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囚犯
2024-10-07 12:54:5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兰立亮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蚯蚓作饵料,茶叶渣里弄道场,歌声真欢畅。”
  这是一个垂钓爱好者的季节,海边、溪边、护城河畔垂钓者比比皆是。据说那时候,大川端[1]一带,从两国[2]到小日向[3]有上千人,到五目桥[4]也有上千人,钓鱼的人们成排地坐着。
  这里——深川[5]洲崎[6]的贮木场也一样,数十个闲人在木材上铺着蒲团,悠闲地将钓竿伸向海面,像地藏菩萨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
  眠狂四郎和扒手金八也混在这群人之中。
  他们要钓的是虾虎鱼。一会儿工夫狂四郎便钓到了四尾,而金八却总是白白被鱼吃了鱼饵,一尾也没有钓到。
  今天早上,金八久违地拜访了武部仙十郎的宅第,发现一时不见踪影的狂四郎躺在他家。狂四郎要金八同他一起来此垂钓。
  “我不是来钓鱼的,先生,美保代和文字若十分担心您的身体,请您体谅一下她们的良苦用心吧。”
  虽然金八对狂四郎略有不满,但狂四郎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束手无策,只好像平常一样,不情愿地接过从仙十郎那里借来的斑竹[7]钓竿,提着鱼篓跟着狂四郎来到了这里。
  大概,像钓鱼这样悠闲的消遣与金八的性格不合。
  金八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眺望着附近专注的垂钓者们,顺便偷偷看看狂四郎青白而冷峻的侧脸,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用手托起下巴,手臂支在腿上,唱起了流行小调。
  此处是吉原,送客柳树边。
  丫鬟频召唤,秋波为手段。
  躲藏窗棂后,情话意绵绵。
  身穿竖纹衫,尺八横嘴边。
  互称小甜甜,凤蝶舞翩翩,
  这正是恋爱的信号啊,啧啧,吆吆,
  多好的官人——呀!怎么是你这个混球!
  他摇头晃脑地唱着,突然火烧火燎般叫了一声。
  “咦?”
  金八犀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从三十三间堂那个方向匆匆走来的一对男女,见他们很快过了汐见桥。
  “哎?虽然装束有变,此人不正是……哎,太出人意料了,哎呀,这不正是仲町的艺人小登美嘛!”金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踮起脚以更加专注的目光紧盯着他们。
  “哎哎哎,真是太让人吃惊了,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他不是被流放到海对面的岛上了吗?那个畜生不正是狢政吗?他啥时候从岛上跑出来的?好嘞——”
  金八独自喋喋不休地呓语着,抛出手中的鱼竿,身手敏捷地在木材上一蹦一跳地跟了过去。
  狂四郎对金八的所有举动漠不关心,又扬起鱼竿,钓到了一尾虾虎鱼。
  这时,有人跟他打招呼道:“这不是眠先生嘛!”
  狂四郎不经意间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哎呀,是您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武士,一身朴素打扮,带有家徽的捻线绸和服下穿着京栈留[8]的裤裙,上衣是棉制的打裂羽织[9]。他的样貌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是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是大阪天满[10]的与力[11]——大盐平八郎。
  大约五年前,狂四郎偶然前往大阪,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叫做水野军记的人,那人开设了一个名为丰国大明神的祈祷所,但却暗中传播基督教。狂四郎看破了此人用来迷惑市民的手法。一天,他潜入道场,一刀砍断了壁龛上挂的天帝画像画轴。以此事为开端,大盐平八郎开始在京阪所辖范围内搜捕传教的头目,最终将其一网打尽。以此为机缘,狂四郎和平八郎开始交往,并在大盐家住了半年有余。
  在狂四郎有生以来所识人物中,平八郎文武双全,刚锐果敢,是狂四郎最为欣赏的朋友。
  “何时被派出府的啊?”狂四郎问道。
  “昨天。把救济的米从大阪由水路运来。实在是杯水车薪啊。”平八郎一脸失望的神情诉苦道。
  前年和去年接连发生灾荒,坂东、北国、东国、奥羽的各处都发生了暴动。米价涨幅甚大,比起市价已上涨了三倍以上。三年前,一两小判可以买到六斗五升米,今年连二斗米可能都买不到。秋天的时候,幕府拿出了一万石国库米,在筋违桥[12]外、和泉桥[13]外开设了救济站,向流亡到此的饥民施粥。
  平八郎向大阪城代[14]松平宗发和东町奉行高井山城守进言,从大阪的鸿池屋、辰巳屋、加岛屋、平野屋、天王寺屋、近江屋、千草屋等富商那里将他们布施的米粮分往江户地区。
  平八郎目光炯炯,望着大海的远方,一语中的地说道:“眠,德川幕府看来命数将尽了啊!”
