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塞车

 

2024-10-13 22:05:58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说：“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那么，曾作过亏心事的人，半夜有人敲门，会不会吃惊呢？
　　这个问题，只怕不容易有答案，原因也十分有趣：只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谁会承认自己曾作过亏心事呢？


　　经过冗长的电话国际会议之后，他多少有点疲态，十分威严的，已开始发胖的脸上，皮肤和肌肉都显得松弛，毛孔也显著地变粗，他取下了眼镜，双指捏在鼻梁上，这样，很有点提神醒脑的作用。
　　女秘书看到了这种情形，立时按下了一个掣钮，在他还没有站起身来之前，一个穿着制服的小男仆，已经推着精致的银餐车进来，一进门，女秘书就把餐车接了过来，推到了他的身前。
　　他略欠了欠身，半转过身子，舒适的旋转椅，使他面对一列长窗，长窗前的窗帘，也在这时，自动移开，使他可以居高临下，看到这个大城市的灿烂灯光。
　　女秘书也在这时，把一盅早已准备好了的参汤，轻轻端起来，放在他的面前，并且揭开了盖子。
　　人参特有的那股清香立时散发出来，他满意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了那股清香，像是同时，也吸进了健康和长寿。
　　他习惯的动作，是在这时，在自己的胸腹之间，轻拍几下，表示对这个给了他六十多年生命的身体的现状的满意——身体稍微发胖，可是一切都十分好，不但是参汤的清香这样告诉他，他的医生这样告诉他，他自己也可以这样告诉自己，刚才，他望向女秘书放下参汤时，腴白的纤手，就给了他一定的诱惑，如果是一个健康状况不好的超过了六十岁的人，绝不会有这种令人兴奋的感觉。
　　他有意无意地抬眼望了一下——女秘书正转过身，低着头，短发下是雪白的一截颈，当他喝第一口参汤的时候，是和着若干突然溢出的口水一起吞下去的，所以发出的那“咯”的一声响，听来也十分大声。
　　他没有任何动作，女秘书虽然青春貌美，他也知道，自己甚至只要一个眼色，她就会急不及待地坐到自己的大腿上——正由于这样，所以他一点也不心急，他在对着这个青春美丽的胴体，总有一天等得急了，向他作女奴式的奉献！
　　一想到已经有不少的美女向他作过这样的奉献，他更是心满意足，自然而然，用力挥了一下手，谁说金钱没有用？要不是他有天文数字的财富，凭他那副长相，会有那么多女人投向他的怀抱？
　　喝完了参汤，站了起来，女秘书在那一刹间，窈窕的身子，有短暂时间的僵硬，他庞大的企业王国的其他人员，也早已恭立。
　　他缓缓地向外走去，连看也不向别人看一眼，因为他可以肯定，所有的人都维持着点头弯腰的姿势。
　　进了专用电梯，从他的大厦顶层，来到了大堂，大堂中的护卫人员见到了他，立时肃立，齐声称呼，他则稳步走向他的车子。
　　这幢大厦在设计时，早就为他的座驾车有特别的安排，他的车子可以直接驶进大堂的一侧，他可以根本不必到马路上，就在那里登车。
　　老司机早就恭立在车旁，等他一走近，就打开了车门，为了舒服，他的车子也是那家举世闻名的车厂为他特制的，车身又高又宽大，使他在进出车子的时候，不必怎样去弯身屈就。
　　他在柔软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老司机关上了车门，在那一刻，他几乎与世隔绝，就在他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车厢后面和前面的驾驶位之间，有着隔声玻璃，又有着遮挡的帘幕，他要和老司机通话，要利用对讲机。
　　上了车，坐好了之后，他按下了对讲机的掣，已替他驾了超过二十年车，从未有过任何意外的老司机，会听他的吩咐，把车驶到哪里去。
　　他想了一会，才决定到他若干郊外别墅之中的一幢去，他在说出目的地之后，就闭上了眼睛，他这时想的，自然不是那幢别墅，而是在到了那里之后，会扑向他的怀中，尽情挑逗他和满足他的那个女体。
　　他又在自己的胸腹之间，轻轻抚摸了几下，表示他的心满意足，生活如此惬意，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嗯……嗯，真要有什么该抱怨，倒也不是没有：车子为什么在行驶了一会之后就那么慢？
　　把车子开得又慢又稳，这正是老司机的优点，也就是他雇用老司机那么多年的原因。可是现在，不是太慢了吗？慢到了他几乎感不到车子在移动，就算在动，也只是一寸一寸地在移。
　　他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按下了对讲机的掣：“怎么一回事？”
　　老司机立即回答：“老板，塞车，路上全是车！”
　　他皱了皱眉，他看不见路上的情形，因为两旁车窗和后面的车窗上都有帘幕，把他这个大人物和普通人隔开来。
　　他也不想看外面的情形，他只习惯在几十层高的楼上居高临下地俯瞰这个城市，才能表示他的身份。
　　这时，他不禁十分不平——他的车子，在这个城市中最豪奢优秀，可是这时候，竟然要和一些不知所云，不知是什么的车子，一起堵塞在路上，寸步难移，这不是太不公平了么？该考虑到用直升机了，他在想着，一面道：“怎么一回事，快午夜了，还塞车？”
　　老司机回答：“不知道，老板，可能有交通意外！”
　　他恼怒：“拣另一条路走！”
　　老司机的声音诚惶诚恐：“老板，已经驶进来了，两边前后都是车，出不去了！”
　　他闷哼了一声，一伸手，移开了左首边车窗的帘幕，向外看去，果然，路上全是车，就住他名贵之极的车子旁边，是辆十分残旧的车，驾车的人也正转过头来看他，两个人的脸，隔着车窗，可是极近。
　　那人显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什么人，向他友善地一笑，可是他却陡然大叫了起来。
　　老司机和那个倒霉的驾车人，后来都经过反覆的盘问。
　　驾车人说：“我认得他是那个大豪富，向他笑了一下，他忽然大叫了起来——我当然听不到叫声，只是看到他张大了口，在叫——”
　　老司机则说：“我听到了老板的声，知道有可怕之极的事发生，可是却看不到后面的情形。”
　　那驾车者又说：“他的样子可怕极了，满脸满头，都是渗出来的汗珠！”
　　老司机道：“老板叫了又叫，我吓坏了，他叫了至少有两分钟，就没有了声息。”
　　驾车者道：“他叫了两分钟，一直伸手指着我，好像我是鬼，后来突然不动了，小孩子都可以知道他死了！”
　　司机和驾车者的照片，都登在各大报章上，大豪富出殡的那天，有如下的两个老人的对话：
　　“看这个目击证人，像不像他的岳父？”
　　“是啊，像极了，他当年在岳父的工厂当学徒，听说搭上了大小姐，还给他岳父赶出去？”
　　“好像已经给了他遣散费，可是第二天，他岳父就在驾车途中出了意外，困在车里烧死了！”
　　“那大小姐的肚子给他弄大了，自然愿意跟他，一份不大不小的家财，也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也算是长袖善舞的了，不到二十年，就大发而特发。”
　　“才六十岁，好像……”
　　“也不算短命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