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08-02 12:35:38 执笔人:独孤红 来源:名家接龙 评论:0 点击:
阿宏会偷钱,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说给谁听谁都不信,尤其是王太太。要是这事是别人告诉她的,谁告诉她她一定会给他一个耳光,外加破口大骂,认为这是对她、对她独生爱子,甚至对她王家、王家的祖宗八代的最大侮辱。但是,不幸的是,这事是她自己发现的,她亲眼看见她的独生爱子,她心目中的乖儿子,早上揹着书包上学,临走,偷偷的打开了她的皮包,拿出了她昨天晚上刚收来的会钱,一百块一张,整整一万块钱的钞票,塞进了他的书包里。
王太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认为她眼花了,她认为是小偷侵入了她家。奈何,那确确实实是她的儿子阿宏。
难怪王太太会这样,她绝不是因为她是阿宏的娘,癞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可以去问问左邻右舍,甚至于这条巷子,这个小区,甚至于阿宏读过的学校,从小学到现在的高中,阿宏的每一位老师跟同学,没有人不说阿宏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真的,阿宏表现得真是太杰出,太优秀了,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不但每学期都是第一名,操行成绩都是最好的,而且每学期都是模范生,拿奖学金。
亲戚朋友没有不羡慕的,当然,嫉妒的也不在少数。不管羡慕的也好,嫉妒的也好,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人家怎么了,我怎么了!也经常会问王太太,你这个儿子是怎么生,怎么养的!王太太何止笑得合不拢嘴,简直就心花怒放,引以为傲,起先还客气客气,后来觉得客气虚假,对阿宏也是一种委屈,干脆就当之无愧的直受了。
王太太还真是当之无愧,别的不说,只说阿宏拿的奖状,叠起来都好高,谁比得了。
王太太每回都笑,并没有透露生养这种好儿子的秘诀,一丁点儿都没有。本来嘛,真是有这种秘诀,谁愿意传授给别人?事情都是这样,你要是秘而不宣,各种自以为是的猜测就来了——
有人说,这是王太太选好了时辰剖腹生产的结果,当然,这恐怕得连坐胎的时日都算好;有人说,这是阿宏的名字取得好;有人说,这是王太太教得好;也有人说,这是阿宏自己好;甚至有人说,这是王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
不管别人怎么说,王太太也从来没承认过什么,否认过什么。每当听到别人说这些的时候,她总是报以得意、骄傲、还带点儿矜持的微笑,那种微笑,看在眼里,会让人觉得好髙贵、好高贵。
可是,今天王太太笑不岀来了,不但笑不出来,她简直想哭,可是偏又哭不岀来。虽然想哭哭不出来,真说起来,王太太并不太伤心,她的惊讶大于伤心,因为她对她的阿宏有信心,坚信她的儿子阿宏不是偷钱,一定是有什么急用,不得已拿了她的钱,只是临行匆匆,没来得及告诉她而已,相信等阿宏学校放学回来,一定会一五一十的告诉她,给她一个让她十分满意的解释。真的,谁有这么一个儿子,谁没有信心!
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就不会错了。于是,王太太定过了神,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一旦恢复了平静,这才发现一大早只为侍候这个好儿子上学,卧房里被子没叠,饭桌上的碗盘还没收拾;衣服还没洗;甚至自己都还没有漱口洗脸呢!这在往常,她早就做完,阿宏上学一走,她也提着菜篮出门,展开她一天的功课了,十几二十年如一日,没有事假,没有病假,当然更不可能旷职,她从不抱怨,谁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谁会抱怨!
想通了,也安慰过自己了,王太太重又振作起精神,以最快的速度把家里收拾好,提起菜篮出门去了,抬着头、挺着胸,又恢复了邻居们常见的那种得意、骄傲、高贵。一切等晚上阿宏学校回来再说,她有这个把握,阿宏的解释,阿宏的说辞,一定能证实她的看法,一定能更增加她的信心。
一天过去了,很平静,也很平淡,就跟王太太这十几二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
晚饭已经做好了,桌子上的菜都是阿宏爱吃的,这也跟十几二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王太太从不让阿宏等饭,儿子上了一天的学,回家来饿着肚子等饭,那怎么行!王太太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爱吃什么,想吃什么,这么样一个好儿子,又是自己全部希望的寄托,当然该事事以儿子为先。
门响了,阿宏回来了,王太太想象平常一样的迎接儿子进门,可是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颗心猛然的砰砰乱跳,跳得她紧张,跳得她手心都冒了汗。
“妈,我回来了!”阿宏倒是像平常一样,进门叫了一声,说了一句。
王太太勉强自己,力持镇定,当她从卧房里迎出来的时候,尽力使自己跟往常一样,费了好大的劲,还好,她做到了!阿宏没看出什么来,她也没从阿宏身上、脸上看出什么来。
这样,王太太就松了头一口气,尽管她有十足而坚定的信心,但还是免不了有点担心,要不她刚才干嘛紧张,干嘛心砰砰乱跳、手心冒汗!说起来这也真是矛盾,还真不如解释清楚。
阿宏脸上、身上,跟往常没什么不一样,这就表示他心不虚;心既不虚,那也就表示没做错什么事,这不正跟王太太的想法相吻合吗?错不了了,阿宏拿钱一定是有急用,一定是有正当用途。所以没说,是早上赶着上学,临行匆匆,没来得及告诉她,现在就等阿宏把早上该说的,搬到现在说了。
可是,阿宏从进门,放下书包、换衣服、洗脸洗手,一直到坐上饭桌,他不但没说,甚至连吭都没再吭一声。
“怎么回事儿?”王太太在心里问,可是只一想,她在心里又笑了:“那有在这时候说的!”
也是,饭还没吃呢!也许,儿子打算边吃边说,再不就是等吃完饭没事了,再说。等吧,既有十足的信心,怎么能没有相等的耐心?
