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活佛自焚

 

2024-08-05 15:36:58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饶风岭下，再复聚起近万豪杰。
　　许多人都是为一睹活佛风采而来的，他们听说了，有一个活佛能令天下人人畏惧的十隐也束手听命，而且那人是一个女人，一个绝代风姿的女人。为什么不来看一看？
　　在坡上，有数十个望乡冢，只是粗粗的石块，琢成筒状、上面刻下蒙古文字，那是蒙古人给粘拔恩与他的兄弟们刻下的，为了召他们的魂魄归还故里。
　　在那下面，有许多人在等待，等着唐逸与活佛出现。
　　唐逸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女人，那是哭得眼也红了的俏生与笑靥。身后跟着数十唐门的弟子，他们都愿意跟着唐逸，与活佛一战。
　　在对面，也缓缓走来了活佛，她的身后，跟着九个老人，他们就是苍山十隐吗？为什么只有九人？听说死了一个铁拳开山，既是死了一个，也证明他们还不是坚不可摧，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既是跟着活佛，一步也不敢胡为，不是他们性子好，就是他们畏惧活佛。看来说他们可能会对天下武林人大加伐挞，绝无可能，他们会听命于活佛，不会对世人有害。
　　两下对阵，坡下有两个女人不敢再看了，她们是青青与倩倩。
　　青青背对着坡上，问道：“我哥哥来了吗？”
　　“来了。”
　　“那个贱人也来了吗？”
　　“来了。”
　　“他们动手了吗？”
　　“没有，他们向一起走。”
　　青青大声道：“哥哥不能与她动手，她杀我哥哥，那很容易。”
　　倩倩不语，青青掐她：“说啊，他们怎么了？”
　　“他们说话了，再过一会儿，哥哥背过身子去，像是不愿意听活佛的劝说。”
　　真的是不愿意听活佛的劝说吗？
　　活佛对唐逸说话：“唐公子，对不住了。”
　　唐逸在家里，在心里对她是千百遍地怒骂，但一当到了她眼前，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呆呆看她。
　　她就是那个妻子，那个在洞房夜里给他饮毒酒的阎惜情。她就是那个呆在他的书房里，对他情有独钟的阎可怜。她究是可怜还是惜情？
　　她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知道，有时我知道自己是阎惜情。有时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很可怜的可怜姑娘，那时我叫阎可怜。”
　　原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说来有人肯信吗？
　　唐逸不信，他大声道：“你只是一个心如蛇蝎的狠毒女人，你害了我唐门一家！”
　　活佛轻声说道：“对不起。”
　　紫衣大声道：“活佛要度天下人，你唐门一家算什么？”
　　唐逸犬声道：“阎惜情，我要与你算账，你懂不懂？”
　　她点头。
　　剑圣忽地说道：“唐逸，你要活佛吐口，我便与你决斗，我不在十招内杀死你，算我无能，从此我九隐再不出现在江湖！”
　　唐逸知道，剑圣有这本事，但他不顾剑圣，只是看紧了阎惜情。他说道：“我只与你动手，我死在你手里，死而无怨！”
　　没有人知道此时唐逸的心境，只看他痴痴狂狂，看他恨意在胸。但当着阎可怜的面儿，他还能做什么？
　　他是阎可怜的对手吗？
　　活佛说道：“唐逸，我要与你动手，只有一事求你，你愿意不愿意帮我？”
　　唐逸大声道：“不愿意！”
　　他不愿意再听她说话，他恨阎惜情！
　　活佛说道：“如果你我一人死去，再休在江湖上掀起风波，这样可好？”
