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8-13 12:15:12   作者：司马轩   来源：司马轩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从牢里出来，已是黄昏了。
　　陆扣青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的家只是一间不算太破的草屋，房主早已到乡下的儿子那里去住了，现在这里只有陆扣青一个人。
　　只要不是实在找不到睡觉的地方，陆扣青是绝不会回到这里来的。
　　因为他在别的地方，也许还可以看到人，可是在这个屋子里，他只能看到自己。
　　来到屋前，他看到一些本该在屋子里的东西现在都被放到了外面。
　　比如说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一床半新不旧的床单。
　　陆扣青以为是房东回来了。
　　女房东是一个很善良的老婆婆，她经常会为陆扣青洗一些东西，甚至连陆扣青的内衣，她都会洗一洗。
　　陆扣青在她眼里，简直就像是她的儿子。
　　陆扣青走到门口，笑道：“是老婆婆吗？真不好意思，又让你劳动了。”
　　屋子里的人“噗哧”一声笑了。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陆扣青的屋子里并不是没有来过年轻的女人，有一个女人甚至还光着身子在陆扣青的床上睡过。
　　不过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些女人似乎也在这个世上消失了，陆扣青从来都不敢想那些女人。
　　因为他不想心痛。
　　现在屋子里又有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谁？
　　是小青，还是雪姬？
　　陆扣青的心忽然间跳得很快，他伸手摸了摸脸，发现脸居然也在发烧。
　　他慢慢地推开门，他看到的都是一些从来没有看到的东西。
　　就像有一个仙女飞来这里，用手中的点金棒在屋子里点过。
　　屋子里的家俱都被换过，床单也是雪白的，桌子上放了四样小菜，菜居然还是热的。
　　不过他并没有看到女人。
　　一个女人也没有。
　　这个女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本来屋子里除了床底下，绝没有第二处可以藏人的地方，现在却不同了。
　　屋子里多了一个大衣柜，也多了一面很大的铜镜，甚至还有一个很大的箱子。
　　陆扣青笑道：“你不用出来，让我猜猜你是谁。”
　　又有人笑了一笑。
　　陆扣青听出这个女人一定是藏在柜子里，他慢慢地走过去，笑道：“现在我也许猜不出，不过一到了晚上只要天气好，我一定可以猜得出来你是谁。”
　　女人道：“哦？”
　　陆扣青笑道：“因为我只要看一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星，就知道哪一个仙女下凡了。”
　　这时他已走到柜子前，猛地打开柜门，他不由地叫了起来，道：“秦飞羽。”
　　秦飞羽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刚刚偷吃了小鸡的狐狸。她哧哧笑道：“我怎么是秦飞羽？我要么就是你的老婆婆，要么就是天上的仙女。”
　　陆扣青很开心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他们呢？”
　　秦飞羽道：“萧十八又去练他的武功去了，傅宗云却失踪了，至于小怜，你就算是打破头也猜不出她去做什么了。”
　　陆扣青不想猜，他从来不想费这种脑子，他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飞羽道：“她嫁人了。”
　　“嫁人？”陆扣青几乎是叫了起来，道：“她居然去嫁人？”
　　秦飞羽满脸狐疑地看着陆扣青，神情中还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她道：“只要是女人，都会嫁人的，你是不是觉得伤心？”
　　陆扣青道：“我为什么要伤心？”
　　秦飞羽哧哧笑道：“你的心上人去嫁了人，你当然要伤心。”
　　陆扣青笑道：“她怎么是我的心上人，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她？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吃惊而已。”
　　他笑道：“就算你去嫁人，我也会吃惊的。”
　　秦飞羽道：“为什么？”
　　陆扣青道：“因为除了萧十八，又有谁会要你？”
　　秦飞羽好像生气了，她扭过头去，不理陆扣青，她的样子就算是陆扣青跪下来求她，她也绝不理他。
　　可是陆扣青并没有跪下，更没求她，他在桌边坐了下来，笑道：“这菜看起来很不错，可惜却没有酒。”
　　一个锡酒壶飞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打到陆扣青的头。
　　这就是秦飞羽的风格，这种女孩子，实在没有方法让人不去喜欢。