  “……”
  狂四郎一直默默凝视着这位正义感十足的幕府家臣。
  “幕府也是考虑到只要以来年丰收便能得到补偿,才对歉收贫民展开救济的。真是太可笑了。幕府首要的政策应该是把安定人民、稳定其生计作为根本改革措施。人民生活困苦的根源不仅是由于贪官污吏与奸商勾结哄抬物价,也因为无能的政府对此采取放任态度,更不可饶恕的是幕府在财政上给予的压迫。救济粮这些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补救之策罢了。……时候到了啊。给如此混乱的世道以重击,威震天下的人也该出现了。这就是——若上不能谋,士不能死,何以治天下之民。若有一位有志之士首先发起暴动,殉死于天下之时,接下来就会有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就有可能推翻这座根基腐朽的大厦。认为即便是背地里发发牢骚,千万人都在说的话也会传到当权者那里是非常愚蠢的。即使凭一己之力也要起事,发出如狮吼般的声音,这样是不是更能推动天下的大改革呢?——我现在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五年后的这次偶遇,狂四郎听到的却是突如其来的慷慨陈词。
  狂四郎原本对幕府政治中的矛盾持有一种漠然的厌恶,对形势毫不关心。也就是说,他宁愿得过且过,将陷入难以抗拒的无常感这一宿命之人那种虚无抛洒在日日吹拂而过的风中。
  置身于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激越之中,狂四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平八郎渐渐注意到了他的这份冷漠。
  “哎呀,即使听闻此等事您也无动于衷啊。自从那个时候开始,您就一直是一副觉得活着很麻烦的样子啊。”
  “现在也是如此,就像你现在所看到的这样。”
  “您——真是令人备感可惜的男子啊。但是,我一直坚信着您一旦决定要做某事,为了天下苍生,即使是死也一定要完成那件事。您有那样的勇气!”
  “……”
  “万一贫民为了抵抗苛政而发起暴动的话,您应该会有不顾生死,毅然起事而建功立业的气度吧。”
  “……”
  “哈哈哈哈,一诺千金,很难草率答复吧。您就当耳旁风吧。……话说回来,我回到大阪后就准备请辞了。”
  “如此年轻就要隐退了吗?”
  “嗯,我已经厌倦这在长官指挥下东奔西走的小吏生活了。我生来傲慢不羁……身为小吏,环顾四周,与定刑的人相比,刑杖之下的囚犯中,反而存在具有人格魅力之人。发现这一点,我内心有几多烦闷。还有一点是近年来我学习了王阳明的理念,多少也有些心得。……总之,请辞之后我计划开一个私塾。现在我所想要的东西就是钱啊。真的是做梦梦到的都是钱。我想开办私塾,将那些身份低下以及市井之中所埋没的才俊集中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向他们传授我的政治理想。”
  之后,平八郎告知了狂四郎他下榻的旅馆,并说自己将于三天后乘船回大阪,希望他一定到大阪找他。说完这些,他高声唱着谣曲《笼祗王》,向远处走去。
  所谓最终所行之路已知晓,所谓昨日今日犹如白云朝起夕消。闪电、朝露,俺在那电光石火的光之内外逍遥……
  狂四郎目送此人离去,心中默默地想:这样的仁兄定能有所作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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