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繁忙时间

 

2024-10-13 11:38:42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有一个相当恐怖的关于鬼魂的传说：在特殊环境中惨死的鬼魂，会一直在这个环境中游荡，直到找到替身为止。
　　例如，在铁路上惨死的鬼魂就一直沿着铁轨活动。如果是惨死在船上，鬼魂也就一直在船上出现，离不开船只，等等。
　　以此类推，对下面这个故事中发生的一切，自然也十分容易理解了。
　　这种传说的可怕之处是，鬼魂一定要寻找替身，才能脱出这种困境。至于脱出困境之后情形如何，自然没有人知道了。


　　地下铁路有繁忙时间，自然也有非繁忙时间。
　　非繁忙时间，人极少，少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像这时，他和她紧搂在一起，在三十公尺之内，没有第三人，在三十公尺之外，才另有几个候车者，看来十分零落。
　　已经是深夜了，大都市中的人，本来有许多人是在夜间才开始活动的，不应该冷落到这个程度，但由于他和她所站的位置，是在月台的最前端的原故，一般人为了偷懒，很少走到这个位置，通常，第一节车厢的乘客最少，在晚上，他和她，有可能独佔一节车厢，那样，在接下来的，将近二十分钟的行程之中，作各种各样的身体上的接触，而不必介意有异样的眼光投射过来。
　　他和她都年轻，而且正在热恋之中，通过身体的接触，来表示亲热的爱意，是自然而然的事，就算一边有人，看到了也不会大惊小怪，只是他们自己对他人的眼光，总觉得有点不能适应而已。
　　现在的环境十分好，他们紧拥着，互相深情的望着对方，从各自的眼光中，交流着爱意，他们的嘴唇，交接在一起的时候，比分开的时候还多。
　　爱人的嘴唇是蜜糖做的，甜得叫人心醉。
　　既然最近的人离他们至少三十公尺，他们自然可以吻得更肆无忌惮。
　　车还没有来，他们根本不在乎车是早来还是迟来。
　　是她先向后仰了仰头，而且，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从她的眼色之中，他可以知道，有人正在接近他们，她感到了不安。
　　他皱了皱眉，转过头去看，看到一个中年人，正拖着十分疲倦的脚步，向他们踽踽走来，看情形，也准备搭乘第一节车厢。
　　那使他感到有点气愤——那么空，任何一节车厢都保證有舒适的座位，为甚么非要到第一节车厢来不可？难道看不到这里正在有一对青年男女在亲热吗？所以，他投向中年人的眼光，极之不友善，而且，示威似地，把身边的女友，搂得更紧，又深深地亲吻着。
　　中年人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而且，一直向他们接近，接近到只有繁忙时间乘客和乘客之间的那种微小距离。
　　在那样的冷清月台上，那样接近，简直是不合理之极，当然，他可以退开一些，可是他年轻，再加上对这个“侵入”的中年人没有好感，所以他一伸手，推了那中年人一下，把那中年人推开了一步，同时，他用近乎斥责的口吻：“你靠得那么近干甚么？”
　　中年人的神情，在开始时，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惊愕，可是他立即现出一种狰狞的样子来，张开口，现出两排满是烟渍的牙齿，一开口，甚至有一阵腐臭，扑鼻而来，中年人所说的话，他和她绝不能在事先料到。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说：“啊，站得太近，被你发觉了？本来，我准备列车一到，出其不意，把你推下去撞死的，现在只怕不成功，只好找旁人了！”
　　他虽然年轻气盛，而且也绝不会畏惧在必要的时候和陌生人打上一架。而且，在大都市中，中年人由于多年来生活重担的磨练，总比年轻人少了几分火气，打起架来，也不会有年轻人那么勇猛，所以在起争执之时，总是年轻人佔便宜。
　　但是，他尽管有那么多的优势，在一听到中年人这样说之后，仍然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拉了他的女朋友，后退了几步，等到缓过一口气来，才犹有馀悸地喝：“你……胡说甚么？”
　　中年人却把头伸过来，两排焦黄丑陋的牙齿，就在他和她的眼前，她连忙把头藏进他的怀中，中年人的声音很干枯：“一点不是胡说，我在找替身！”
　　他和她都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但却使他清醒了不少，他一挺胸：“找替身？你是鬼？我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吓不倒我，哼！”
　　他在说到“哼”字时，右手已捏着拳，在那中年人的面前，扬了一扬。
　　他的拳头看来强而有力，真要一拳击出的话，那中年人一定禁受不住。
　　中年人向后退出了一步，可是眼光之中，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用十分低沉的声音道：“你敢跟我过来？我不把你推下去，就不是：鬼！”
　　中年人在说到“就不是鬼”的时候，略为犹豫了一下，显然他不是很习惯这种说法。
　　习惯了的说法，自然是“就不是人”。
　　而一个人若是变了鬼不多久，就会对“就不是鬼”的这种说法不习惯。
　　年轻人思想很敏捷，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一点，又有一股寒意，袭上了心头，她忙道：“别去，别听他的话。这个人……好邪！”
　　中年人叹了一声：“我不是人，是鬼，是一个找替身的鬼，一年之前在这里，我跳轨自杀，只有找到替身，我才能超生！”
　　这一次，是她拉着他连退了几步，在这样的深夜，这样冷清的月台上，听一个自称找替身的鬼，哪能不感到害怕？
　　他愤怒地挥着拳：“你要推我，就在这里推我下去好了，我为甚么要跟你走？”
　　中年人又叹了一声，向前面指了一指.，解释着：“列车驶到这里停下，在停下之前，速度自然很慢，推你下去，你只会受伤，不会死，我岂不是又要找别人？”
　　他的怒意在增加：“还有别的人，你为甚么不去找他们，偏要来找我？”
　　中年人觉得谲异莫名：“他们都没有伸手推我，你碰了我，你就注定要成为我的替身，你不敢来，你真没有种，我看你的女朋友，迟早要跟别人走……”
　　接下来的两分钟，中年人口中吐出了脏话，超过了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他一直在推中年人，每一推，中年人便退后两步，推了七八下之后，已经推出了三二十步。
　　她不住叫他回来，他听而不闻，她想追上去，可是不知为了甚么，她竟然难以挪动双脚。
　　这时，他和那中年人，离她至少有二十多步了，两者之间的对话，她还可以听得十分清楚，她听到他在怒斥：“你再不住口，车子来了，看是谁推谁下去！”
　　车子已经来了！
　　可以感到空气的急速流动，可以听到车子的声响，很快地，看到了车头的灯光。
　　中年人并没有住口：“好了，在这里推你下去，你一定会被撞死！”
　　车子更近了，他忍无可忍，击出了第一拳，她在这时，开始尖叫。
　　车子更近，他击出了第二拳，中年人身子向后一仰，站不稳，向后跌去。
　　车子撞上来了，他一怔间，中年人已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两个人一起跌下去，时间配合得极好，车子恰好在这时辗过来。
　　她一直在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