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骷髅

 

2024-10-13 11:03:05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人死了之后，灵魂出窍，肉体腐烂，到最后，剩下了一副白骨，人人不能例外。
　　骨节和骨节之间没有了联系，骨头自然也散了开来，只有头颅的骨头，保持完整，称之为骷髅。
　　科学家可以在一个骷髅上重现出这个骷髅生前的面貌来，而人在活着的时候，也都可以从镜子中想像未来变成骷髅之后的样子——因为每一个骷髅，都是一样的。


　　看到她走进摄影棚来的人，都高兴莫名，有的人甚至发出呼叫声，表示欢迎，胖导演平日架子何等之大，坐在导演椅上发号施令，怕连摄影棚塌下来时，他也要人抬了才肯离开，可是看到了她，不但站起身来，而且居然还高抬贵脚，向着她走了两步，胖脸上也堆满了亲切的笑容，和满脸寒霜，大声骂人的时候，绝对是两个人。
　　她自然仍是一贯的明艳照人——她的美丽，几乎无人不知，她是最美丽最受欢迎工作态度最好人缘最好的女明星，她的美丽，在人工浓妆时出色之极，艳光可以迫得人眼都睁不开来，可是像现在那样，只是随随便便，淡扫蛾眉，也一样在她的俏脸之上，有一层潋潋的宝光在流转，叫人的视线一接触到，就不舍得移开去，在她一走近摄影棚时，就有两个小伙子不约而同地在叹息：“什么叫女性的魅力，只有看过她才知道！”
　　她来到导演的面前，身后已有几个记者跟了过来，不断地拍着照。
　　胖导演伸出手来和她相握的时候，闪光灯更闪之不已。
　　她款款地用动听的声音叫：“导演！”
　　胖导演笑着：“你怎样会出现的？不是说你要独自去环球旅行，至少要大半年，你才走了——”
　　一个记者立时接上口：“是啊，你才走了一个月，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突然回来？可是有什么新片要开拍，还是另有原因？”
　　这个记者一口气问了那么多问题，引得他的同行，对他怒目相向。
　　她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神情，掠了掠头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本来我准备花大半年时间旅行，忽然失去了兴趣，又感到哪儿都不如老家好，所以回来了。”
　　围在她身边的人更多，编剧走过来，望着她，忽然像中了邪一样地跳了起来，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大叫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他一面叫，一面向胖导演作手势：“今天这场戏，要是能请大美人露一露面，只一个镜头，那才是画龙点睛，整部戏都会活起来！”
　　胖导演一听，眯着的双眼放光。显然他觉得编剧的主意极好，一时之间，集在她身上的目光，有十七八道之多。
　　她不知道详情，可是也知道大家都想她拍一个镜头。通常，没有一个大明星是肯答应，所以胖导演只是望着她，并没敢提出要求。
　　她反倒笑了起来：“一个镜头没有问题，两个以上，要收片酬。”
　　胖导演和编剧大喜过望，编剧一叠声地叫：“化妆师，化妆师，通知化妆师准备……要化古妆，极浓艳的那种，类似京戏的花旦！”
　　她仍然好脾气地笑：“哈，这不是埋没了我的自然美吗？”
　　在大家的笑声中，她又问：“这组戏化妆师是谁？”
　　她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一个闷雷也似的声音：“我！”
　　这个“我”字，又大声，又叫人听了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所以一刹那间，所有人都静了一静，而她，不必循声去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人，她有一下不为人知，掩饰得很好的震动，然后，若无其事抬起头来，望向那化妆师，不是太亲热，但也是决非冷淡地打招呼：“你好，好久不见了。”
　　当她那样说的时候，她的心中，有一阵隐痛袭来，虚无缥渺到无可捉摸，但却又实在存在的疼痛，她的目光落在一个身形挺拔，胡子留得极长极密的年轻人身上——由于胡子太长太密了，以致他的脸究竟是怎样的，有点难以分辨得清楚，只是他的一双眼和两道浓眉，都十分有神，他也正直视着她，眼神在别人看来，彷佛有点呆滞，但是她却一接触到，就可以强烈地感到他眼神中的那股忧郁，即使她心中的那种隐痛，又加强了一些，她立时偏过头去，不和他的目光接触，可是口中还是甜甜地说：“有化妆大师动手，效果一定极好！”
　　她自然知道化妆间在什么地方，说着，已径自向前走去，编剧跟在她的身边，向她解释着她要拍的那一个镜头的大意，化妆师反倒跟在后面。
　　化妆师是其他工作人员眼中的一个怪人，即使是工作上的需要，他也极少开口说话，像是在他浓密胡子之中，根本没有嘴巴一样。
　　所以，他刚才出现时，居然接口说了一个“我”字，固然由于他的声音很怪，但使各人静下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平时太少听到他出声了，就像是听到了一张椅子忽然发出了声响，不免引人注意。
