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08-13 12:27:15   作者：司马轩   来源：司马轩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夜，春夜。
　　有雨，不绝的雨丝就如剪不断的乡愁，异乡的客人或许还在更鼓声中辗转反侧，这城里的人却早已梦入异乡。只有城西的一间小小的草屋，还有一盏昏黄的灯一明一灭。
　　一盏早已被烟薰黄的油灯，灯下有一张面目同样似被灯火薰黄的脸。
　　虽然窗外雨丝绵绵，门却是开着的。
　　很简陋的一间草屋，只有一桌一椅，黄脸人就坐在这张时时都会发出吱吱声的椅子上，望着洞开的大门，似乎已在发呆。
　　这么一个凄凉的雨夜，谁会来做深夜之访？
　　想不到还是有人来了，屋外的窄巷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居然有一个青衣人顶风冒雨匆匆地走了进来。
　　冰冷的雨丝也被他带进了屋子里，桌子上的油灯几乎要被他带来的风吹灭。
　　灯光重新明亮时，青衣人已经站在了黄脸人的面前。
　　这位青衣人的脸色比这屋子里的主人还要蜡黄，在这种天气里，看来更应该躲在厚厚的被子里好好地睡觉才对。
　　黄脸人懒洋洋地看着青衣人，看来他们并不认识。
　　青衣人忽然道：“这里真的有十万两银子的生意？”
　　黄脸人道：“不错。”
　　青衣人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纸，雪白的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黄脸人看了一眼，道：“这上面好像写着的都是名字。”
　　青衣人道：“是的，这上面一共有一十九个名字，这一十九个人生前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黄脸人道：“现在他们是不是都已是死人？”
　　青衣人笑了，他虽然有一张死人的脸，却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笑道：“他们当然都已是死人。”
　　黄脸人的表情马上就变了，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客气、有礼。
　　他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青衣人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指住了纸上的一个名字：柳青山。
　　他的名字当然不叫柳青山，这纸上的名字都是死人，黄脸人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道：“你想告诉我，你就是杀掉柳青山的那个人，你就是“大力金刚”费刚。”
　　青衣人道：“我就是费刚。”
　　黄脸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听说你在力敌“武当三鹤”之一的柳青山的时候，被他一剑刺中了经脉。
　　费刚伸出了左手，这只手上有一道很深的剑创。
　　他把这只手慢慢地放在桌子上，又慢慢地抬了起来。桌子立刻就多了一道清清楚楚的手印。
　　黄脸人的脸上立刻变了，他的这张桌子并不是普通的桌子，而是铁桌。
　　可是费刚只是轻轻一按，就在这张铁桌上按也了一个手印。
　　黄脸人不由脱口道：“好一大力金刚手。”
　　费刚森然道：“我有没有资格拿这十万两银子？”
　　黄脸人满脸堆欢，笑道：“当然有。”
　　他也摸出了一张纸，这是一张银票，十万两一张的银票。
　　银票就放在桌子上，费刚不禁笑了。
　　他刚刚准备伸出手去，已有人笑道：“能不能等一等？”
　　黄脸人和费刚不禁回头，门中已站着一个人，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
　　这位中年人的身材就像一根竹竿，他走路的样子也像极了风中摇摆不定的竹竿。
　　他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费刚的拳头已捏了起来。
　　中年人好像笑了一笑，可是他的笑容实在很难看，别人看过他第一眼之后，往往就不会去看第二眼。
　　中年人看着桌子上的银票，口中好像要流出口水，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压在上面，笑道。“这是恒通钱行开出的银票，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十足十地兑换。”
　　费刚冷冷地道：“所以你就想来插一手。”
　　中年人又笑了，虽然他的笑容并不好看，可是他好像却很喜欢笑。
　　他把压在上的手指慢慢地缩了回去，笑道：“我并没有这种意思，一点这种意思也没有。”
　　费刚伸手去拿桌上的银票，他的表情却忽地僵住，就像有人一下子点中了他身上几十处大穴。
　　因为他看到银票上有一洞，一个用手指戳出来的洞。
　　一个深深地戳进桌子里的指洞。
　　黄脸人失声道：“洞金指，江湖上已失传三十年的洞金指。”
　　他向中年人一揖到地，道：“不知马先生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费刚已说不出话来，这位叫马先生的人笑得更加讨厌了。
　　黄脸人忽地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如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这个人道：“十万两银子在哪里？”
　　他一眼就看了桌子上的银票，不由喜道：“那小子果然没有骗我，这里真的有十万两。”
　　他就好像没有看到任何人，径直走向桌子，伸手就去拿桌子上的银票。
　　黄脸人一看到这个人，全身都在发抖，可是这绝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费刚和马先生都齐声道：“什么人？”
　　三个字说出之时，两个人已同时出手。这时黄脸人叹了一口气，深深叹了一口气。
　　费刚一掌拍向来人的胸口，马先生侧一指点向来人的咽喉。
　　大力金刚手和洞金指都是江湖上难得的功夫，能够练成这两种功夫的人都无疑是江湖的名人。
　　名人一向自重身份，绝不会以多为胜，所以大力金刚手和洞金指联手对付一个人，这在江湖上，已算是很难得的事情。
　　来人“咦”了一声，道：“有些门道。”
　　费刚和马先生的速度都是极快，可是来人后发先制，“喀嚓嚓”两声，费刚忍不住叫出声来，马先生却哼了一声。
