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死你的温柔

 

2024-10-13 22:06:4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有一句相当出名的流行歌曲歌词：“恰似你的温柔。”
　　国语“恰似”和“掐死”音很近似，所以歌一流行，就变成了“掐死你的温柔”，很有趣，掐死人，怎么还会有温柔呢？
　　而，竟然有一个故事，竟然可以极现成地用上这句话，自然，就用来作题目了。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冤鬼报仇的故事，过程不是很愉快——凡是报仇的故事，都不会使人愉快，不论是人是鬼。
　　因为，要报仇，必须先有仇。而，为甚么要有仇呢？


　　明女掐死明仔的时候，有两个现场目击证人：小林和何花。
　　明仔是被明女活活掐死的——明女的双手掐住了明仔的颈，双手渐渐用力，这样的动作，可以令得被掐的人无法呼吸，而复杂之至的人体结构，其实也脆弱无比，只要超过三分钟没有新鲜的氧气供应，作为人体最主要部份的脑部，就会死亡。
　　而脑死亡，就是人的死亡，所以，令人停止呼吸三分钟，就可以达到令人死亡的目的。
　　三分钟的时间十分短也相当长，如果旁观的小林和阿花，及时阻止，明女当然不可能将明仔掐死，可是小林和阿花非但没有阻止，而且还一面笑着，一面叫着，一面拍着手，跳着，
　　小林叫的是：“用力！用力！用力掐他！明仔坏事做得多，该掐死他。”
　　阿花叫的是：“温柔一点啊，不是有一句歌词叫掐死你的温柔吗？就用你的温柔掐死他！”
　　小林笑得更起劲：“阿花，你讲的是甚么国语，笑死人了！”
　　小林指着阿花笑，阿花也笑，双手提起来，围成了一圈，威吓着：“信不信我也掐死你！”
　　小林挺着胸过去，伸长脖子：“来啊！来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叫阿花，原来是牡丹花！”
　　两个旁观者，就在打情骂俏之中，眼看着明女把明仔活活掐死了！
　　为甚么有这样的情形发生？自然要从头说起，先说说他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
　　小林和阿花是一双情侣，已论及婚嫁。
　　明仔和明女，也是一双情侣，也已论及婚嫁。
　　小林和明仔是同事，又是好朋友，在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密友之后，阿花和明女也自然成了好朋友——这样的关系，一点也不复杂，常见而普通。一说，就人人明明白白。
　　四个人常在一起玩，各类年轻人的玩意他们都喜欢，而且都玩得十分投入。
　　在明女掐死明仔之前，他们四个人在打麻雀，那样关系普通的四个人，在玩最普通的游戏，应该不会有甚么突兀的事发生了吧？然而，世事的发展，往往出人意表，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开始时，事情仍然极寻常！明女显然是一副大牌，神情紧张——虽然输赢很小，可是好胜之心，人皆有之，而且打过麻雀的人都知道，能胜出一副大牌，是多么的赏心乐事。
　　在明女对家的明仔，显然是一副小牌，而且一早就已经一副准备自摸的姿态，那令得明女更是心急。
　　明女的上家阿花，这时打了一张牌出来，牌一露面，就喜得明女心花怒放，那正是她要的一张，她高兴得双手高举，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然而，也就在此际，在她对面的明仔，忽然大叫一声：“且慢欢喜！”明女突然静了下来，在那一刹间，他们两人之间，有大约半秒钟的对望，小林和阿花事后都记得，在这半秒钟之内，静得简直甚么声音也没有。
　　然后，明女先开口，她指着明仔：“你敢截我糊，我就掐死你！”
　　明仔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古里占怪，他先把牌摊下来，然后，捡回阿花打的那张牌——那张牌可以使他胜出，然后，他抬头，望向明女：“请你用你全部的温柔来掐死我！”
　　阿花拍手：“好啊，有戏看！”
　　小林也拍手：“是真刀真枪还是耍花枪？”
　　明女尖叫一声，她的那一下叫声，小林和阿花在事后回忆，说是：“十分奇怪，令我们都怔了一怔。”
　　可是他们向明女看去，明女满面笑容，离开了座位，双手圈成半圆，向明仔走过去。
　　明仔也离开了座位，向后退，作出很害怕的样子来，双手高举，像是投降。
　　明仔所作出来的恐怖神情，也曾令得小林和阿花第二次发怔，因为那种恐怖的神情，太迫真了。
　　小林和阿花在怔了一怔之后，随即又大笑：“明仔，你去做戏，可以得金像奖。”
　　在他们的笑声中，明仔已退到了一张大沙发之前，明女迫了上去，明仔倒下去，明女扑过去，早已圈成半圆形的双手，就掐住了明仔的脖子。
　　各位看官，你们说，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各位在场，会不会去拉开明女？
　　小林和阿花在那时，鼓掌嚷笑，高叫助庆，是十分自然的事。
　　就在那样的情形下，过了不多久——一定超过了三分钟，因为后来明仔被证明窒息死亡，明女松开了手，站了起来，喘着气，声音很低沉，可是听起来，却有一股异样的狠劲：“掐死你了，我说过要掐死你的！我说过的！”
　　明女的话不叫人吃惊，可是她的语气，却令人不寒而慄，小林和阿花都静了下来，他们先望明女，再望向明仔。
　　明仔双臂下垂，摊在长沙发上，双眼睁得很大，一动也不动——
　　这种情形，令得阿花先忍受不住，叫了起来：“明仔，别玩了！快起来！”
　　小林没有叫，只是走过去，抓住明仔的手，把明仔拉了起来，可是他一松手，明仔的身子，重重地又摔在地上，仍然睁大着眼，一动不动。
　　阿花就在这时候，尖声惊叫了起来。
　　阿花开始惊叫的时候，小林还有点怪她大惊小怪，但是一分钟之后，小林自己也惊叫了起来。
　　小林之所以惊叫，是因为他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件旧事，他和明仔自小相识，他自然知道明仔三年前曾有一次恋情，对方是一个十分神经质的女孩子，脸色苍白，下颊很尖，小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止一次，曾听那女孩说过：“你要是变心，我就掐死你！”
　　那时，那首歌正在流行，明仔的回答也总是：“好啊，用你的全部温柔掐死我！”
　　不多久，明仔实在忍受不住那女孩过份的神经质——那女孩甚至不准明仔向女售票员买电影票，以致他们看电影的选择十分特别：必需售票员是男性。
　　明仔在争吵之后，消失了一月，那女孩据说，日日夜夜在明仔的住所外哭泣，到一个月后，在明仔住所的天台上跳下来，明仔住的大厦，高三十层。
　　后来，明仔认识了明女。
　　三年前的事，不能说没有阴影，但总是过去了的事，谁也不提起，明女是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的。
　　然而，麻雀桌上的对白，竟是这样吻合！
　　明女事后的说法是：“我甚么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掐死自己的未婚夫？不可能，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可是又明明是事实。
　　后来，小林对阿花说了以前的事，阿花也狠狠地说：“你变心，我也掐死你！”
　　小林遍体生寒，不敢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