王太太既有信心又有耐心的等,从吃饭等到吃完饭,从吃完饭等到她都忙完了,歇下来了,儿子还是没动静,一直等到阿宏做完功课、看完书,都要睡觉了,王太太实在忍不住了,她进了阿宏的卧房。
“看完书,做完功课了?”王太太脸上堆着笑问。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是强挤出来的。
阿宏没吭声,也说得通,事实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已经代替回答了,还用吭声吗?
“要睡了?”王太太又问,脸上还堆着笑。
阿宏还是没吭声,本来嘛,看完书了,做完功课了,不睡觉还能干什么?时候不早了,明天还得上学,那一天不是这样!
可是有一点不是每天这样,甚至于从来没有过,阿宏他闷声不响,不只现在王太太问了不吭声,从放学回来,进门叫了一声“妈”,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以后,到现在就一直没再说过一句话。
王太太脸上的笑意少了些,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阿宏突然抬起了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妈,你究竟想说什么,你实在用不着这样,我告诉你好了,钱是我拿的。”
这,王太太本来就知道,她想知道的,只是阿宏拿这么多钱干什么去了。
但是她现在还是不怎么担心,因为阿宏这么爽快、这么干脆就承认了,足证阿宏是把这笔钱用在正当用途了;不过,她还是想知道,那个正当用途到底是什么。她脸上还带着笑意,她说:“我知道是你拿的,我看见了,我只是要问问你,拿那么多钱干什么?”
阿宏说:“当然是要用。”
他说的是实话,不折不扣的实话,拿钱不是去用,还能干什么?总不会是拿钱撕着玩吧,或者是往空中一扔,看它随风飘飞,心里舒服。
王太太道:“我还能不知道你要用,我是问你干什么用了,你一个学生,那会用得着那么多钱?”
好了,就从王太太的这一问,阿宏就不再开口了,不管王太太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透露那一万块钱的用途。王太太先是求证,后来就忍不住有气,可是软也好,硬也好,都是白搭,阿宏他就是一声不吭。
这么样一个儿子,王太太平日把他当成心头肉,真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然是舍不得碰他一指头。不过,看这情形,就算是咬起牙,狠起心打阿宏一顿,他也还是不会说。
时候不早了,明天一早还得上学,这比什么都重要,与其说王太太把希望寄托在阿宏身上,不如说王太太是把希望寄托在阿宏的学业上,书读不好,考不上大学,什么都是空的,所以,最后举白旗投降的,还是王太太,她乖乖的退出了阿宏的卧房。
这一夜,不知道阿宏睡好了没有,王太太是没睡好,她整夜都在想这件事,倒不是难过的想,也不是想着难过,而是想:不管阿宏把钱用那儿去了,那一定是正当用途,不是捐给社会上需要钱的人了,就是周济了家境贫苦的同学了,所以坚不透露,那是因为“为善不欲人知”。
难怪王太太会这么想,谁叫人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
不过,尽管王太太是这么想,可是她心里总是怪怪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一早起来侍候阿宏上学,虽然头昏昏沉沉的,可是事情总算过去了,她不再想,也没再提,阿宏当然更不会提,他像个没事人儿,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从这情形看,可以知道,他也不再想,绝没有让这件事,在他脑海里留下一点痕迹。
本来嘛,事情当然得过去,救急救不了穷,阿宏总不会老是“为善不欲人知”的,拿家里的钱去周济别人。
事情真过去了,自从那一次以后,阿宏也一直没再拿家里的钱,除了王太太每月固定给他的零用钱以外。
至少王太太认为是这样,因为从那一次以后,她的钱没再少过,直到有一天,阿宏的舅舅,也就是王太太的亲弟弟结婚,在别无亲人的情形下,王太太要去给弟弟主婚,为了弟弟的面子,也为许久没在这种场合显露自己了,打算好好的打扮打扮自己——
王太太打开了衣柜,把些不成文,还有穿不出的旧衣裳都掏了出来,从衣柜的最底下捧出了她的“宝贝盒子”,那里头,有她的首饰,也有她多年的积蓄,那些东西,都是多年不用的,今天也该拿出来透透气!(校对按:“不成文”,呵呵独孤红。)
自从阿宏的爸爸去世以后,王太太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颗心全放在阿宏身上,也完完全全的忽略了自己,所以,王太太今天捧出自己这个“宝贝盒子”,打算取出首饰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心里也别有一番感受。
可是,当她打开自己的“宝贝盒子”的时候,她傻住了,她又一次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奈何,残酷的事实就摆在她的眼前。
她的宝贝盒子空了,里头什么都没有,要是有夹层,她真恨不得以为自己是放错了地方,赶快打开夹层看看,可惜没有,她的宝贝盒子并没有夹层。
首饰,还有多年的积蓄,一些金子,都不翼而飞了,飞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儿,一点米儿都没有留下。
当然,它们绝不是真的不翼而飞了。
那儿去了,不用想就可以知道。
家里没遭过小偷,那是出了内贼,她王家只她跟阿宏母子两个,她自己没动,那么就只有……
王太太实在不愿意这么想,也实在不相信,可是摆在眼前的残酷事实,逼得她不得不这么想,逼得她不得不相信。
王太太惊骇、悲痛,她终于流下了眼泪,终于哭了,这些眼泪,早在阿宏偷拿那一万块钱的头一次,她就该让它们流下了。
虽然惊骇,虽然悲痛,但是王太太还没有万念俱灰,她还是认为阿宏有正当的用途,也希望能从阿宏嘴里听见某种正当用途,所以,她忍住了惊骇,忍住了悲痛,弟弟的婚礼还需要她主持,也不能不忍住惊骇与悲痛,主婚人总不能临时缺席。父母早逝,只这么一个弟弟,弟弟请她这个唯一的亲人,唯一的胞姐,她心里既高兴又安慰,怎么能让弟弟的婚礼有任何一点瑕疵与遗憾,况且这也是她的一桩心事!
