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与虚无僧
2024-10-07 14:56:16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兰立亮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深夜——
  十三夜的月光透过鳞云早早洒落下来,使得地面上的明暗不断变换。地面的空气干冷,街道似乎被不平静的静寂包裹。
  面向宇野屋粪坑的后街小路上,一个人影紧贴着漆黑的墙壁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是那个虚无僧。
  他突然停下脚步,躲在一棵松树下,将带着鹰嘴钩的细绳“咻”一下扔出去,“叮”一下拉紧。
  调整完毕后,虚无僧一只脚踩上了墙板——突然,一个声音叫了声“喂”。
  他心中一惊,连忙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和服便装、揣着手的孤单身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般,伫立在离他两间开外的地方。
  他一把掀掉斗笠,显露出敌意——狂四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摆出的架势,不屑地想:
  ——这什么架势……
  简直比小混混的大胆剑法还要拙劣,松松垮垮的招式到处都是破绽。
  “把毒蛋糕送到这家的可是你?”他直截了当问道。
  “不、不是!”
  “那为什么你会知道有毒蛋糕要送来?”
  “那是……”
  虚无僧嗓子被火烧般,想发出声音回答些什么,却只看见他胸口起伏,喘着粗重的气息。
  狂四郎不等他回答,“噌”地一步上前。瞬间,虚无僧像被撞飞一般纵身逃去。
  那逃走的样子可以说是恐惧到了极点。
  本来,狂四郎不会抓不住他的,但看到这种为了保全性命而本能地露出惨相的人,他都会变得不可思议地宽容,这就是他的天性。
  狂四郎慢慢走到墙根,抓住虚无僧丢下的那根垂在墙边的细绳,飞身一跃,咻地轻轻落入宅子里。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稻荷神社的延段小路上鳞次栉比的鸟居。
  ——听闻每增加一个千两箱就建一个鸟居。但似乎并没得到什么好处。
  狂四郎苦笑,他踏着台阶一步步走过去。
  不久,他走进了与正房之间隔着一条游廊的别院的进门脱鞋处。
  墙上是一面细格窗。他在窗门上点开一个小洞,往里一看。
  从那阴影里可以看见,缎被鼓鼓隆起,顶着松松垮垮的结绵髻[16]仰面而睡的半边白色脸庞。
  虽然夜明灯红色的光芒照在了脸上,但皮肤上的憔悴之色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她嘴唇上浓艳的口红,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奇异印象。本是张清秀的脸庞,唯独这个颜色看来非常突兀,奇妙地浮动着淫靡之色。
  这个叫阿静的姑娘独自一人睡在别院的这个屋子里,是金八从这家下人口中打听出的。
  这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在狂四郎看来,却突然有了疑点。
  ——看起来不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姑娘……
  刚一这么想,游廊上突然响起了压着步子的脚步声。
  那人走到门口处时,狂四郎的身影已从那里消失。
  是与吉。
  他轻轻拉开拉门,走进房间。他走到枕边,把手搁在被上摇了摇。
  “阿静——”
  与吉的表情非常僵硬,睁开惺忪睡眼的阿静脸上,一瞬间也露出了难以名状的为难之色。
  “阿静!我们俩的婚事,就因为那、那种事情就作罢,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
  “呐?你想想!我们在八幡神大人面前发过誓的!……如果不能在一起,我们就殉、殉情——”
  “……”
  “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阿静!逃吧!一起逃吧!再、再待在这个家里很危险!我、我知道的!我、我全都知道!”
  与吉再三央求着,不知是没了耐心还是怎的,他一把拉起阿静,紧紧抱住了她。
  “不、不要这样……”
  阿静悲伤地挣扎着,终究还是柔弱地倒在了与吉怀中,只将脸别向一边。
  “我们要逃!呐,你想想!我们必须要逃!那、那是最好的办法!不、不,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阿静,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下、下次,该你被杀了!”
  阿静听到他这些话后,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她在与吉怀抱中哆哆嗦嗦地颤抖着,想要逃走般挣扎着。
  “阿静!只有我才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与吉发疯似的叫喊着,把阿静扭在一边的脖子硬拉回来朝着自己,使劲压制着她不让她回避。终于,他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朱唇。
  “唔……唔、唔、唔……”
  阿静依然不能承受似的拒绝着他,或许是敌不过与吉执拗的力气,突然,她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个吻又持续了一会儿。
  突然——与吉的头像是陷进肩膀中似的,姿势变得十分奇怪。刚一这么想,像是有电流通过一般,与吉突然撑起身子,把阿静推开了。
  他脸上现出可怕的痛苦表情。
  “啊!”
