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共影儿两个

 

2024-10-14 10:52:0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有关鬼的传说，也不知首创者是谁，总之，就是这样流传了下来。
　　例如，有一种传说鬼没有下颏(多么古怪的一种设想)，所以吃了东西会漏出来，用手接住了，再塞进嘴里去(画面恐怖之至，但是不明白鬼何以要吃东西)。
　　更普遍的传说是，鬼没有影子。
　　至于何以鬼没有影子，也不会有人去研究，反正此说深入民心，大家都知道鬼没有影子，这倒是分辨人鬼的最简单方法。
　　万一，传说有误，鬼原来是有影子的呢？


　　他至少有了六七分酒意，当他知道再逗留下去，他一定会烂醉如泥，而他又实在不想再醉的时候，他毅然离开了那家酒廊。
　　要离开那家酒廊并不容易，虽然他的座位到门口，不会超过十公尺，根据世界短跑的纪录，人类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移动十公尺的距离，可是，那时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副嫩生生，软绵绵，香馥馥，白雪雪的手臂，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令得他动弹不得。
　　他的脑子有点晕眩，已经不是很记得清为甚么会有这样的一个聚会了，反正大都市中的某一类人，由于日间所受的各种压力太大，晚上就喜欢聚集在有音乐有酒的地方，松弛一下，于是，自然而然，应人的需要，而产生许多这样的地方，设备相仿，环境相同，一个新的名词也因此产生：酒廊。
　　到酒廊中的男男女女，自然都不免喝酒，而喝了酒的结果如何，尽人皆知，所以不必追究为甚么来，也不必去深究那一双手臂，是在甚么时候挂上脖子来的。
　　他侧过头，可以看到靠在他肩上的那张俏脸上，充满了疲倦，像是一个在海上飘流了多时，已被海水和阳光折磨得快要四分五裂的遇难者一样。
　　他自然知道，这个现在像小猫一样偎依在他身边的女人，明天早上，闹钟一响，她就会跳起来，精神抖擞地再去冲锋陷阵，在她的工作岗位上，再度扮演一天女强人的角色。然后，再重覆晚上在酒精麻醉下的疲倦和软弱。
　　现在，她在想甚么？想有一个终生对她忠心不渝的男人，爱她而又有经济基础，好让她作为终身的依靠？
　　一想到这里，他哈哈笑了起来，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看了一下，立刻又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道：“没有这样的男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男人！”
　　或许是他叫嚷的声音大了一些，引得四周围有不少人向他望来。虽然酒廊中的灯光并不明亮，可是他还是可以感到，在昏暗中看来，人的双眼，似乎和兽的双眼，并没有甚么分别，于是，他突然觉得厌恶和不耐烦，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臂，自他的脖子上拉了下来，由得她的身子歪向一边，伏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大腿上。
　　那男人伸手在她的后颈上轻抚着，他没有再看下去，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打着酒呃，挺起身子，提着上衣，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去，终于越过了那十公尺的距离，出了门，到了街上，而且，转进了一条很静的巷子。
　　不再身在酒廊之中，自然，所有酒廊中的嘈杂，也一下子消失，那巷子很静，使他本来已有了的酒意，减轻了一些，他在想是不是要回家去呢？
　　人总在习惯上，把自己固定睡觉的地方称为“家”，每当他想起“回家”这个行动时，他就会感到极之幽默，因为他的所谓“家”，只是一只大箱子——那是名副其实的一只大箱子，他住在一只旧的货柜之中，那货柜，放在郊外的一处山野间，由于地点偏僻，一时之间，也没有甚么人来干涉。
　　他挺了挺身，在没有更好的地方栖身之前，那只大箱子毕竟可以抵御日晒雨淋，所以他还是一定要回去。
　　他慢慢地踱进了小巷，小巷大约有二十来步长，在两边巷口，都有路灯，他才踱出了两步，就看到了在他自己的身影之旁，另外有一条影子，和他的影子一起，映在小巷肮脏的地上。
　　那影子看来，比他的影子略后一些，他又打了一个酒呃，这时酒精的力量能使他思考能力减退，但不致完全丧失，他盯着地上的影子看，立时想到在自己的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人！
　　他哈哈笑了起来，他都懒得回头去看——刚才既然能摆脱那个偎依在他身边的女人，也就不会再对别的女人有兴趣，如果说是一个夜掠者，那么他就认为那个歹徒，是最倒霉的歹徒，因为他身上的财产，只是几枚硬币而已。
　　他继续向前走，他自己的影子，自然跟着移动。那另一个影子也在移动，速度和他的影子一样。
　　又走出了五六步，影子离光线远了，渐渐变得长而模糊，他的影子是这样，另一个影子也一样。
　　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不管那是甚么人，老是跟在后面，总不会叫人感到愉快，他仍然不回头，只是向后挥动着他的上衣。从影子和影子之间的距离看来，后面那个人，一定离得他极近，上衣向后挥，就会挥到那人身上，就算后面那人是白痴，也可以知道人家不欢迎有人跟在后面。
　　可是他连挥了两下，都没挥中甚么——他的身后没有人！
　　他用力眨了眨眼，地上的影子还在。
　　身后没有人，哪里来的影子呢？他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可是他随即挺了挺身子：据说，鬼没有影子，那么，没有人，单独的一个影子，算是甚么呢？
　　哼，后面一定有人，只不过自己挥动上衣时，后面的人，迅速而灵巧地避了开去！……
　　当然是这样，不可能会有别的情形。
　　他再狠狠盯了地上的影子一眼，这时，他站着不动，他的影子，自然也静止不动。那另一个影子，也一点没有移动的迹象。
　　他闷哼了一声，突然之间，叫了一声，极快地转过身去，同时，挥出了一拳。他那一拳只挥到了一半，就硬生生收住了，因为他转过身来之后，面前根本没有人！
　　谁会向空气挥出一拳呢？
　　小巷不长，又直，十分容易分辨得出来，即使他有了六七分酒意，对于肯定眼前没有人这一点，也绝无困难。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酒意，又消失了几分，他感到，有一些事会发生了，那会发生的事，一定极怪异，对他极为不利！
　　他连忙转头，向地上看去，看到那另一个影子，正极快地在移动，移向他的影子，像是那另一个影子一直在等着，等他回头去看身后那人的机会，而就趁他一回头之际，就开始行。
　　那另一个影子的行动是甚么呢？迅速地移向他的影子，就在他一瞥之间，两个影子，已经叠合——两个影叠合的结果，就是只剩下了一个影子，从那个影子所在的位置看来，那应该是他的影子。
　　可是，他却知道，哪并不是说另一个影子消失了，他亲眼看到的，那另一个影子，叠到了他的影子之上，他的影子对这种侵入，一点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他的影子被吞噬了！他也没有了影子！没有了影子的是甚么？他闭上眼睛，脑中一片麻木，身子也缓缓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