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2024-10-14 10:55:12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和几个小朋友一起谈鬼神，其中一个问：真的有鬼？真的有神？
　　这是一个十分古老的问题，信者，自然说有，不信者，一定说无。
　　不论是信或不信，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许许多多无法解释的现象，确然存在。
　　那些现象，也决不是无法解释，只要信有鬼、有神，自然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大都会的居住环境差，高楼大厦越造越窄，还有些居住单位，面积只有二十来平方公尺的。可是一样设备俱全，有厨房，有浴室，有的居然还分房，分厅。
　　这种小单位属密集的高楼，单位和单位之间，距离都很远，两个单位若是都打开了后窗，只怕就可以互相握手，促进邻居的关系。
　　那么近的距离，自然绝对在声波传递的范围之内，所以若是不幸阁下喜静，而上下左右的邻居有喜欢日夜打麻将的，有耳朵重听所以把电视机收音机声量调至极大的，有喜欢打骂子女不绝的，有爱夫妻吵骂当作生活情调的，有喜欢玩乐器的，总之，有不断制造出各种声响的上下左右邻居，那么阁下就受罪之至，肯定不能安居了。
　　他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吵醒之后，还听到一阵劈拍的打牌声，然后是电视机里传来“请将声量尽量较低”的劝告，再是一个男人断续的粗言，在骂他的妻子到这时候才回来，形迹可疑，接着，又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在问他的妻子拿钱用。
　　他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生活十分正常，每天早上，九点正，必须到达他工作的公司，不然，上司的脸色就相当难看——他不明白何以他的上司永远会到得比他更早。
　　公司的规模不大，待遇普通，不过他好在单身，又没有不良嗜好，虽然还未成家立室，但居然也在省吃俭用之馀，学人“供”起楼来——少量的首期，二十年分期付款，于是，他有了一个不到三十平方公尺的居住单位。
　　当他兴高采烈地自己动手装修，每一枚钉子，每一块木料都精心选择的时候，他的而且确，享受过极高的乐趣，终于可以搬进来的那一天，他请了几个同事来庆祝，到午夜时分，他们还在轰笑唱歌时，被四面八方，上下传来的詈骂声吓得目定口呆时，他才知道，在这幢高楼居住，讲话最好尽量压低声音，不然，就算像刚才那样，叹息声大了一点，也可能被别人听到的！
　　是不是真的被人听到了呢？在朦朦胧胧之间，他忽然觉得十分不对劲。他早已入睡，硬是被各种声音吵醒的，所以神智不是十分清醒，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不对劲来。他努力睁开眼睛，想了片刻，又重重叹了一声。
　　立刻，他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了，就在他床边不远处的一扇窗子外，立时也有一下叹息声传有——那一定已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在半醒半睡之中到，只感到不对劲，不能肯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和他一样在叹气，是不是也是一个疲倦渴睡的人被吵醒了之后所发出来的呢？那个贱男人听来已在晚归的妻子处拿到了钱，可是还在骂，在审问“那些男人怎样对你”，被审的妻子骂出了一连串极难听之极的话，如果有精神听下去，那倒是上佳的娱乐。
　　他笑了起来，看了看那扇窗子，窗子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他知道，窗子对面，伸手可及处，是另一扇窗子，属于另一个居住单位——他不知道单位中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和他的那扇窗子一样，从搬来之后从来没有打开过，对面的那扇窗子也一直紧闭着，同样，挂着帘子。
　　那一下叹息声听得很近，是从对面那扇窗子后面传来的？是在回应他的叹息？他对那扇对面的窗子，也曾产生过几次遐思，想像着忽然帘子拉起，窗子打开，现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女郎来，由于看到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先是吃惊，继而有几分羞意地笑了起来……这种叹息，编织下去，可以演变为任何故事。
　　久而久之，窗子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自然没有再想下去，现实生活的不如意，有时，令得人想浪漫也浪漫不起来。
　　那男人还在审他的妻子，有一个粗壮的男人声音在骂：“你老婆去陪别的男人睡觉，你就安份当乌龟吧，别扰人清梦了！”
　　接下去，自然又是一阵粗言秽语，他又忍不住，再发出了一下叹息声。
　　然后，清楚之至，确然就在那扇窗外，如响斯应，也有一下叹息声传来。
　　他大是好奇，一跃而起，来到了窗前，略为犹豫了一下，把窗帘慢慢掀开，向外看去。他看到的，自然是对面的窗子，而令他愕然的是，对面的窗子之后，也正有窗帘被掀起一角的动作！
　　他感到极有趣，把手伸出窗帘，向对方挥了挥手，他立即看到，对面的窗帘之后，也有一只手伸出来，向他挥了挥。
　　自对面窗子的帘子后面伸出来，向他挥动的那只手，白晰纤细，手指很长，绝对属于女性，而且是年轻的女性！
　　他心头怦怦乱跳起来，迅速地在记忆之中，搜索在走廊、电梯中曾遇见过的年轻女性，可是却想不起哪一个会有这样好看的手。
　　他觉得有趣极了，睡意全消，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挥动着。
　　对面的窗帘后，也伸出了另一只手来。
　　他估计那女孩子这时，和他一样，身子站在窗前，从窗帘的两边，伸出手来，而又从窗帘当中的隙缝中，看着对方的窗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女孩子既然肯回应自己的动作，当然不会有恶意了，那么，请她见见面，总可以吧！
　　于是，他作了一连串的手势，估计对方已经明白了，他才缩回手来，拉开了窗帘，作了一个模特儿的姿势，好让对方看到自己，同时，也期待对方也拉开窗帘，让他可以看到她。
　　可是对面窗子没有反应，非但窗帘没有移开，那一双手也缩了回去。
　　他等了好久，不论他如何作手势，都没有反应。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晚上，他一直失眠，每当他睡不着，他发出叹息声，后窗必有回应，他向后窗做手势，也必然在窗帘布的两侧，有一双纤细白晰的手伸出来，也向他作手势，他到后来，甚至打开了窗子，伸手过去，可以碰到对方窗子的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碰到对方的指尖，他用指尖轻叩玻璃，希望对方至少能给他看上一看，可是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到了若干天后的午夜，他无法忍受了，他喝下了相当数量的酒，他也早弄清楚那窗口属于哪一个单位，于是他离开了自己住的单位，去按铃。
　　应门的是一个少妇，他曾见过几次，少妇用讶异的目光望向他，他指着少妇，盯着少妇的手看，显然不是她，少妇的手，丰腴得多。
　　他结结巴巴解释着，想见一见和他窗子相对的房间中的那个女孩，解释到了一半时，少妇的丈夫穿着睡衣，满面怒容出来。
　　由于他坚决要求，而且他所说的又十分怪异，少妇和她的丈夫让他进了屋子，一样的小单位，分成两间房间，和他窗子相对的那扇窗子，空置着，放了一点杂物。
　　从来也没有人住过。
　　他进了房间之后，自然也没有见到任何手。
　　他叹了一声，也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