她忍住惊骇,忍住悲痛,强颜欢笑,一直到弟弟婚礼结束,甚至一直到弟弟渡完三天假回来,她才把弟弟找到家里来,把事情告诉了弟弟,还包括了阿宏偷拿钱的第一次。
她弟弟一听就埋怨上了她:“姐,阿宏拿那一万块钱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一万块,不是小数目,他是个学生,他的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家庭!捐了也好,周济谁也好,那有这么大笔的。”
王太太又哭了,她哭着说:“我是这么想,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
“你是这么想,你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姐姐,你是安慰自己,还是欺骗自己?”
王太太说:“你是知道阿宏的,你也知道做妈的心——”
“我知道阿宏,我是他舅舅,我看着他长大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可好的孩子也会犯错;再好的孩子也会变,我也知道你们做妈的心,我看的太多了,你们不是爱孩子,你们是害孩子!”
王太太不说话了,哭得更伤心了,到现在,她才对头一次的做法,感到一点后悔,只是一点,因为她还抱着希望。等阿宏放学回来,他舅舅问他的时候,他能毫不犹豫,理直气壮的说,那些首饰、金子是他拿的,他有正当的用途,并且能说出是什么样的正当用途?
王太太娘家姓李,她弟弟叫李强,警官学校出身,现在分局刑事组任职。凭他的专业才能,阿宏放学回来以后,他两三句话就让阿宏承认,偷拿了那些首饰、金子。可是当他再问阿宏拿那些首饰、金子卖给谁了,获得的钱干什么用了的时候,他的专业才能派不上用场,阿宏又不吭声了,不管怎么问,阿宏就是不说。
刑事警察的专业才能对别人有用,可是阿宏毕竟是他的外甥。
这就是人人都能管教别人的孩子,却管教不好自己孩子的道理一样。
李强急了,也不禁有气,一把就抓住了阿宏的胳膊,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宏大吃一惊,情急猛挣,这一挣,居然把一只袖子,硬生生的齐肩扯了下来,袖子一扯下,自然露出了整条胳膊,阿宏更惊了,另一只手抱捂着了这条胳膊的臂弯。
王太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忙惊叫:“怎么了,阿宏,是不是扭伤……”
这就是做妈的心,她只想到是不是伤了她的儿子。
李强凭职业上的敏感,不由瞿然,甩手扔了那只衣袖,一把又抓起了阿宏的胳膊,另一只手硬扯开了阿宏捂着臂弯的两只手。
阿宏那只胳膊的臂弯,静脉突起处,一片针孔,一时都数不清到底有几个!
李强脱口骂声说:“阿宏,你染上了毒瘾?”
阿宏面如死灰,一脸惊骇,瞪着眼、张着嘴,没说话。
王太太听得心头一跳:“李强你说什么?什么毒瘾?”
“姐,阿宏打吗啡。”李强说。
王太太像挨了一脆雷,震得她站都站不稳,砰然一声坐了下去,可是她猛然又站了起来,伸手抓住了阿宏,直摇,连叫:“阿宏,你打吗啡?你打吗啡……”
阿宏吓得想挣脱躲逃,可是他挣不脱这个刑警舅舅的手,他也直叫:“妈、妈、妈……”
王太太忽然松了手,又坐了下去,捂着脸痛哭。
现在,阿宏偷拿钱,偷拿王太太的首饰、金子,都干什么去了,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
王太太的希望幻灭了,寄托落空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好一个儿子会变成这样!是什么让阿宏变了,怎么一点迹象、一点征兆都没有。不,有迹象、有征兆,当阿宏偷拿那一万块钱的时候,那已是迹象、已经是征兆了。
只是她太爱这个儿子、太信任这个儿子,不但没有追究,反而在安慰自己、欺骗自己的情形下,就让它那么过去了。
也难说,也许在那个时候,阿宏就已经染上毒瘾了,可是,那个时候要加以阻止,至少阿宏不至于陷这么深,家里也不会蒙受这么大损失了。
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除了怪自己命苦外,又能怪谁!王太太感到心灰意冷了,这是她自从嫁给阿宏的爸爸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家、为儿子的牺牲奉献毫无价值,她简直不想活了。
看王太太的号啕痛哭,看王太太的呼天喊地,阿宏知道,他是真伤了母亲的心,他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想想从小到大,母亲是怎么带他,怎么对他的,他惭愧的跪在母亲面前,流下了忏悔的眼泪。
儿子总是自己的,这也是阿宏第一次跪在她面前,天大的过错,天大的不是,都在这一跪,以及忏悔的眼泪中,得到了王太太的原谅。
本来嘛,那还能怎么样,杀了他?
在王太太来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她除了怪自己的儿子一时胡涂之外,又能怪谁?什么也没有自己的儿子重要,自己的儿子已经知道错了,一切可以重新再来,当然该告一段落了。
可是在李强来说,事情却是刚开始,因为他是个警察,这件事是件烟毒案,比什么刑案都可怕,别的刑案只是伤害到某个人,某几个人,甚至更多一点的人,而且是看得见的,可是烟毒伤害的人就太多了,可怕的是它看不见,它会蔓延,从个人到家庭、到社会,最后甚至危害到国家。更有甚者,别的很多刑案,都是因为烟毒而发生的。身为一个警察,尤其是一个刑警,他必须追查毒品的来源,追查到它的根,把它连根拔除。
他在王太太跟阿宏稍微平静之后问阿宏,是怎么染上毒瘾的,又是跟谁买的毒品,阿宏是真知道错,真忏悔了,他很合作,刑警舅舅问他什么他说什么,当然,阿宏知道的有限,太有限了,可是还好,尽管阿宏知道的有限,总不失为线索。
没两天,阿宏办了休学,进了“烟毒勒戒所”。
这么好的一个青年,竟受了烟毒之害,还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已经受了烟毒之害;也还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正受到烟毒的诱惑,正步入烟毒犯所设下的陷阱呢!治安单位能不及时扫毒,除恶务尽,能不及时拯救这些青年,维护社会的安定吗?