  倒在一边的阿静,惊愕地惨叫一声,一下跳了起来。
  “与吉!”
  一面喊着他的名字,一面忘乎所以地想要抱住他……
  但是,与吉歪斜的嘴角流下一道涎水,眼球似要飞出眼眶般,眼眸中燃烧着憎恶一切的光芒。看到他双眸,阿静不禁反射性地战栗着倒退了一下。
  “扑通”一声,与吉俯身倒了下去。阿静似乎连脑子和心脏都冻僵了一般,她呆呆地望着与吉,身子完全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狂四郎拉开拉门走进屋子。
  阿静仿佛已经没有更多的恐惧了似的,表情茫然,愣愣地仰头望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人。
  狂四郎语气冷冷地问她:“让你涂上毒口红的那个人,是谁?”
  猛然间,这之前一度停止的大脑,在这个声音的突然刺激下,一下又开始转动起来。受到这一冲击,她全身猛地一震。
  “怎么?看你的样子,似乎不知道口红有毒啊。”
  “说、说是辟邪……母、母亲她……”
  “被迫的吗?……母亲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吧?”
  “是、是的——”
  “把杀你父亲的罪名嫁祸到与吉身上,再让你报仇吗?这番设计固然煞费苦心,却稍稍有些不近人情……反正,为了不让这一带的町方衙役们嗅到端倪,必然先行施了点恩惠做好万全准备了。本人接下这一案子,将其收拾干净,也算是对宇野屋在天之灵的告慰吧。”
  正房二楼的里间,增子市之丞和阿静的继母千加躺在一张铺上睡着。狂四郎一脚踢开他们的枕头,给了增子市之丞捡起刀的时间。待刀刃挥来前,狂四郎一刀刺穿千加的身体,然后缓缓使出他的超然剑技——圆月杀法,收拾完增子市之丞后迅速跳进院子里。
  这时——
  不知何时溜进院子,石像一般站在院子里的,正是虚无僧。
  狂四郎瞥了他一眼,正要悄然离开。
  “请、请留步!”
  虚无僧叫住他后,突然一下坐在地上,双手合掌。
  “不、不胜感激……为在下报了杀、杀父之仇!”
  狂四郎回过头,问道:“你盯上增子市之丞,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不足五年……因身单力微,终究没能给、给他一刀——”
  因此,他在目击增子市之丞与宇野屋的老婆私通之后,才想出送毒蛋糕这一计吧。
  “不管怎么说,即使无能之辈也可以砍下死人的首级。你把它当做献给家乡的礼物吧。”
  狂四郎留下这句话,转身消失于小巷深处。

  * * *

  [1]会式樱:日莲宗寺院中每逢十月十三日莲忌日当天开放的樱花。
  [2]十昼夜念佛:净土宗寺院由阴历十月六日至十五日举行的特别念佛法会。
  [3]警备所:江户时代,为警备江户市区而设的衙门。
  [4]步:日本将棋中“步兵”简称“步”。“角行”简称“角”。“金将”简称“金”。
  [5]二夫:日语中“二夫”与前面的“二步”同音,是双关语。
  [6]此日语发音同“毗沙门”。
  [7]注:金时这句源自资本金太郎的传说。
  [8]活惚舞:一种合着大众歌谣拍子起舞、轻快而滑稽的舞蹈。
  [9]隅田川:东京都的河流,于东京都北区的新岩渊水门与荒川分流,注入东京湾。全长23.5km,古称墨田川、角田川。支流有新河岸川、石神井川、神田川、日本桥川等。运河纵横交错,水运较便利。江东地区工业发达,沿岸多仓库和工厂。有风景秀丽的隅田、滨町等公园。
  [10]安宅丸:日本江户幕府拥有的和洋合璧结构的大型兵船。
  [11]牡蛎壳灰:可替代石灰使用。
  [12]尺八:中国吴地和日本传统乐器名。竹制,外切口,五孔(前四后一),属边棱振动气鸣吹管乐器,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其音色苍凉辽阔,又能表现空灵、恬静的意境。
  [13]长襦袢:和服长衬衣。
  [14]五荷五种:柳樽、昆布、乌贼干、鲷鱼、鲍鱼、觎鱼干。
  [15]东照大权现:又称“东照神君”,是日本最后一代幕府——江户幕府的开府将军德川家康的神号。
  [16]结绵髻:未婚女子的发型,在岛田髻的正中用红色鹿点花纹扎染发带扎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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