　　陆扣青笑道：“如果你再不过来吃饭，我可就要把东西全吃了。”
　　秦飞羽已在桌子边坐了下来，可是她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陆扣青笑道：“你该知道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度量很大的人，如果是小怜，我是绝不敢和她开玩笑的。”
　　秦飞羽很快就笑了起来，她虽然是一个很喜欢生气的女孩子，更是一个很容易开心的女孩子。
　　真正讨喜的女孩子大多是这种样子。
　　她道：“你猜猜看，小怜嫁给了谁？”
　　陆扣青道：“她嫁给了谁？我只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不起的人，会不会是宫长离？”
　　秦飞羽道：“宫长离连你都打不过，这种没有用的男人，小怜怎么会嫁给他？”
　　陆扣青道：“那我可就猜不出了。”
　　秦飞羽道：“小怜这一次嫁的男人绝对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如果我是小怜那种女人，我也一定会嫁给他的。”
　　陆扣青道：“一个男人能够让两个女人都想嫁给他，看来他真的很不错。”
　　秦飞羽道：“这个人长得很漂亮，武功高明得不得了，脾气却又特别温柔，你简直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这种男人。”
　　陆扣青笑道：“这种男人的确是有的，只是我感觉奇怪，想不到世上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秦飞羽飞了陆扣青一个白眼，道：“这个男人还是一个有名的人，他的名声绝不在你之下。”
　　陆扣青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小怜一定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因为她要嫁的男人，就是可以为她报仇的男人。”
　　秦飞羽道：“你猜得不错，这个男人的确会为她报仇，这个男人的名字也很有气魄，他居然叫唐帝。”
　　陆扣青正在喝酒，他听到唐帝的名字时，一口酒一下子喷了出来，喷了秦飞羽一脸。
　　秦飞羽一边忙着擦脸，一边叫道：“你怎么了？”
　　陆扣青急声问道：“那个人叫唐帝？难道竟是唐门七只手中的唐帝？”
　　秦飞羽道：“当然是，除了这种男人，谁有资格娶小怜这样的女人？”
　　陆扣青忽然觉得肚子里的酒都变成了苦水，秦飞羽怔怔地看着陆扣青道：“你认识唐帝？”
　　陆扣青道：“不认识。”
　　秦飞羽道：“那为什么你这么吃惊？”
　　秦飞羽虽然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可是她并不笨，如果她再问下去，陆扣青也许什么都瞒不了她。
　　所以他赶快转了话题，他道：“现在该说说你了，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秦飞羽笑道：“他们嫁人的嫁人，失踪的失踪，我除了到这里来，还能到哪里去？”
　　陆扣青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秦飞羽笑道：“因为你是一个名人，名人总是不会太难找的。”
　　她笑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为什么什么地方也不去，偏偏到这里来，像一个妻子等候丈夫一样等着陆扣青？
　　难道她对陆扣青有了一点意思？
　　这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陆扣青忽然发现不知道该和秦飞羽说些什么。
　　可是秦飞羽有话说，秦飞羽永远都有话说的。
　　她问道：“你和江姑娘走了之后，我知道以我的武功，海龙王一定会重用你，你为什么不在他那里，却回到杭州？”
　　陆扣青不知道该不该说。
　　秦飞羽是陆扣青的朋友，也许不是一般的朋友，陆扣青从来没有欺骗朋友的习惯。
　　再说这种事情，就算是不说，秦飞羽也总有一天会知道。
　　陆扣青道：“我的确受到了重用，这一次我回来，是要杀一个人。”
　　秦飞羽兴奋地道：“杀人，这么好玩的事情我一向只是听别人说故事才有的，难道你现在竟是一个杀手？”
　　陆扣青道：“应该算是。”
　　秦飞羽热切地望着陆扣青道：“你要杀的人当然是很难杀的人，如果没有关系，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杀谁？是不是杭州城的巡抚大人？”
　　陆扣青笑道：“不是。”
　　秦飞羽道：“那么究竟是谁？”
　　她看陆扣青很有一点为难，便叹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说的，就当我没有问。”
　　陆扣青也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的确不想告诉你，可是也许该和你说。”
　　秦飞羽欣喜道：“你告诉我之后，我对谁也不说，就算杀了我也不说。”