就在王太太给阿宏办了休学,亲自把爱子送进了“烟毒勒戒所”的当天下午,阿宏就读的那所高中放学了,学生三五成群的从学校大门出来,有一群,整整五个,这五个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学生,同样的学校制服,穿在他们身上就是不一样,不但改得全走了样,还不按规矩穿,真是歪戴帽,斜瞪眼,连书包都不好好揹。
这五个,刚出校门的时候还走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离开校门远一点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瘦瘦的,落了单。
说他白净,他其实不是白净,是苍白,白里还泛点儿青,似乎有点营养不良,说瘦他可是真瘦!都瘦得皮包了骨,脖子上,胳膊上,一根根的青筋清清楚楚,年轻轻的,怎么这样。
这个学生拐进了一条小街,一个人走路还不老实,不但连抖带晃,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唱个没完。
街旁停了一辆汽车,车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正是阿宏的舅舅李强,他拦住了那个学生:“许一正。”
那个学生停住了,吊儿郎当的翻了李强一眼:“怎么样?”
李强说:“不怎么样,我怕认错人,问问。”
那个学生仍然是那副德性:“没有错,我就是许一正。”
“那就好,”李强说:“跟我们走一趟吧,路都不让你走,我们有车。”
许一正瞟了那辆车一眼:“为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现在不用问,去了就知道了。”李强说。
“老子不髙兴,”许一正居然充老子了:“告诉你们,想找碴儿,最好先打听打听——”
显然,他有他的恶势力。
“我们就是打听清楚了,所以才来找你。”李强亮出了证件:“你是现在跟我们走,还是想让我们跟到你家再抓你?”
许一正脸色变了,眼里也出现惊慌:“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又没有做什么?”
李强说:“我不说了吗,现在不要问,去了就知道了。”
许一正挺机灵,一看情势不对,拔腿想跑,可惜李强的那个同伴,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李强的同伴挺壮,营养不良、瘦弱的许一正经不起这一抓,不由眉头一皱,“哎哟”了一声:“我只是想打个电话回家说一声。”
“不必了,”李强说:“你也不会这么快回家,每天放学后要在弹子房逗留一阵子的,乖乖跟我们走,只要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合作,保证你很快就能回家,谁也不知道,不是很好吗?”
这对许一正来说,当然很好,所以他什么都没再说,也没打算再跑,乖乖的跟李强,还有李强的壮同伴,钻进了那辆汽车。
李强跟他的壮同伴,带着许一正进了刑事组,到了一张桌子前,李强一指桌前的椅子:“坐。”
“刑事组”似乎就像以前的公堂,是个让人紧张、不安,让人害怕的地方,尤其是做了坏事,胆子又小的人,一旦进了“刑事组”,脸色也白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不尿裤子就算好的。
许一正现在就是这样,手脚发硬的坐了下去,白着一张脸,满是惊恐神色的东张西望,书包放在两腿上,抓得紧紧的,倒不一定是他书包里藏着什么,而是一种不安、紧张、害怕的表现。
李强倒了一杯水过来:“分局刑事组不能让你一个学生在这儿抽烟,尽管你干的事儿比抽烟严重得多,喝杯水让自己平静平静。”
他把水放在了许一正面前。
许一正不但动作僵硬,连声音都发了抖,他点着头:“谢谢,谢谢。”
他现在不但不充老小子,也懂礼貌了。
李强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呀,我们这儿又不吃人,不跟你说了吗?只要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合作,我保证你很快就可以回去,说不定你还可以去捅一杆呢。”
李强这再次的保证,以及提到捅一杆,似乎使许一正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还舔了舔嘴唇,让它们湿润一些。
李强干了不少年刑警了,照他的经验,他知道现在可以问话了。他问话,他的壮同事在一旁准备作笔录,李强抬手拦住了他:“组长已经请准分局长了,在学的学生,只要知道悔改,想办法戒除掉,不要断送了他们的前途。”
就这句话,听得许一正突然扒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还哭得挺伤心的。
李强的壮同伴颇觉意外,不由为之一愣。
李强似乎从许一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外甥阿宏,这些都是单纯的青年,就因为意志不坚,一念之差而受害于毒品,他暗暗发誓,非除尽这些害人的东西不可。
他伸手拍了拍许一正:“好了,别耽误了你回家的时间!”
这句诂很灵,许一正很快住了声,收了泪,抬手用衣袖擦脸,就哭这么一下,眼睛鼻子都红的,脸上也有点血色。
李强看在眼里,心里都有些不忍:“告诉我,吗啡是那儿来的?”
“阿清卖给我的,后来他就叫我帮他卖给同学。”许一正说。
“谁是阿清?”
“我在‘弹子房’认识的,他经常会到‘弹子房’去。”
“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那儿,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弹子房’的计分小姐跟他很熟,也许她们知道。”
“这个阿清多大年纪,有什么特征没有?”
“看样子有廿多岁,长得很帅,有点像日本电影明星小林旭,‘弹子房’的计分小姐都很喜欢他,还为他打过架呢!”
李强听得心往下一沉,搞不好“弹子房”的计分小姐也已经受了毒品的害,想嘛,都喜欢这个长得像小林旭的阿清,还为他争风吃醋打过架,阿清推销起毒品来,还能不容易?
“你当初是怎么染上的?”李强问。
“就是阿清!”许一正说:“我喜欢打撞球,放学不回家,每天都会先到‘弹子房’去,在那儿认识了阿清,阿清为人很四海,手头很阔绰,花钱也很大方,很快就混熟了。有一次看他注射,觉得很好奇,他让我试试,我起先不敢,后来他一直说注射一筒之后感觉多好多好,我忍不住就让他帮我注射了一筒,倒没有觉得有多好,只是觉得很有精神,很有体力,就这样,后来就染上了。染上了以后,他叫我帮他拉同学,帮他卖,我才知道他的钱都是这么来的。起先我也是怕,我不敢,可是我不听他的他就不卖给我,我只好——”
他没说下去,其实他不用说下去,也可以知道他要说而没说的是什么了。
李强问:“你染上毒瘾这么久了,身体及气色都跟刚染上毒瘾的人不一样,难道你的父母就一直没发觉?”
