑道:“三爷您又发脾气了。我们只想把这纪某人提出来,问一问他姚山村的情形,您别过意。”

  戎装女子道:“我这不是亲自把他送过来了,你们就问他吧,你们忙什么,急什么?这个人情实是过路客,跟姚山村一点干连没有。我刚才问了好半天了,人家也是叫姚山村扣下的,怎么会知情,杜宝衡就没对你们讲么?”满面含嗔,似是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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