　　一声“这样可好”正是从前洞房夜里阎惜情的话，他心头一酸，泪要流出来了。忽地他悲声大发。哭起来了。
　　这是大悲禅宗的“大悲之声”。
　　他再笑了，又笑得满面是泪。
　　唐逸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
　　段謇高声喝道：“慢！”
　　他冲来了，身后跟着两人，那两人挟着一个女人，扑到了坡上。
　　段謇说道：“唐逸、活佛，倩倩来了，她有话要说。”
　　倩倩有什么话说？
　　倩倩看着哥哥。再看看活佛，说道：“你是活佛。真是悲哀。但你是阎可怜，那却好得多了。”
　　活佛低下头，说道：“多谢。”
　　倩倩说道：“我哥哥一定要与你一战，你何不退出？”
　　活佛看倩倩，看她怎么说。
　　倩倩说道：“有上万人来看，像当年的烽火戏诸侯，你没出什么事儿，他们岂不是白来？那样要好玩得多了。”
　　阎可怜忽地笑了，她说道：“对啊，那样好玩多了。”
　　但无论倩倩怎么说，活佛也不会放过唐逸。
　　倩倩忽地高声叫道：“阎可怜，你真可怜，你一心喜欢唐逸。为什么不嫁与他？你嫁与他时，为什么要毒倒他？你要逃走，为什么还回来做他的下人？你做这些事，真是傻透了！”
　　只有经过情伤的倩倩才看得清，阎可怜是多爱唐逸。只有她才知道，阎可怜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她恨阎可怜，把她的实情对唐逸说出来，那样他们岂不是会化敌为友？
　　阎可怜的头低下了，她轻声说道：“我是活佛，我对世人无情。我做那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场上静下来了，再无话说。
　　段謇扬声道：“几年前，在这里杀死了几千人，他们都是要赶回家去的蒙古勇士，他们到了这里，要赶回家去。在这里受到了伏击，他们不愿意再战了，要回家！可他们死在这里了！再过了许久，又有一些西辽勇士死在这里，他们的魂灵也不得安息。后来是来了一些武林人士，被卓书与耶律重恩伏击，有死有伤，活下来的人也在谷里呆了几天。你们说，这里死了多少人？你们都是武林人，是天下一家的武林人，为什么总是互相残杀？唐逸，你放过活佛、便是放过你自己，你走吧，你走啊！你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唐逸忽地扬头而啸。他的啸声十分绵长、疾劲，坡上、谷中嗡嗡作响。
　　唐逸大声道：“阎惜情、我要杀死你！如果我不能杀死你，愿意被你所杀！”
　　谷内很静。
　　唐逸向阎惜情扑来！
　　真是无懈可击的一扑！
　　但人到了阎可怜的眼前时，忽地滞住了，他的身形变了一变。
　　阎可怜只是吐一口气，挥了一挥袖子。
　　唐逸退了几步。
　　他的脸出血了，身子迟滞了。他忽地知道，他就是魔性大发，也不是活佛的对手。
　　倩倩高声叫道：“哥哥、罢手！”
　　唐逸忽地来了锐气，就是死在她手里，又能怎样？他再扑去，要与阎可怜同归于尽！
　　忽地射出了一天的血光！
　　是唐逸受了伤吗？不是！原来是阎可怜退了几步。
　　剑圣忽地一啸，九隐围住了阎可怜。
　　剑圣大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只是动了几招，活佛，你破誓了！”
　　坡下的人不知活佛的誓言是什么，只是呆呆看她。
　　紫衣等姐妹围上来，围住了活佛。她们怕九隐对活佛不利，但那有何用？九隐要对活佛不利，也非是她们二十来人能挡得住的。
　　剑圣大笑，扬声道：“你们听着，活佛浴血了，她流血了！从前我们十隐与活佛的师父老活佛有一誓，那就是：如果活佛能制得住天下武林中人，且一生不流血，不被杀，我十隐就只能终老林泉！但如今不必了，我们不必再终老林泉了。你们都看到了，活佛的胸衣上满是鲜血，她必是受了伤，你让我们看看。如果唐逸伤了你，我保九隐哪一人出手，都可制他于死地！”。