许一正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爸爸做生意,应酬多,每天回来得很晚,有时侯甚至不回来,有时侯回来得早一点,都是喝醉了被人家送回来的,我经常好久见不着他的面;我妈喜欢打牌,也有她的交往,每天我放学回来,也都不在家,所以我每天总是先到弹子房去……”
原来许一正有这么样一个家,望着眼前低着头的这个孩子,李强久久没有再说话。
王太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认为她眼花了,她认为是小偷侵入了她家。奈何,那确确实实是她的儿子阿宏。
难怪王太太会这样,她绝不是因为她是阿宏的娘,癞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可以去问问左邻右舍,甚至于这条巷子,这个小区,甚至于阿宏读过的学校,从小学到现在的高中,阿宏的每一位老师跟同学,没有人不说阿宏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真的,阿宏表现得真是太杰出,太优秀了,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不但每学期都是第一名,操行成绩都是最好的,而且每学期都是模范生,拿奖学金。
亲戚朋友没有不羡慕的,当然,嫉妒的也不在少数。不管羡慕的也好,嫉妒的也好,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人家怎么了,我怎么了!也经常会问王太太,你这个儿子是怎么生,怎么养的!王太太何止笑得合不拢嘴,简直就心花怒放,引以为傲,起先还客气客气,后来觉得客气虚假,对阿宏也是一种委屈,干脆就当之无愧的直受了。
王太太还真是当之无愧,别的不说,只说阿宏拿的奖状,叠起来都好高,谁比得了。
王太太每回都笑,并没有透露生养这种好儿子的秘诀,一丁点儿都没有。本来嘛,真是有这种秘诀,谁愿意传授给别人?事情都是这样,你要是秘而不宣,各种自以为是的猜测就来了——
有人说,这是王太太选好了时辰剖腹生产的结果,当然,这恐怕得连坐胎的时日都算好;有人说,这是阿宏的名字取得好;有人说,这是王太太教得好;也有人说,这是阿宏自己好;甚至有人说,这是王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
不管别人怎么说,王太太也从来没承认过什么,否认过什么。每当听到别人说这些的时候,她总是报以得意、骄傲、还带点儿矜持的微笑,那种微笑,看在眼里,会让人觉得好髙贵、好高贵。
可是,今天王太太笑不岀来了,不但笑不出来,她简直想哭,可是偏又哭不岀来。虽然想哭哭不出来,真说起来,王太太并不太伤心,她的惊讶大于伤心,因为她对她的阿宏有信心,坚信她的儿子阿宏不是偷钱,一定是有什么急用,不得已拿了她的钱,只是临行匆匆,没来得及告诉她而已,相信等阿宏学校放学回来,一定会一五一十的告诉她,给她一个让她十分满意的解释。真的,谁有这么一个儿子,谁没有信心!
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就不会错了。于是,王太太定过了神,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一旦恢复了平静,这才发现一大早只为侍候这个好儿子上学,卧房里被子没叠,饭桌上的碗盘还没收拾;衣服还没洗;甚至自己都还没有漱口洗脸呢!这在往常,她早就做完,阿宏上学一走,她也提着菜篮出门,展开她一天的功课了,十几二十年如一日,没有事假,没有病假,当然更不可能旷职,她从不抱怨,谁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谁会抱怨!
想通了,也安慰过自己了,王太太重又振作起精神,以最快的速度把家里收拾好,提起菜篮出门去了,抬着头、挺着胸,又恢复了邻居们常见的那种得意、骄傲、高贵。一切等晚上阿宏学校回来再说,她有这个把握,阿宏的解释,阿宏的说辞,一定能证实她的看法,一定能更增加她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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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过去了,很平静,也很平淡,就跟王太太这十几二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
晚饭已经做好了,桌子上的菜都是阿宏爱吃的,这也跟十几二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王太太从不让阿宏等饭,儿子上了一天的学,回家来饿着肚子等饭,那怎么行!王太太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爱吃什么,想吃什么,这么样一个好儿子,又是自己全部希望的寄托,当然该事事以儿子为先。
门响了,阿宏回来了,王太太想象平常一样的迎接儿子进门,可是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颗心猛然的砰砰乱跳,跳得她紧张,跳得她手心都冒了汗。
“妈,我回来了!”阿宏倒是像平常一样,进门叫了一声,说了一句。
王太太勉强自己,力持镇定,当她从卧房里迎出来的时候,尽力使自己跟往常一样,费了好大的劲,还好,她做到了!阿宏没看出什么来,她也没从阿宏身上、脸上看出什么来。
这样,王太太就松了头一口气,尽管她有十足而坚定的信心,但还是免不了有点担心,要不她刚才干嘛紧张,干嘛心砰砰乱跳、手心冒汗!说起来这也真是矛盾,还真不如解释清楚。
阿宏脸上、身上,跟往常没什么不一样,这就表示他心不虚;心既不虚,那也就表示没做错什么事,这不正跟王太太的想法相吻合吗?错不了了,阿宏拿钱一定是有急用,一定是有正当用途。所以没说,是早上赶着上学,临行匆匆,没来得及告诉她,现在就等阿宏把早上该说的,搬到现在说了。
可是,阿宏从进门,放下书包、换衣服、洗脸洗手,一直到坐上饭桌,他不但没说,甚至连吭都没再吭一声。
“怎么回事儿?”王太太在心里问,可是只一想,她在心里又笑了:“那有在这时候说的!”
也是,饭还没吃呢!也许,儿子打算边吃边说,再不就是等吃完饭没事了,再说。等吧,既有十足的信心,怎么能没有相等的耐心?
王太太既有信心又有耐心的等,从吃饭等到吃完饭,从吃完饭等到她都忙完了,歇下来了,儿子还是没动静,一直等到阿宏做完功课、看完书,都要睡觉了,王太太实在忍不住了,她进了阿宏的卧房。
“看完书,做完功课了?”王太太脸上堆着笑问。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是强挤出来的。
阿宏没吭声,也说得通,事实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已经代替回答了,还用吭声吗?
