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2024-10-13 22:07:2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民间，惯把鬼魂说成“脏东西”，其实，鬼魂何脏之有？脏的是人的身体，鬼魂“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怎会脏？
　　有一些人自称可以见鬼，也替家宅看风水，每每会指出，何处何处有“脏东西”在，弄得人心惶惶，这类人，大抵结果都要进拔舌地狱，因为他并不是真的看到了鬼，目的是吓人和敛财！


　　市区越来越拥挤，不喜欢挤在一起，几乎叫人连气也透不过来的日子的人，自然纷纷向郊外搬。
　　于是，就算离市区相当远的一些岛上，也有了相当的新式洋房，也搬进了一批新住客，日子久了，外来者反倒比原来住在岛上的人多，两者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并且还互相帮助，相处得十分融洽，绝少发生争执。
　　像那天晚上那样，发生了截然分成两派的大争论，是十分罕见的情形。
　　岛的南边，有一列相当长的海滩，近海滩，建造起相当数量的洋房，几乎全住满了人，相形之下，原来在海滩边的房屋，也就显得相当破旧，住在旧屋子的人，自然生活享受，知识程度，都不如住在洋房中的人。
　　不过有一个生活习惯，两者之间相同，那就是，每逢月白风清之夜，大家都喜欢搬出椅子来，坐在沙滩边上，享受海风吹拂，或喝酒品诗，或饮茶谈天，开始，各归各，后来，自然也混到了一起。
　　那天晚上，旧居民和新居民的确切人数若干，已没有人记得了，双方大约各有七八个人，聚在一起闲谈，话题由陈伯开始。
　　陈伯指着海中，离岸大约五百公尺的一个小岛，向几个旧居民道：“昨夜，你们有看到鬼灯？”
　　几个旧居民之中，有一半点头：“看到了，一起风雨，必然着亮，不知在照甚么，听说已照了好多年了？”
　　陈伯点头：“是的……从它第一次出现……嗯，足足有十年了！”
　　新居民中，有的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先生留洋回来，十足的新派人物：“听听，甚么鬼灯？是不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在点着灯梳头？梳着梳着，就把头搬了下来，好梳得痛快些？”
　　另外有几个住洋房的人，也笑了起来。
　　陈伯他们现出讶异的神色来：“你们在这里也住了不少日子了，难道没有人向你们谈过那岛上鬼灯的事？”
　　王先生等人大感兴趣：“没有，陈伯详细说说！”
　　那小岛，他们都上去过，有一间东倒西歪的石屋，根本没有人居住，没人住，当然不会有灯，一个在中学教书的笑了起来：“灯，是电灯还是甚么灯？”
　　陈伯瞪了教员一眼：“怎么知道，谁敢去看，多年前，有人就发现，每当下雨，岛上就有灯光射出来，一闪一闪，天晴的时候就没有。”
　　教员笑：“难道就没有人上去看看？”
　　陈伯沉下了脸，叫人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指了指陈伯：“有人去看过，陈伯的大孩子。”
　　王先生问：“结果发现了甚么？”
　　陈伯用手在自己满是皱纹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不知道。”
　　王先生再问：“他没有找到了甚么？”
　　陈伯的声音听来疲倦之至：“不知道，他去了之后，没有回来，快十年了。”
　　王先生和教员那伙人，沉默了片刻，感到了气氛的极度诡异。
　　接着，他们双方就争了起来，一方坚认那灯是鬼着亮的，引人去上钩，把人吞掉。
　　另一方自然斥为无稽，几乎不欢而散。
　　结果是王先生说：“总会再下雨，我去看，看看究竟是甚么鬼怪！”他特别强调“鬼怪”两字，然后又哈哈大笑，教员道：“约了我一起去！”
　　三天之后，晚上，下雨，海面上一片迷濛，王先生和教员都忘记三天前的事情了，可是他们都分别被陈伯上门来提醒：“今晚，鬼灯会出现。”
　　三个人，集中在王先生住所的阳台，正面对海，可以看到那小岛，王先生的妻子和两个男孩也大有兴趣。
　　约莫是午夜时分，陈伯伸手向前一指：“看！”
　　虽然雨相当大，视野不佳，可是还是可以看到，在那个小岛上，牙暗黄色的光亮，一闪一闪。
　　一时之间，阳台上没有人出声，人人盯着那团灯火在看，教员先打破了沉默：“一定有人被困在岛上了，正在发灯号求救！”
　　陈伯闷哼了一声：“是鬼灯！是鬼在引人前去！”
　　王先生豪气干云：“就去看看鬼是甚么样子！”
　　他的妻子立刻尖叫：“别去！别去！”
　　王先生和教员互望，两人都记起三天之前的誇言，这时陈伯虽然甚么也没有说，可是口角却挂着冷冷的嘲笑，那令得他们沉不住气。
　　他们准备了电筒、雨衣、胶鞋，离开了屋子，登上了王先生的快艇，向小岛进发。
　　等到小艇驶向小岛时，王太太才怯生生问：“陈伯，那真是鬼灯？去了之后会发生甚么事？”
　　陈伯淡然回答：“十年前，我大孩子去过，从此一直没再回来！”
　　王太太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张大了口，想叫在快艇上的两个人回来，可是快艇上的人，显然不会听到她的声音，所以她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紧搂住了两个孩子。
　　陈伯在这时，张开了伞，在大雨之中，慢慢地走了开去，走向他的破旧屋子。
　　快艇发出的灯光相当亮，王太太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快艇靠了小岛的岸，可以影影绰绰看到两个人打着电筒上了岸，那“鬼灯”，还在一闪一闪地闪着，看来光芒很暗，也就格外令人感到神秘。
　　王太太看了一分钟，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持不住，就打电话通知教员的妻子，教员的妻子在三分钟后冒雨赶来，面色苍白：“陈伯说甚么？”
　　王太太几乎哭了出来：“原来岛上的人都知道有鬼灯，陈伯的大儿子十年前上去看过，就神秘失踪，再也没有回来过！”
　　教员的妻子本身也是教员，可是这时，她也尖叫了起来：“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要不要叫多点人上去？那怎么办？”
　　王太太也拿不出办法来，不过“叫多些人”，倒也可以壮胆子，于是，十分钟之后，雨虽然还很大，但是在海边已聚集了十多个人，人人都注视着那个小岛，小岛上“鬼灯”还在亮着，不过两个电筒的光芒，看来更加强烈，而且在不断移动，渐渐接近“鬼灯”——显然王先生和教员都没有意外。
　　等到电筒光芒接近“鬼灯”时，“鬼灯”突然熄灭，电筒光乱照了片刻，就往回移，一直到岸边，人人都看到两个人登上了快艇，这才个个舒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王先生和教员就回来了：“真怪，一到近处，那团光亮就不见了，告诉陈伯去。”
　　陈伯住所的门，久拍不开，几个人合力撞了进去，发现陈伯倒在地上，僵硬冰冻，早已死了。
　　验死报告说，发现陈伯的尸体时，陈伯已死了二十四小时以上。
　　至于陈伯为甚么死也要王先生和教员到小岛上去，没有人知道，鬼灯也从此消失，自然更不知那是甚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