　　活佛在众女中间，声音很是微弱，说道：“不必了，我根本就没有受伤！”
　　九隐都哈哈大笑，活佛硬充强，她受伤了，破了她的誓言，九隐可以对天下人出手了。
　　剑圣扬声道：“你们听着，天下武林中人都要听我指挥，你们要做我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人都沸声而叫，根本不愿意听他。渔翁大叫道：“看着！”
　　他一拍，身旁那块召魂粗石被他一拍而裂，成了一堆碎石。
　　铜笛先生也笑，说道：“你们看！”
　　他只用铜笛一指，那石块也破裂，眨眼间成了一堆碎石。
　　九隐走来，紫衣等人围定活佛，紫衣叫道：“姐妹们，保护活佛！”
　　她们围在一起，力图保住阎可怜。但九隐慢慢走近，她们也只能向着唐逸走来。
　　忽地唐逸扑来，要与剑圣一决，剑圣只是一扬手，唐逸便飞了出去，直摔在地上！
　　他再爬起来时，嘴角都是鲜血。
　　活佛忽地叫道：“等一等！”
　　活佛从众女里走出来，看着唐逸，说道：“。我不能输、我只能杀了你！”
　　唐逸看着她，剑圣大叫道：“你输了，你流血了。”
　　活佛说道：“来人！”
　　紫衣女等人抬来了一个轿子，轿板打开，轿子不正是唐逸坐轿去梓州的那轿子模样？阎可怜说道：“唐逸，我不能杀你，我下不了手！”
　　唐逸无话，他看着阎可怜，心里恨她，还是爱她？
　　看来他的魔性不曾大发，不然他根本不会听阎可怜的，只会一心杀她。
　　阎可怜说道：“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佛，不如师父，我有凡心。”
　　她回头来，对着段謇说道：“段公子，我请你做一个公正，我要你看一看，我根本就没有受伤。”
　　阎可怜真的当众脱下了她的长衣。天啊，她脱中衣，还要做什么？莫非她要当着天下男人的面儿，脱尽她身上的衣服？
　　真的脱尽了她的衣服、她只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女人，是天生的尤物！
　　剑圣大叫道：“阎可怜，你就是脱尽了衣服，也无济无事，你受了内伤，不然你大声长啸。不吐血才怪。”
　　阎可怜大声道：“只为人情误，谁知人情故？”她回头来，对着众人嫣然一笑，她的身体无一处不美，在众人眼下，只有白白净玉一般的身子，哪里有一点儿伤处？
　　剑圣大叫道：“逼她！”
　　九隐一齐吐声，他们再做风雷吼。众人大惊，朗天晴日下，忽地响起了风雷，多可怕的风雷啊。他们听得那风雷吼叫，耳膜也破了，再要吼下去，只怕会死许多人。
　　阎可怜大声叫道：“慢！”她也长啸，这长啸听去像是凤凰宛鸣，那风雷声渐渐远了，有一只火凤凰在风雷里穿行，一径破了风雷！
　　人都看着阎可怜，是她救了万人性命。
　　剑圣大怒，他知道受了骗，活佛无伤，活佛无伤，便不能破誓。是阎可怜耍了他们，他们自己把那戒誓说出来了，当着天下武林人的面儿，全都讲出来了。
　　忽地风妖笑了，他说道：“大哥，没有什么了不得，她能不再与唐逸一斗了吗？莫非唐逸会放过她？”
　　剑圣看着唐逸，说道：“唐逸，你也是一个男人，你能放过她吗？”
　　人皆看着唐逸。倩倩与青青都忍不住看着他。说话啊。你就说能放过她，那有什么了不得？
　　但唐逸沉声一答，令她们心碎了：“不行！”
　　唐逸决不会放过活佛，他就是愿意放过阎可怜，也不愿意放过阎惜情！
　　唐逸要再与阎惜情斗。
　　忽地阎可怜笑了，说道：“唐逸。我要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如果我不是师父选中的活佛，我会一生一世都跟着你走！”
　　唐逸大放悲声，叫道：“你是阎可怜，你不是阎可怜，你只是阎惜情！我不要阎惜情，我恨她！”