“要睡了?”王太太又问,脸上还堆着笑。
阿宏还是没吭声,本来嘛,看完书了,做完功课了,不睡觉还能干什么?时候不早了,明天还得上学,那一天不是这样!
可是有一点不是每天这样,甚至于从来没有过,阿宏他闷声不响,不只现在王太太问了不吭声,从放学回来,进门叫了一声“妈”,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以后,到现在就一直没再说过一句话。
王太太脸上的笑意少了些,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阿宏突然抬起了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妈,你究竟想说什么,你实在用不着这样,我告诉你好了,钱是我拿的。”
这,王太太本来就知道,她想知道的,只是阿宏拿这么多钱干什么去了。
但是她现在还是不怎么担心,因为阿宏这么爽快、这么干脆就承认了,足证阿宏是把这笔钱用在正当用途了;不过,她还是想知道,那个正当用途到底是什么。她脸上还带着笑意,她说:“我知道是你拿的,我看见了,我只是要问问你,拿那么多钱干什么?”
阿宏说:“当然是要用。”
他说的是实话,不折不扣的实话,拿钱不是去用,还能干什么?总不会是拿钱撕着玩吧,或者是往空中一扔,看它随风飘飞,心里舒服。
王太太道:“我还能不知道你要用,我是问你干什么用了,你一个学生,那会用得着那么多钱?”
好了,就从王太太的这一问,阿宏就不再开口了,不管王太太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透露那一万块钱的用途。王太太先是求证,后来就忍不住有气,可是软也好,硬也好,都是白搭,阿宏他就是一声不吭。
这么样一个儿子,王太太平日把他当成心头肉,真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然是舍不得碰他一指头。不过,看这情形,就算是咬起牙,狠起心打阿宏一顿,他也还是不会说。
时候不早了,明天一早还得上学,这比什么都重要,与其说王太太把希望寄托在阿宏身上,不如说王太太是把希望寄托在阿宏的学业上,书读不好,考不上大学,什么都是空的,所以,最后举白旗投降的,还是王太太,她乖乖的退出了阿宏的卧房。
这一夜,不知道阿宏睡好了没有,王太太是没睡好,她整夜都在想这件事,倒不是难过的想,也不是想着难过,而是想:不管阿宏把钱用那儿去了,那一定是正当用途,不是捐给社会上需要钱的人了,就是周济了家境贫苦的同学了,所以坚不透露,那是因为“为善不欲人知”。
难怪王太太会这么想,谁叫人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
不过,尽管王太太是这么想,可是她心里总是怪怪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一早起来侍候阿宏上学,虽然头昏昏沉沉的,可是事情总算过去了,她不再想,也没再提,阿宏当然更不会提,他像个没事人儿,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从这情形看,可以知道,他也不再想,绝没有让这件事,在他脑海里留下一点痕迹。
本来嘛,事情当然得过去,救急救不了穷,阿宏总不会老是“为善不欲人知”的,拿家里的钱去周济别人。
事情真过去了,自从那一次以后,阿宏也一直没再拿家里的钱,除了王太太每月固定给他的零用钱以外。
至少王太太认为是这样,因为从那一次以后,她的钱没再少过,直到有一天,阿宏的舅舅,也就是王太太的亲弟弟结婚,在别无亲人的情形下,王太太要去给弟弟主婚,为了弟弟的面子,也为许久没在这种场合显露自己了,打算好好的打扮打扮自己——
王太太打开了衣柜,把些不成文,还有穿不出的旧衣裳都掏了出来,从衣柜的最底下捧出了她的“宝贝盒子”,那里头,有她的首饰,也有她多年的积蓄,那些东西,都是多年不用的,今天也该拿出来透透气!(校对按:“不成文”,呵呵独孤红。)
自从阿宏的爸爸去世以后,王太太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颗心全放在阿宏身上,也完完全全的忽略了自己,所以,王太太今天捧出自己这个“宝贝盒子”,打算取出首饰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心里也别有一番感受。
可是,当她打开自己的“宝贝盒子”的时候,她傻住了,她又一次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奈何,残酷的事实就摆在她的眼前。
她的宝贝盒子空了,里头什么都没有,要是有夹层,她真恨不得以为自己是放错了地方,赶快打开夹层看看,可惜没有,她的宝贝盒子并没有夹层。
首饰,还有多年的积蓄,一些金子,都不翼而飞了,飞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儿,一点米儿都没有留下。
当然,它们绝不是真的不翼而飞了。
那儿去了,不用想就可以知道。
家里没遭过小偷,那是出了内贼,她王家只她跟阿宏母子两个,她自己没动,那么就只有……
王太太实在不愿意这么想,也实在不相信,可是摆在眼前的残酷事实,逼得她不得不这么想,逼得她不得不相信。
王太太惊骇、悲痛,她终于流下了眼泪,终于哭了,这些眼泪,早在阿宏偷拿那一万块钱的头一次,她就该让它们流下了。
虽然惊骇,虽然悲痛,但是王太太还没有万念俱灰,她还是认为阿宏有正当的用途,也希望能从阿宏嘴里听见某种正当用途,所以,她忍住了惊骇,忍住了悲痛,弟弟的婚礼还需要她主持,也不能不忍住惊骇与悲痛,主婚人总不能临时缺席。父母早逝,只这么一个弟弟,弟弟请她这个唯一的亲人,唯一的胞姐,她心里既高兴又安慰,怎么能让弟弟的婚礼有任何一点瑕疵与遗憾,况且这也是她的一桩心事!
她忍住惊骇,忍住悲痛,强颜欢笑,一直到弟弟婚礼结束,甚至一直到弟弟渡完三天假回来,她才把弟弟找到家里来,把事情告诉了弟弟,还包括了阿宏偷拿钱的第一次。
她弟弟一听就埋怨上了她:“姐,阿宏拿那一万块钱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一万块,不是小数目,他是个学生,他的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家庭!捐了也好,周济谁也好,那有这么大笔的。”
王太太又哭了,她哭着说:“我是这么想,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
“你是这么想,你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姐姐,你是安慰自己,还是欺骗自己?”