　　黄脸人叹气叹得更厉害了。
　　费刚的手腕软软下垂，马先生的手指已断。
　　来人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拿起桌子上的银票，开开心心地装进怀里。
　　这时他才看到了黄脸人，不由奇道：“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黄脸人对来更客气，他道：“我在这里做生意。”“
　　来人道：“做什么生意？”
　　黄脸人道：“十万两一笔的生意。”
　　他苦着脸道：“可是你一来，就坏掉我二十万两的生意。”
　　这时桌子上的灯已可照亮来人的脸，这是一个年轻人，剑眉朗目，两道浓眉斜插入鬓。
　　费刚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的手腕虽然被折断，脸上并没有一丝汗珠，现在却汗下如雨。
　　他颤声道：“你，你就是那个人……”
　　这个人的外号并不好听，费刚竟不敢说出。
　　年轻人笑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你认为我的外号不够好听？”
　　费刚勉强笑道：“好听，好听。”
　　费刚本来也是一个刚烈的江湖人，可是在这个人面前，却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近来江湖上出了一个叫做傅留歌的小魔头，出道一个月
　　之中，就连败七大门派的十三位高手。
　　他之所以被人称之为小魔头，就是因为他每一次出手都很重，被他击败的人不是断手就是断腿，几乎每一个人今生都不能言武。
　　这个年轻人当然就是傅留歌。
　　傅留歌嘻嘻一笑道：“小魔头这种名字怎么能好听？你这个人言不由衷，看来不是一个好人。”
　　费刚大惊，他对这个人知之不多，却知道江湖人的毛病就是，往往喜欢在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出手。
　　傅留歌只要一出手，必然是重手，费刚虽然明知不是对手，也不甘束手就擒。
　　便在这时，“笃笃笃”有八在敲门，敲门的人道：“在下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能不能让在下在这里暂避风雨。”
　　声音很是斯文有礼。
　　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是一惊。
　　他们在这里聚合，并不是不期而遇，本是为了一惊天动地的大事，乍听有人，都不免一惊。
　　虽然主人并没有邀客，客人却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像他这样的人。
　　其实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脸生得并不好看，并不是那种可以迷死女人的脸，可是他自然也绝不能算丑。他的年纪好像很年轻，可是如果有人说他已有了三四个老婆，七八个孩子，也没有人会怀疑。
　　他的个子也不算高，脚下穿了一双只有游方的道士才会穿的那种多耳麻鞋。虽然他从风雨里走进来，一双雪白的袜子上却纤尘不染。
　　他的穿着也不算华丽，只是颜色配合得很适当，让人看了很舒服。
　　他的身上并没有佩剑，也没有任何武器，却撑着一顶十八骨的崭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从风雨交加的陋巷走进来时，就像走进一个阳光灿烂、百花盛开的花园。
　　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够感受到屋子里四个人的敌意，他却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
　　这也许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
　　他走进门来，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道：“这里很好，很好，总算不会漏雨。”
　　费刚忍不住道：“先生真的是来避雨的？”
　　撑伞的人不由笑道：“外面风雨交加，泥路难行，如果再走上几分钟，恐怕我的袜子就要脏了，我当然是来避雨的。”
　　费刚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比这里更好，不但不会漏雨，而且有热热的水可以洗澡，有可口的食物可以果腹，还有漂亮的女人陪你聊天。”
　　他不无讥讽地道：“并且一定不会弄脏你的袜子？”
　　撑伞的人笑道：“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如意客栈？”
　　费刚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个地方。”
　　江湖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并不是那种动不动就会动手相向的人，屋子里的四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所以费刚和他对话，别人都在听。
　　那个人却笑道：“我当然知道那个地方。”
　　他苦笑道：“因为我刚刚被人从那个地方赶出来。”
　　一个连客栈的老板都可以欺负的人，当然不会是一个可怕的人。
　　可是屋子里的人都看得出，如果这个人会武功，一定是一个高手。
　　他们之所以不敢动，就是因为他们到现在为止，都看不出这个人究竟会不会武功。
　　这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所以费刚忍不住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赶你出来？”
　　撑伞的人笑道：“因为我没有钱了，床头金尽，壮士无颜，就算他们不赶我出来，我也不好意思在那里待下去。”
　　费刚忽然不说话了，他和这个人说了不少话，可是还是看不出这个人的来历。
　　就连这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也分不清楚。
　　撑伞的人眼睛一转，看到了黄脸人坐椅子，他看到这张椅子时，就像酒徒看到美酒一样。
　　他居然对黄脸人道：“能不能将这张椅借给我坐一坐？”
　　黄脸人还没有说话，傅留歌忽然嘻嘻笑道：“你难道看不出这里只有一张椅子？”
　　撑伞的人道：“我当然看得到。”