　　关于这位化装师，来头是公认的高超，尤其是特技化装，别说通过摄影机拍出来，就算面对面仔细看，也不容易看出破绽来，他甚至能改变人的脸型，当然，令美者更美，丑者更丑，更是拿手好戏。
　　他被人谈论最多的是三件事，一是他的化装技巧，二是他的外形。
　　关于他外型的讨论，对白大抵如下：
　　“化装大师身形高大，双眼有神，不干化装，也可以当男明星。”
　　“当明星？那得要看看他的胡子剃掉了之后，露出来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哈哈！”
　　第三件事被人讨论得最多的，是他的沉默寡言的孤独性格，对白则如下：
　　“真怪，怎么可以一天不讲一句话？”
　　“心理学家说，这种人，心中一定有一桩巨大的秘密！秘密压在他的心头，形成无比的压力，使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就泄露了这个秘密！”
　　“哈哈！”
　　谈论的人，讲过就算，可是他的心中，的而且确，有着一桩大秘密，也真真正正，由于这个秘密，才使他变得那么怪。
　　他一直想寻找机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只向一个人说，因为秘密就和这个人有关，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也一直没有勇气。
　　今天，是不是已到了可以把秘密说出来的时候了呢？
　　他在进了化装间之后，感到喉际十分干燥，而且，喉核也像是不受控制地在急速地上下移动。
　　他的秘密，就和已在镜子前面坐了下来，正在掠发的，美丽明艳的大明星有关。
　　编剧还在解释着，又向他说明了化装的要求，他一声不出，等到编剧说完，他就挥了挥手，指着化装间的门，不客气地请编剧出去。
　　化装间中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了，她从镜子里，看到他的浓髯耸动，眼神充满了忧郁，已里知道他要讲些什么了，她先叹一声：“我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你也不必再重覆那番话了！”
　　他的喉间，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响，语言简直固执：“不，我要重覆：我向来求婚，你一定要嫁给我！不同的是，今天我会把原因告诉你！”
　　被公认为第一美人的她，自然有过许多被求爱的经历，而化妆师向大明星求婚，虽然多少有点突兀，也不是完全不能发生的事，可是一次又一次被拒绝之后，仍然一有机会就求婚，这就有点不寻常了。
　　更不寻常的事，每一次被拒绝之后，他都会十分悲哀地恳求：“求求你，别对任何人提起我曾向你求婚，求求你别对任何人说！”
　　她没有道理不答应，因此，除了他和她之外，没有第三者知道他和她之间曾发生过这种事。
　　化妆师第一次向大明星求婚是甚么时候，她已经记不得了，地点，当然是摄影棚的化装间中。
　　化妆师的手有点颤——这令她有点奇怪，专业化妆师不应该有这种情形，应该有一双稳定的，充满自信心的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或者，化神奇为腐朽可是，更怪的情形是，化妆师不知在甚么时候起，手指间的棉花球不见了，而是用他的手指，直接地，轻柔地在抚摸着她的俏脸。
　　而且，从镜中看出来，化妆师的双眼发直，面肉抽搐，那种男性特有的神情，她绝不陌生，那令得她一下子推开了化妆师的手，陡然站起来，声音紧张而失利：“你想干甚么？”
　　她叫出了一句责问，才发现化妆间中，除了她和他之外，并没有别人，要不是这时，化妆师退了几步，她可能夺门而出，她知道男人的心理，若是想进犯异性，不会后退。
　　她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你怎么啦？”
　　化妆师喘着气，叫着她的名字，双手紧握着，指节发白，指节骨发出“拍拍”的声响，然后，自他的口中，吐出她绝不想听到的话来：“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身子幌动了一下，看来像是想跪下，但并没有真的跪下来。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惊愕，第二个反应，是想哈哈大笑，第三个反应是，太可怜了！她没有笑出来，因为化妆师那时的神情，也令她感到害怕，使她直接感觉到不能再去刺激他。所以，当化妆师重覆了那两句话之后，她轻叹了一声，用听来十分疲倦的声音回答：“不，我不会嫁给你，不会做你的妻子，绝不会！”
　　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她甚至以为自己面前的他，已变成了一段枯木，他一动也不动，低下了头，站着，过了很久，她已经想离开化妆间，因为那种气氛，实在太令人难堪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没有再说甚么，只是要求她别把他求婚的事讲出去。
