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松
2024-10-07 15:40:1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兰立亮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幽灵果真出现了。
  清早——防雨门的节孔被朝阳涂成血一样的红色时,狂四郎霍地从床铺上起身,拍手叫人。
  那位叫加津的姑娘立刻小跑着赶过来,打开防雨门。之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大睁着,等着狂四郎讲述昨晚有无异常。
  狂四郎面无表情地指着挂在壁龛上的水墨画问道:“这画,是谁所画?”
  “是去年在此留宿多时的旅人画师所画。”
  秋风吹过萧萧草原,一片芒草中,站着一棵孤单凄凉的细弱瘦松,这就是画面构图。画师缘何选择这样了无情趣的景色,实在令人费解。若是仅仅画上一棵松树,在其枝丫上添驻一只乌鸦或旁的什么也许还要好些。但他画的松树只是从树干的中间部位突出了一根水平延伸的横枝而已。
  此画完全不是寒山拾得[4]式的枯淡之风。然而,仔细审视,反而觉得有一股难以名状的阴郁之气,从淡墨描画的冷飕飕的萧索空间之中徐徐渗透出来。画者的笔法卓拔,的确达到了他要表达的效果。不曾着意描绘的空白中却充斥着惊人的张力,震撼人心。昨天进入这个房间之时,狂四郎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尽管如此,画中图案仍旧让人觉得不自然。画者并非要通过天空的颜色,松树枝条的形状,长长的、顺风倾倒的芒草来表现秋天的寂寥之感,而是另有意图,他有意让整个画面弥漫着可怕的令人费解的氛围。
  在这里睡了一夜的狂四郎,明白了其中缘由。
  昨夜,狂四郎连着三次做了同样的梦。他梦见与这幅画一模一样的景色中,一个女人,耷拉着身子,吊死在那棵松树横枝上。
  狂四郎一下子惊醒,全身都是湿淋淋的盗汗。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幽灵吧!
  他在黑暗中苦笑着。至此之前,由于犯下了无数的业孽,他也曾屡屡被噩梦魇住。但是,对于昨晚的梦境,他意识到分明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东西。虽说如此,他不能不奇怪自己怎么对那紧紧逼来的可怕氛围逐渐丧失了从容?因为梦中的情形是那么真切、清晰。就连那缢亡女子的青黑色面容、垂落下来的手足之形等都看得一清二楚。
  完完全全相同的情形第二次、第三次在梦中出现的时候,他心想着怎么又来了,却又再次被拉入了相同的梦境。
  “武士先生!求您想个法子驱赶幽灵吧。”
  狂四郎好像没听见加津的哀求似的,自顾自地来到院子里洗脸。管中的水势头迅猛,他两手捧起冰冷刺骨的凉水。忽然,这个男人所独有的直觉在脑海中“啪”的一声闪过。
  加津坐在屋内,看着狂四郎提着装满凉水的提桶走回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脸疑惑不解。
  狂四郎提桶进屋,毫不客气地向壁龛走去,“哗”的一声把提桶中的冷水泼向那幅挂轴。
  加津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濡湿的画布上黑黢黢地渗透出一个物件形状来,犹如从水底徐徐显露出来的一样。
  显现出来的正是松树横枝下的部分。
  在看出这无疑是一个缢死女子的一瞬间,加津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可怕的惨叫,用双手掩住脸庞。
  ——原来如此,这才是这幅画的全部构图。注视着与梦中的幽灵分毫不差的吊死女尸,狂四郎不禁在心中嘟囔。
  “喂——”
  “在,我在!”
  加津猛然回过神儿来,从脸上拿开双手,表情惊恐万状。
  “作此画的旅人画师死了吗?”
  “没,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走了,走了……”
  “他为何画了这么个东西,又把它留在这走了?”
  “……”
  加津哆嗦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其中理由,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我知道——”
  “这幅画是照着真正的上吊死尸所画吗?”
  “是,是的。”
  “这个幽灵,是谁?”
  加津低着头,小声回答说是自己的继母。
  在加津尚且年幼之时,就失去了亲生母亲,父亲独自一人把她抚养长大。在她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去江户办事,在回来的路上去大磯的花街柳巷叫了一名女子。父亲对该女子甚是喜爱,立即替她赎身并带回家中。这就是加津的继母。她虽说生活不甚检点,但人品还算忠厚,也不曾虐待加津。
  三年前,父亲中风全身瘫痪后,继母自己无力接管客栈,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客人更是人迹罕至,来箱根观光的旅客悉数被其他客栈招揽了去。如此一来,加津家的客栈虽然开门营业,却无生意可做。去年的早春时节,有一位年轻的旅人画师投宿于此。无怪乎他选择这家客栈,该男子形迹古怪,几乎都不与人搭话,整天在山中转来转去,把搜集而来的珍奇花卉制成标本。他似乎经济相当宽裕,加津一家不知不觉和他形成了依赖关系。
  去年秋天箱根神佛化身祭祀结束后数日的一个夜里,继母突然不见了踪影。
  次日午后,一名樵夫来报,他在鹰之巢山与浅间山之间的山坳发现继母吊死在那里。
  不知怎么回事,旅人画师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可怕起来,抓起画册和装有绘画用具的盒子,第一个跑了出去。跟在后面的加津赶到现场,只见旅人画师眼神可怕地盯着挂在那棵松树横枝上的吊死女尸,发疯了似的拼命在画册上作画。而且,画完之后,他连帮忙放下死尸都没有,立刻迅速返回了客栈。
  三日之后,旅人画师不辞而别。那天清早,加津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他的房间打扫卫生,却发现人连同行李都不见了,只留下这幅画挂在壁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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