　　傅留歌道：“这里既没有热热的水，也没有可口的食物，更没有漂亮的女人，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撑伞的人笑道：“我也觉得有一点奇怪。”
　　傅留歌道：“你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
　　“不想。”撑伞的人的回答很干脆，他道：“我听说一个人知道得太多，命就不会太长。”
　　傅留歌也看不出这个人是真呆还是假呆，不过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不管这个人是真的来避雨也好，是假的来避雨也好，他都不能让这个人活着出去。
　　傅留歌出道一个月以来，连败一十三位高手，却从来也没有杀过人。
　　现在他已想杀人。
　　人在江湖，祸事就会不知不觉地降到头上，傅留歌只能说这个人的运气很不好。
　　傅留歌目中的杀机每一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唯一看不出来的人就是这个撑伞的人。
　　撑伞的人不再去问黄脸人要椅子，他抬头看着外面黑蒙蒙的天色，道：“春雨绵绵无绝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傅留歌慢慢地走过来道：“我知道。”
　　撑伞的人一脸的惊讶之色，道：“想不到阁下居然知晓天文地理，失敬，失敬。”
　　傅留歌笑道：“我只知道如果一个人的眼睛一闭，不管是下雨也好，不下雨也好，便都看不到了。”
　　撑伞的人笑道：“原来阁下并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不过你这一句话却颇有禅机。”
　　傅留歌冷冷地道：“恐怕还不止禅机。”
　　撑伞的人道：“还有什么？”
　　“杀机。”
　　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傅留歌已经出手。
　　他刚才只在一招之间，就连破了江湖上两种高明的武功，连败两位高手。
　　他刚才击败马先生和费刚之时，马先生和费刚并不是很服气，他们认为这很可能是一种凑巧而已。
　　可是现在傅留歌一出手，马先生和费刚都不由脸上微微变色。
　　他的出手初发时毫无征兆，可是手只一动，便快如闪电。
　　他的左手横切撑伞的人的后颈，右拳直击后脑。
　　无论是他的左手还是右手，却可以立刻从攻势转为守势，无论撑伞的人如何对付，他必有一只手可以击中。
　　他这一招只要一守，便可守尽天所有的进攻，所以这当然算是极高明的一招。
　　马先生和费刚自忖，就算他们在早有准备，也万万避不开傅留歌的这一击。
　　可是傅留歌却忽然停住了。
　　撑伞的人好像根本不知道傅留歌在做什么，他还在看着天色，口中喃喃自语。
　　傅留歌的脸色却慢慢变了。
　　他一招击出之时，忽然感到撑伞的人不在了。
　　其实撑伞的人动也不动，一直还站在那里，可是傅留歌却发现，他所要击中的却是一件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撑伞的人在一刹那间，竟变成了虚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轻功？傅留歌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他只知道一件事，就算这里的四个人加在一起，也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就算再多加四个人，也不能碰到这个人的一片衣角。
　　傅留歌忽然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回桌边，从怀中拿出那张十万两的银票，一言不发朝着一面墙壁走了过去。
　　薄薄的墙壁上立刻就多了一个人形的大洞，傅留歌就从这个洞里走了出去。
　　他的这个举动让撑伞的人很是奇怪，可是他显然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虽然好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黄脸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撑伞的人的身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撑伞的人急忙回头，道：“如此大礼，实不敢当。”
　　黄脸人道：“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撑伞的人道：“我姓柳。”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一点扭捏，他道：“我的名字有一点女人气，我叫柳如烟。”
　　黄脸人、费刚、马先生都是老江湖了，无一不是见识广博，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名字。
　　黄脸人道：“我看阁下囊中羞涩，却身怀绝技，如果有兴趣，我这里有十万两银子的好差事，却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柳如烟微微笑道：“我现在正要找一个人，做一件事，如果你能帮我找到这个人，帮我做成这件事，我却也有十万两奉送。”
　　黄脸人道：“却不知道阁下要找什么人，做什么。”
　　柳如烟道：“我要找的这个人叫做陆扣青，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了这个人。”
　　黄脸人不由笑了，他道：“那实在是巧极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和陆扣青的确有很大的关系，并且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陆扣青现在正在四川唐门。”
　　柳如烟慢慢地抬头，他的目中有一丝奇特的兴奋之色，他道：“陆扣青真的在唐门？”
　　黄脸人道：“不错，可是如果我们不快一点赶去，恐怕陆扣青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柳如烟道：“是不是还有很多的人都要去唐门？”
　　黄脸人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他笑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不去看一看？”