　　陆扣青叹道：“我要杀的人就是唐帝，也就是小怜的新婚丈夫唐帝。”
　　秦飞羽一下子怔住，眼睛睁得有铜铃那么大。过了好半天，她才低低地叫道：“你要杀唐帝？”
　　陆扣青叹道：“是的。”
　　他一字字地道：“我这一次回来，就是要杀唐帝，必杀唐帝。”
　　秦飞羽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叹道，“对不起。”
　　这一句话非常奇怪，陆扣青有一点不明白。
　　秦飞羽叹道：“我之所以要道谦，因为我一直都在骗你。”
　　陆扣青神色不变，道：“哦？”
　　秦飞羽道：“其实我并不姓秦，我姓唐。”
　　陆扣青静静地道：“唐帝的唐？”
　　秦飞羽道：“是，我其实是唐帝的妹妹，也是唐家嫡系子孙中最小的一个，唐帝就是我的三哥。”
　　陆扣青轻轻地叹息道：“哦。”
　　陆扣青在很多年前，就学会不吃惊了。
　　在真正面对一些大事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吃惊。
　　唐飞羽道：“我早已知道吴高轩让你回来杀唐帝，可是我还是不想伤害你。”
　　陆扣青轻轻叹道：“所以你只是在菜里下了毒药。”
　　唐飞羽道：“唐家的毒药天下闻名，所以就算是你，也无法提防。”
　　陆扣青苦笑道：“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想害我？”
　　唐飞羽柔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陆扣青道：“你本没有必要说什么对不起，因为我本就是你们唐家的敌人，而你是唐家的子孙。”
　　唐飞羽的目中忽然有泪流了出来，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柔声道：“我并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我们一家人在蜀中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不让人家活？”
　　陆扣青看得出来，唐飞羽的眼泪并不是是装出来的，他发现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相信女人的眼泪。
　　他柔声道：“我知道你难过，可是这件事你并没有办法阻止。”
　　唐飞羽道：“我之所以在你的菜里下毒，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
　　陆扣青道：“哦？”
　　唐飞羽道：“这一次来的并不是三哥一个人，四哥也来了。”
　　陆扣青道：“你的四哥就是唐碎。”
　　唐飞羽道：“在我的七个哥哥中，我最怕的就是唐碎，就连三哥都说，唐碎不是人。”
　　陆扣青道：“他不是人又是什么？”
　　唐飞羽道：“他是一柄刀，一柄杀人的刀。”
　　有人冷冷地道：“你就是这样对外人说你的哥哥？”
　　唐飞羽的身子忽然变得好冷，就像一下子坠入了千年不化的冰洞里。
　　“你就是这样对外人说你的哥哥？”
　　陆扣青慢慢地抬头，他看到了唐碎。
　　他从来没有见过唐碎，就算唐飞羽没有对他说起过唐碎，他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唐碎。
　　唐碎！
　　这是一个非常贴切的名字，因为不管任何人看到他，心就要碎了。
　　碎得不止是心。
　　唐碎是一个冷酷的人。
　　他的冷并不仅仅表现在脸上、眼睛里，他的冷酷甚至还表现在他的身体上。
　　他的身体笔直，衣服上的折线甚至都没有弯曲，如果他不说话，也许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一块石头。
　　一块没有任何温度的石头。
　　陆扣青看着唐碎，慢慢地道：“唐碎。”
　　唐碎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可是他的冷酷往往让人忘记了他的年纪。
　　唐碎的声音更冷，他的声音几乎没有一丝人的味道。
　　他道：“我是来杀人的，如果谁不让我杀人，我就先杀了他。”
　　陆扣青道：“不错，如果我不死，我的确不会让你们杀了刘谦之。”
　　可是陆扣青错了，唐碎的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唐碎在看着唐飞羽。
　　他的意思无疑是说，无论是谁不让他杀人，他都会杀了他。
　　甚至包括唐飞羽。
　　唐飞羽的脸色变得苍白，她还坐在那里，却非常缓慢，非常镇静地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你杀了他。”
　　唐碎慢慢地走了过去，向唐飞羽走了过去。
　　难道他真的会杀了唐飞羽？
　　唐飞羽的目中没有泪，没有恐惧，也没有伤心。
　　她实在太了解唐碎，在唐碎的眼里，人一向只分为两种。
　　一种是现在要杀的人，一种是以后要杀的人。
　　唐碎的确就是一柄刀，一柄杀人的刀。
　　这柄刀天生下来就是要杀人的，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