王太太说:“你是知道阿宏的,你也知道做妈的心——”
“我知道阿宏,我是他舅舅,我看着他长大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可好的孩子也会犯错;再好的孩子也会变,我也知道你们做妈的心,我看的太多了,你们不是爱孩子,你们是害孩子!”
王太太不说话了,哭得更伤心了,到现在,她才对头一次的做法,感到一点后悔,只是一点,因为她还抱着希望。等阿宏放学回来,他舅舅问他的时候,他能毫不犹豫,理直气壮的说,那些首饰、金子是他拿的,他有正当的用途,并且能说出是什么样的正当用途?
王太太娘家姓李,她弟弟叫李强,警官学校出身,现在分局刑事组任职。凭他的专业才能,阿宏放学回来以后,他两三句话就让阿宏承认,偷拿了那些首饰、金子。可是当他再问阿宏拿那些首饰、金子卖给谁了,获得的钱干什么用了的时候,他的专业才能派不上用场,阿宏又不吭声了,不管怎么问,阿宏就是不说。
刑事警察的专业才能对别人有用,可是阿宏毕竟是他的外甥。
这就是人人都能管教别人的孩子,却管教不好自己孩子的道理一样。
李强急了,也不禁有气,一把就抓住了阿宏的胳膊,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宏大吃一惊,情急猛挣,这一挣,居然把一只袖子,硬生生的齐肩扯了下来,袖子一扯下,自然露出了整条胳膊,阿宏更惊了,另一只手抱捂着了这条胳膊的臂弯。
王太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忙惊叫:“怎么了,阿宏,是不是扭伤……”
这就是做妈的心,她只想到是不是伤了她的儿子。
李强凭职业上的敏感,不由瞿然,甩手扔了那只衣袖,一把又抓起了阿宏的胳膊,另一只手硬扯开了阿宏捂着臂弯的两只手。
阿宏那只胳膊的臂弯,静脉突起处,一片针孔,一时都数不清到底有几个!
李强脱口骂声说:“阿宏,你染上了毒瘾?”
阿宏面如死灰,一脸惊骇,瞪着眼、张着嘴,没说话。
王太太听得心头一跳:“李强你说什么?什么毒瘾?”
“姐,阿宏打吗啡。”李强说。
王太太像挨了一脆雷,震得她站都站不稳,砰然一声坐了下去,可是她猛然又站了起来,伸手抓住了阿宏,直摇,连叫:“阿宏,你打吗啡?你打吗啡……”
阿宏吓得想挣脱躲逃,可是他挣不脱这个刑警舅舅的手,他也直叫:“妈、妈、妈……”
王太太忽然松了手,又坐了下去,捂着脸痛哭。
现在,阿宏偷拿钱,偷拿王太太的首饰、金子,都干什么去了,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
王太太的希望幻灭了,寄托落空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好一个儿子会变成这样!是什么让阿宏变了,怎么一点迹象、一点征兆都没有。不,有迹象、有征兆,当阿宏偷拿那一万块钱的时候,那已是迹象、已经是征兆了。
只是她太爱这个儿子、太信任这个儿子,不但没有追究,反而在安慰自己、欺骗自己的情形下,就让它那么过去了。
也难说,也许在那个时候,阿宏就已经染上毒瘾了,可是,那个时候要加以阻止,至少阿宏不至于陷这么深,家里也不会蒙受这么大损失了。
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除了怪自己命苦外,又能怪谁!王太太感到心灰意冷了,这是她自从嫁给阿宏的爸爸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家、为儿子的牺牲奉献毫无价值,她简直不想活了。
看王太太的号啕痛哭,看王太太的呼天喊地,阿宏知道,他是真伤了母亲的心,他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想想从小到大,母亲是怎么带他,怎么对他的,他惭愧的跪在母亲面前,流下了忏悔的眼泪。
儿子总是自己的,这也是阿宏第一次跪在她面前,天大的过错,天大的不是,都在这一跪,以及忏悔的眼泪中,得到了王太太的原谅。
本来嘛,那还能怎么样,杀了他?
在王太太来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她除了怪自己的儿子一时胡涂之外,又能怪谁?什么也没有自己的儿子重要,自己的儿子已经知道错了,一切可以重新再来,当然该告一段落了。
可是在李强来说,事情却是刚开始,因为他是个警察,这件事是件烟毒案,比什么刑案都可怕,别的刑案只是伤害到某个人,某几个人,甚至更多一点的人,而且是看得见的,可是烟毒伤害的人就太多了,可怕的是它看不见,它会蔓延,从个人到家庭、到社会,最后甚至危害到国家。更有甚者,别的很多刑案,都是因为烟毒而发生的。身为一个警察,尤其是一个刑警,他必须追查毒品的来源,追查到它的根,把它连根拔除。
他在王太太跟阿宏稍微平静之后问阿宏,是怎么染上毒瘾的,又是跟谁买的毒品,阿宏是真知道错,真忏悔了,他很合作,刑警舅舅问他什么他说什么,当然,阿宏知道的有限,太有限了,可是还好,尽管阿宏知道的有限,总不失为线索。
没两天,阿宏办了休学,进了“烟毒勒戒所”。
这么好的一个青年,竟受了烟毒之害,还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已经受了烟毒之害;也还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正受到烟毒的诱惑,正步入烟毒犯所设下的陷阱呢!治安单位能不及时扫毒,除恶务尽,能不及时拯救这些青年,维护社会的安定吗?
就在王太太给阿宏办了休学,亲自把爱子送进了“烟毒勒戒所”的当天下午,阿宏就读的那所高中放学了,学生三五成群的从学校大门出来,有一群,整整五个,这五个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学生,同样的学校制服,穿在他们身上就是不一样,不但改得全走了样,还不按规矩穿,真是歪戴帽,斜瞪眼,连书包都不好好揹。
这五个,刚出校门的时候还走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离开校门远一点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瘦瘦的,落了单。
说他白净,他其实不是白净,是苍白,白里还泛点儿青,似乎有点营养不良,说瘦他可是真瘦!都瘦得皮包了骨,脖子上,胳膊上,一根根的青筋清清楚楚,年轻轻的,怎么这样。
这个学生拐进了一条小街,一个人走路还不老实,不但连抖带晃,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唱个没完。
街旁停了一辆汽车,车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正是阿宏的舅舅李强,他拦住了那个学生:“许一正。”
那个学生停住了,吊儿郎当的翻了李强一眼:“怎么样?”
