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者

 

2024-10-13 22:07:03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无鬼论者有一种相当可笑的说法：若是人死便有鬼，自有人类以来，不知有多少鬼，不是太挤迫了吗？
　　这种说法之无知，是把鬼当作了一种实体，一种物质，而对鬼的各种设想，应该只是一种能量，根本没有体积，一个针眼大小的空间，几亿鬼可以来去自如，怎么会挤？用人类的观念去设想鬼，本来就是相当困难的事，也很难怪。


　　城市寸金尺土，一幢幢高楼耸立起来，在建筑条例的范围之内，几乎每一平方寸的空间，都被充分利用。所以，有的高楼和高楼之间，距离十分接近。
　　住在某一单位的一对夫妇，如果在晚上吵起架来，双方的声音稍为大一些的话，只怕左右上下，至少有超过十个单位以上的住客，可以免费有“娱乐节目”可供欣赏。
　　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具望远镜，可以提供有偷窥习惯的人无穷乐趣。
　　偷窥行为，是一种变态心理驱使下的行为，心理正常的人，不会有偷窥行为，只可惜心理正常的人甚少，所以没有机会则已，有机会，人人都会偷偷摸摸，希望看到些别人的隐秘。
　　偷窥行为最能使人满足的是，可以看到他人，而他人发现不了自己，简直有身为隐身人的乐趣。
　　他自小就喜欢偷窥，他的十岁生日礼物，由他自己选择，他的第一选择就是一架望远镜。
　　这架望远镜陪了他五年，通过望远镜，他看到了不少平时看不到的情景，十五岁那年，他看到了一个胖女人在洗澡，一身的肥肉在颤抖，丑恶得使他惊叫，把才吃下去的晚饭，全吐了出来。
　　但是他还是十分喜欢偷窥，望远镜一再更换，到了他有一份相当好的职业，相当高的收入之后，他更成了望远镜的专家，当他第一次买到了配有红外线装置，可以在黑暗中都看到远距离的景物之际，他简直大喜若狂，抱着那具望远镜，用跳舞的步伐回家去。
　　当天晚上，他从自己的住所望出去，前面几幢大楼的各个窗子，只要没有下着帘子的，里面的人的一切活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直到午夜时份，他仍然守在望远镜之前，他花了三分钟时间，看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人仰天躺着，扎手扎脚，他甚至可以看到那男人正在做着绮梦，然后那男人陡然醒过来，坐起身。
　　他心头有一阵狂跳，希望看到那男人有某种他期待的行动，可是他却失望了，那男人只是用力地在床上敲了几拳，又倒了下去，去继续他的绮梦了。
　　他移动了目标，看到了一张靠窗放着的书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还在做功课，不时停下笔来想，一面想，一面十分熟练地用力捏挤脸上的暗疮，看得他有点呕心。
　　他缓缓移动着望远镜，上下左右，他又看到有四个人在打麻雀，当他推近望远镜的望远距离之后，甚至可以看到其中一个人的牌，是万子清一色，已经叫糊，叫的是边张七万！
　　他不禁笑出声来，心想，如果知道那家人家的电话，打一个电话过去，告诉其他的三个人，不要打七万，那是多么有趣的事。
　　望远镜在继续移动，他自己也很难说得上来究竟想看到甚么，但概念总是有的，他想看到的是他人不愿意，不能给别人看到的情形。
　　昨天的收获比较好，他在一个窗口中，看到了一个裹着毛巾出来的少妇，手臂和大腿，都出奇的白，可是一出来，那少妇就来到窗前，放下了窗帘，害他等了至少一小时，希望帘子会拉起来，结果当然失望，帘子一直到今天晚上都垂着。
　　他吸了一口气，抓起身旁的一罐啤酒，一口气喝下了半罐，又花了大半小时，更换了四五个窗口，看来不会有甚么特别收获，才打了一个呵欠去睡——他当初选择这个高层的小单位，最好就是它三面单边，又高，几乎附近所有的大楼，都可以列入偷窥的范围之故。
　　一宿无话，第二天，他照常工作，他的工作十分刻板，并无挑战性，他是一家相当规模的服装公司的会计主任，只消按时上班下班就可以了。
　　那天，当他来到居住的那大楼门口之际，忽然有一个胖子一面抹着汗，一面向他靠过来，当他厌恶地转过头去的时候，他接触到了胖子十分暧昧的神情。
　　那种神情，通常只有红灯区内的皮条客问人“要不要大姑娘”时，才会显露出来，使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厌恶。
　　就在他后退一步，向那胖子投以十分鄙视的眼光之际，胖子开了口，发出一种故作神秘，压低了的声音：“先生，你很喜欢望远镜？”
　　他陡然震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利用望远镜来偷窥，虽然并不犯法，但是他也十分清楚的知道，那绝不光明正大，可以说，属于他个人的一项隐私，现在，忽然之间，给一个形容猥琐的陌生人一语道穿，自然会感到惊惶。
　　他一面惊惶，一面也十分恼怒：“你怎么知道？关你甚么事？”
　　胖子笑得更暧昧：“和你有同样兴趣的，不止你一个人，你看人家的时候，人家也在看你！”
　　他不禁大是气馁，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所措。
　　胖子笑得简直不怀好意：“今晚午夜，向那边看，第十七楼，左数第三个窗口，有好东西给你看，包你一生不会忘记！”
　　胖子在这样说的时候，甚至还向他眨了眨眼，令得他几乎窒息过去。
　　胖子讲完，就挥着手，走了开去。
　　他回到了住所，坐立不安，而离午夜还有好几个小时，他胡乱煮了点东西吃，又去看了一场电影，再回住所，喝了两罐啤酒，十一点二十分，他已在一个窗口前架起了望远镜，对准了胖子所说的十七楼，左数第三个窗口。
　　那窗口有百叶帘遮着，自然无法看到窗口后面的情形，且可以肯定，那房间中，并没有着灯。
　　他一面对，一面在想：如果胖子不是在开玩笑，他将会看到甚么景象呢？看到一个美丽的裸女，还是更加剌激官能的现象？
　　他想到这里，更觉得焦躁不安，又在冰箱中取了一罐啤酒，咕咕咕地向壮中灌。
　　时间过得特别慢，过了老半天，看看钟，才过了一分钟。
　　不论他如何坐立不安，时间如常地过去，终于到了十一点五十八分，他把眼凑近望远镜，把焦距调得最准确，窗子后面的百叶帘，一格一格，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就在凌晨零时，百叶帘缓缓拉起，房间内仍然没有着灯，但是他的望远镜有红外线装置，在一片暗红色之中，他仍然可以看清房中的情形。
　　他看到的是一家甚么家私也没有的空房间，就是那个胖子，赤条条地站在窗前，摆出一副“让你看个饱”的姿态，他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之内，骂出了平常人至少要三分钟才能骂得完的粗言秽语。
　　正当他决心再见到那胖子，要痛殴他一顿之际，看到那胖子突然双手一齐，插向自己的胸口，双手竟然从颤若肥肉的胸脯之中，插了进去，鲜血涌出，那胖子却还在笑，笑得暧昧之至，叫人厌恶。
　　接着，他看到胖子用手，扒开了胸脯，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内脏一件一件被挖出来。到了那胖子把肠子腻答答地拖出来时，他无法忍受，昏了过去。
　　等他悠悠醒转，已是凌晨三时了，胖子没有骗他，他所看到的一切，确然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醒过来之后，没有勇气再凑向望远镜——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偷窥，就像他向任何人讲他看到的情形而没有人相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