　　这时陆扣青笑了。
　　他笑了一笑，道：“唐碎，你是来杀我的，你该知道你的妹妹并不能阻止你杀人，你为什么不来杀我？”
　　可是他又错了。
　　唐碎走到了唐飞羽的面前，伸出了手，道：“解药。”
　　唐飞羽道：“解药？”
　　唐碎淡淡地道：“唐门的毒药、暗器，一向都是天下知名，谁都认为，唐家不过是靠这些毒药、暗器才能在这个江湖上混下去。”
　　他顿了一顿，道：“我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唐飞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唐家的七兄弟中，唐碎是唯一不用暗器的人。
　　他一向骄傲，一向自信，他从来都不靠暗器伤人，他一向认为，唐家的武功也是天下无敌的。
　　在唐家的七兄弟中，唐碎的武功也是最高的一个。
　　唐飞羽立刻取出了解药。
　　几乎每一个唐家的人都是用毒药和暗器的天才，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毒药。
　　唐飞羽将解药放在了陆扣青的手里。
　　陆扣青这时摇了摇手，笑了一笑，道：“原谅我刚才骗了你一次。”
　　他还是笑着接道：“自从我十六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中过毒了。”
　　唐碎的目中有了一丝很有趣的神色，他一定是觉得陆扣青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他喜欢这种人，因为这种人杀起来更加过瘾。
　　这时陆扣青摆了摆手，道：“请。”
　　他的话音刚落，唐碎就开始动了。
　　陆扣青是一个高手，他这个人就像是一块上好的铁，在铸炉中不知锻炼了多少次。
　　他的经验和智慧，要比他的武功还要有用，不知有多少强大的对手，都败在了他的手下。
　　可是如果说陆扣青是一个高手，那么唐碎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陆扣青一生中不知会过了多少高手，可是现在他才知道，真正的高手应该是什么样子。
　　真正的高手就应该是唐碎这种样子。
　　他的动作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他的招式毫无出奇之处，可是他的武功却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压力，一种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压力。
　　谈到武功的时候，就不能谈到“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力”就是武功。
　　没有“力”就做不到快，没有“力”就没有杀机。
　　可是唐碎的武功却没有“力”。
　　毫不着力。
　　他的武功是一阵风，是一片云，他的武功甚至只是“空无”。
　　没有力就没有形，陆扣青忽然发现，唐碎的武功可以是任何东西，也可以不是任何东西。
　　他只知道一点，以自己的经验，他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抵抗这样的武功。
　　可是在这种“空无”之中，却有杀气。
　　如刀的杀机。
　　在一片如春风般轻柔，如白云般祥和，如空气般空无的气息中，却有如刀的杀机。
　　这时唐碎的手掌已到了陆扣青的胸膛。
　　可是就算是在这种时候，陆扣青也无法感受到唐碎的“力”。
　　唐碎的“力”到哪里去了？
　　陆扣青急退，这时一口鲜血以一种无法抑止的力量从陆扣青的口中喷出。
　　陆扣青全身的力气似乎也随着这一口鲜血而流出了体外。
　　这时唐碎正用冷冷的目光看着陆扣青，正用一种冷冷的声音道：“这就是唐门的武功。”
　　陆扣青倒了下去。
　　唐飞羽并没有惊讶，她似乎早已料到了有这样的结局。
　　在她所有的兄弟中，让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唐碎。
　　从唐碎十八岁起，他就很少留在唐门，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唐飞羽却都知道。
　　唐飞羽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行，因为唐碎的消息总是和江湖上大人物的落败连在一起。
　　每一次家里的云板响起的时候，唐飞羽就知道又有一个高手败在了唐碎的手下。
　　唐碎是不败的，他自出道以来，从来就没有败过。
　　他让很多人都了解到，唐门不仅仅是毒药、暗器天下第一，武功也是天下第一。
　　可是唐飞羽一直对唐碎很怕，每次看到他时，她的全身都在发抖。
　　唐帝这样对唐飞羽道：“这就是杀气，一柄剑如果杀人无算，本身就会带有一种催人胆寒的气息，人也一样。”
　　现在的唐碎只是轻轻一掌，就击败了陆扣青，一败涂地。
　　大量的鲜血还在从陆扣青的口中涌出，唐飞羽是多么想上前扶他起来，可是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