李强说:“不怎么样,我怕认错人,问问。”
那个学生仍然是那副德性:“没有错,我就是许一正。”
“那就好,”李强说:“跟我们走一趟吧,路都不让你走,我们有车。”
许一正瞟了那辆车一眼:“为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现在不用问,去了就知道了。”李强说。
“老子不髙兴,”许一正居然充老子了:“告诉你们,想找碴儿,最好先打听打听——”
显然,他有他的恶势力。
“我们就是打听清楚了,所以才来找你。”李强亮出了证件:“你是现在跟我们走,还是想让我们跟到你家再抓你?”
许一正脸色变了,眼里也出现惊慌:“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又没有做什么?”
李强说:“我不说了吗,现在不要问,去了就知道了。”
许一正挺机灵,一看情势不对,拔腿想跑,可惜李强的那个同伴,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李强的同伴挺壮,营养不良、瘦弱的许一正经不起这一抓,不由眉头一皱,“哎哟”了一声:“我只是想打个电话回家说一声。”
“不必了,”李强说:“你也不会这么快回家,每天放学后要在弹子房逗留一阵子的,乖乖跟我们走,只要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合作,保证你很快就能回家,谁也不知道,不是很好吗?”
这对许一正来说,当然很好,所以他什么都没再说,也没打算再跑,乖乖的跟李强,还有李强的壮同伴,钻进了那辆汽车。
× × ×
李强跟他的壮同伴,带着许一正进了刑事组,到了一张桌子前,李强一指桌前的椅子:“坐。”
“刑事组”似乎就像以前的公堂,是个让人紧张、不安,让人害怕的地方,尤其是做了坏事,胆子又小的人,一旦进了“刑事组”,脸色也白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不尿裤子就算好的。
许一正现在就是这样,手脚发硬的坐了下去,白着一张脸,满是惊恐神色的东张西望,书包放在两腿上,抓得紧紧的,倒不一定是他书包里藏着什么,而是一种不安、紧张、害怕的表现。
李强倒了一杯水过来:“分局刑事组不能让你一个学生在这儿抽烟,尽管你干的事儿比抽烟严重得多,喝杯水让自己平静平静。”
他把水放在了许一正面前。
许一正不但动作僵硬,连声音都发了抖,他点着头:“谢谢,谢谢。”
他现在不但不充老小子,也懂礼貌了。
李强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呀,我们这儿又不吃人,不跟你说了吗?只要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合作,我保证你很快就可以回去,说不定你还可以去捅一杆呢。”
李强这再次的保证,以及提到捅一杆,似乎使许一正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还舔了舔嘴唇,让它们湿润一些。
李强干了不少年刑警了,照他的经验,他知道现在可以问话了。他问话,他的壮同事在一旁准备作笔录,李强抬手拦住了他:“组长已经请准分局长了,在学的学生,只要知道悔改,想办法戒除掉,不要断送了他们的前途。”
就这句话,听得许一正突然扒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还哭得挺伤心的。
李强的壮同伴颇觉意外,不由为之一愣。
李强似乎从许一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外甥阿宏,这些都是单纯的青年,就因为意志不坚,一念之差而受害于毒品,他暗暗发誓,非除尽这些害人的东西不可。
他伸手拍了拍许一正:“好了,别耽误了你回家的时间!”
这句诂很灵,许一正很快住了声,收了泪,抬手用衣袖擦脸,就哭这么一下,眼睛鼻子都红的,脸上也有点血色。
李强看在眼里,心里都有些不忍:“告诉我,吗啡是那儿来的?”
“阿清卖给我的,后来他就叫我帮他卖给同学。”许一正说。
“谁是阿清?”
“我在‘弹子房’认识的,他经常会到‘弹子房’去。”
“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那儿,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弹子房’的计分小姐跟他很熟,也许她们知道。”
“这个阿清多大年纪,有什么特征没有?”
“看样子有廿多岁,长得很帅,有点像日本电影明星小林旭,‘弹子房’的计分小姐都很喜欢他,还为他打过架呢!”
李强听得心往下一沉,搞不好“弹子房”的计分小姐也已经受了毒品的害,想嘛,都喜欢这个长得像小林旭的阿清,还为他争风吃醋打过架,阿清推销起毒品来,还能不容易?
“你当初是怎么染上的?”李强问。
“就是阿清!”许一正说:“我喜欢打撞球,放学不回家,每天都会先到‘弹子房’去,在那儿认识了阿清,阿清为人很四海,手头很阔绰,花钱也很大方,很快就混熟了。有一次看他注射,觉得很好奇,他让我试试,我起先不敢,后来他一直说注射一筒之后感觉多好多好,我忍不住就让他帮我注射了一筒,倒没有觉得有多好,只是觉得很有精神,很有体力,就这样,后来就染上了。染上了以后,他叫我帮他拉同学,帮他卖,我才知道他的钱都是这么来的。起先我也是怕,我不敢,可是我不听他的他就不卖给我,我只好——”
他没说下去,其实他不用说下去,也可以知道他要说而没说的是什么了。
李强问:“你染上毒瘾这么久了,身体及气色都跟刚染上毒瘾的人不一样,难道你的父母就一直没发觉?”
许一正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爸爸做生意,应酬多,每天回来得很晚,有时侯甚至不回来,有时侯回来得早一点,都是喝醉了被人家送回来的,我经常好久见不着他的面;我妈喜欢打牌,也有她的交往,每天我放学回来,也都不在家,所以我每天总是先到弹子房去……”
原来许一正有这么样一个家,望着眼前低着头的这个孩子,李强久久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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