　　他也糊涂了，不知道眼前的女人究是可怜还是惜情。
　　唐逸真的疯狂了，青青冲来扯着他，他也挣脱，倩倩过来扯他，他也挣开，叫道：“我要与你决一死战，我要成天下第一人！”
　　阎可怜忽地流泪了，她说道：“唐逸，我能不能先与你家倩倩说几句话？”
　　唐逸看着她，忽地看到她的泪水，她那样子，真像在他书房里昼夜呆着的可怜。她一心爱唐逸。
　　他轻声说道：“好。”
　　众女围着，活佛与倩倩在轿前坐定，只见活佛执着倩倩的手，对她说话。
　　先是倩倩摇头，再就是流泪点头。看来阎可怜托付她的事儿，她愿意帮忙了。
　　众人在远处，只看着她们手执着，坐了那么一炷香的时辰。
　　渔翁忽地不安、说道：“大哥，她会不会耍鬼？”
　　剑圣冷笑：“她与那个倩倩小丫头耍鬼？”
　　对啊。她与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倩倩能耍得什么鬼？她只能一死，不然就是唐逸一死。不管他们两人谁死，九隐必是出手，他们再也不隐姓埋名了，他们要出山！
　　阎可怜来了，当着众人的面儿，她扬声说道：“唐逸，我输与你了。我要自焚。负情于你，我自焚谢罪！”
　　人皆大惊，原来活佛是想自焚？她自焚便是要救唐逸，不再杀死唐逸。
　　人都欢呼。他们也隐隐知道，活佛能救得唐逸，能令天下太平。
　　活佛坐在轿上，轿板已开，底下都是油柴。活佛笑说道：“剑圣。不知什么时候能再与你相会？”
　　剑圣大声道：“你就是死了，也没人再能约束我九隐。”
　　火烧起来了，唐逸忽地大叫，他看着火，在火里看到了阎可怜，看到了她在守着自己，看到了与她在那一夜里的亲情，与她的那刻骨铭心的爱，他叫道：“可怜，可怜！”
　　但青青与倩倩扯住了他。他挣不开了，再如何狂叫暴跳，他也挣不开。
　　活佛大声道：“我安排下一个人，剑圣，她会告诉你，要你守约的。你九隐只能终老木泉！”
　　烈火中，焚烧着一个活佛，紫衣与她的姐妹们都跪下，对着活佛下跪，一坡人有许多不由跪下，看着活佛自焚。
　　谁知她有此心？
　　剑圣大声笑了。他看着那烧得一点儿也不剩的活佛，说道：“你是什么活佛，你是……”
　　他噤声了，原来他看到了，在烈火的余烬中，段謇拣出了光彩夺目的东西。那是什么？
　　段謇高声叫道：“佛生舍利，佛生舍利！”
　　真的是活佛的舍利骨，她真的是活佛！她既不是阎可怜。也不是阎惜情，只是一个受苦受难的活佛！
　　剑圣对着段謇、叫道：“拿来！”
　　忽地站过来了倩倩，她笑着说道：“活佛每一圆寂，便生一新的活佛，剑圣想不想知道那新的活佛是谁？”
　　剑圣看她，半惊半疑，问道：“是谁？你说，是谁？是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哪一个才是新的活佛？
　　便听得倩倩俏生生一笑、说道：“就是我，她把她的三生功力传与了我，我就是新的活佛！”
　　坡上坡下，欢声雷动。剑圣看着倩倩，他们又输了，输与死去的阎可怜。
　　剑圣忽地一扬手，手指一弹，那粗粗的石块便碎裂成堆，他大叫道：“走，我们走！”
　　九隐走了，在江湖人的欢呼声中走了。
　　紫衣带着二十几个姐妹跪下，对倩倩说道：“活佛、我们都是你拣来的弟子。”
　　如今武林人才明白，从前“忘忧屋”里的姐妹们总说是活佛拣来的那话的含意，她们真的是倩倩拣来的，她们又归活佛了，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只有唐逸呆呆看着那烧得光光的灰烬。
　　饶风岭起风了，好大的风。
　　这里再无一人了，这里的夜里白天，都只会是鬼的天下！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未来”提供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