　　一直以来，她都遵守着承诺，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而他，每一次和她化妆的时候，只要肯定不会有人听到他的低语，他就会一再重覆，向她求婚。
　　开始时，她还会用言语拒绝，后来，次数多了，她懒得再开口，只是摇摇头就算数。
　　他在被拒绝之后，照例有一个短暂时间，呆若木鸡，垂头丧气。
　　可是今天的情形有点不同，虽然他仍然照样开口求婚，但是多了一点新花样，“为其么会一直向你求婚的原因”，他要把它说出来。
　　对于这一点，她其实并没有好奇心，她年轻貌美，是男人追求的对象，化妆师向她求婚，有甚么好奇的？
　　所以，她只是扬了扬眉•没有甚么特别反应。
　　他的气息有点急促：“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起过，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还不是明星！”
　　她呆了一呆，维持着好脾气的笑容：“我是甚么？”
　　他吸了一口气：“学生……中学生……才从中学毕业，那年……你十六岁！”
　　她又怔了一怔，像是在记忆之中，捕捉到了甚么，半转身过来，望向化妆师。
　　化妆师也望着她，已涂抹了一些脂粉的俏脸，娇艳无比，叫人百看不厌。
　　他继续着：“你们举行了一个庆祝毕业的舞会，我和你是不同校……可是由于偶然的机会，也去参加这个舞会，你那天穿的是白色裙子，裙子很短……”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眼中有异样的光芒闪耀，挺直的鼻子向上略耸，然后，用她听来有点不自然的声音说：“我不记得你了，舞会是在一家境富有的同学的花园洋房中举行的，是不是？洋房很大，上下三层……那次，参加的人很多。”
　　化妆师眨着眼：“是的，人很多，可是每一个人都争着和你跳舞，后来，有一个女孩子，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很多的化妆品，你们……在舞会中的女孩子，都争着把化妆品涂向脸上，只有你……是最美丽的女孩子……我后来忽然成了化妆师，很奇怪，是不是？那晚上，我看到的你，一点化妆也没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来，晚餐之后，那同学又打开了他父亲的酒橱，把里面所有的酒拿出来喝，每个人都喝……”
　　她神情有点犹豫，甚至眯起了眼睛去看他，他沉声道：“只有我，一口酒也没有喝，到过了午夜，也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所有人不是醉到东倒西歪，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她一字一顿：“我怎么了？”
　　他的声音听来像梦呓：“你蜷缩在一张沙发上，看来像一只小猫，我来到你的身前，你只半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我没有看清你是谁，我醉了！”
　　他的喉络上下移动，发出“咯咯”的声响：“我把你抱起来，抱到楼上的一间房间中……”
　　她闭上了眼睛，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来：“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甚至不在床上，但是我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一直想把这个人找出来，一直不成功……”
　　化妆师的声音断续：“是我……那个人是我……我是你生命中第一个男人，这就是我一直要你成为我妻子的原因！”
　　她又缓缓睁开眼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发过誓，在任何情形之下，我都要找到你！”
　　她和他对话到这里，编剧推开门，还没有跨进来，编剧就叫：“怎么一回事，你怎么把她化妆成了一个骷髅精？你发疯了？”
　　她站起来，向外走，他跟在后面，当她在编剧身边经过的时候，编剧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化妆得太像了，哪里还有她那千娇百媚的俏脸？那只是一个骷髅！编剧呆了好一会，才转过身，他和她都不见了。
　　答应客串一个镜头的美女大明星再也没有出现。化妆师被人发现在一大幅布景后面，悬梁自尽，吊颈死的人，脸容大都恐怖，可是化妆师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像是了却一桩多年来未能了却的心愿一样。
　　美女大明星一直踪迹不明，直到大半年之后，在东非州的一个丛林中，发现了一具亚洲女性白骨，美女独自旅行的最后出现处，正是那里附近，所以有可能她死于意外。
　　死亡时间是她突然出现在摄影棚之前还是之后，谁也不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